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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66-第1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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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比斯问他:“您读过他的作品吗?”
荣格不吭声。他在反复考虑如何回答才好,心不在焉地欣赏着或者赞美着脚下的草坪——随着越来越走近森林边缘,疏于管理的地方越来越多了,落叶、树枝,甚至昆虫明显增加。
“如果您没读过他的作品,请您直言。我让人把他的全部作品都给您寄来看看吧。”
荣格承认:“我读过了。”
“您觉得如何?”老出版家在一棵橡树旁边停住脚步,问荣格。这棵橡树的出现似乎用警告的口气宣布:荣格的领地到此为止!从这里开始是“北极共和国”了!荣格也停了下来,但距离稍远些,微微低着头,似乎担心树枝会弄乱他稀疏的头发。
“不知道,不知道。”他嘟嘟囔囔地说。
后来,荣格不可思议地做出一些与美因茨作家妻子相似的怪相,其相似程度让布比斯以为他俩应该是兄妹,只有这样才能完全理解作家和他妻子出现在饭局上的原因。布比斯想,也有这样的可能:他俩是情人,因为众所周知,情人之间互相模仿对方的表情,通常是笑容、意见、观点,总之是那些人人直到死都会指责的表面玩意儿,如同西西弗斯的巨石,人们认为西西弗斯是最聪明的人,西西弗斯,对,西西弗斯,风神和沙神之子,埃菲拉城的建造者,那是科林斯的旧名,是好心的西西弗斯把一座城市变成了自己开心胡闹的巢穴,因为凭借他身体特有的敏捷以及凭借那聪明才智(把一盘象棋看成命运方向的转变,或者把警察有待查明的内在联系看成命运的变化),还凭借他对嬉笑、玩笑、说笑、嘲笑、搞笑、取笑、儿戏、游戏、闹戏、嬉戏等等的本能,才决定盗窃的,也就是说,去偷路人的财物,甚至偷邻居奥托吕科斯的东西,奥托吕科斯也偷东西,可能是怀着这样渺茫的希望——谁偷贼的东西,谁能得到上帝百年的饶恕吧。西西弗斯爱上了他女儿安提克勒亚,因为安提克勒亚非常漂亮,是个大美女,但是这个安提克勒亚有正式的未婚夫,与一个什么莱耳忒斯有婚约,莱耳忒斯后来成了名人,但这并没有让西西弗斯却步,再说西西弗斯有美女父亲(小偷奥托吕科斯)的秘密支持;奥托吕科斯对西西弗斯的欣赏犹如一位客观、诚实的艺术家对另外一位才华横溢艺术家的赞美与日俱增,这样,就算奥托吕科斯仍然信守对莱耳忒斯的诺言,因为他是讲信誉的人,但是他也不歧视或者讽刺、嘲笑西西弗斯针对他未来女婿而向他女儿示爱的表示;据说,大美女最后还是跟莱耳忒斯结了婚;但是,她多次献身给西西弗斯,可能是十次或者十五次吧,都是经过她父亲奥托吕科斯同意的,奥托吕科斯希望这位邻居给他女儿播种,这样就可以有个像西西弗斯一样机灵的外孙了;终于,其中的一次,女儿怀孕了;九个月后,虽然她是莱耳忒斯的老婆,却要生出西西弗斯的儿子了;后来人们叫这个孩子奥德修斯,或说尤利西斯,他真的像西西弗斯一样机智;可西西弗斯从来没关心过这个儿子,依然过着花天酒地、纵欲狂欢的生活,其间与墨洛珀结了婚;墨洛珀在诸多星座中是不太闪亮的星星,可是恰恰嫁给了一个凡人、臭凡人、臭贼、纵欲狂欢的土匪,其中包括勾引迪罗,而迪罗是他哥哥萨摩内奥的女儿,并非他多么喜欢迪罗,并非迪罗多么性感,而是因为西西弗斯恨他这个亲哥哥,有意伤害这个哥哥;就因为这事,西西弗斯死后被打入地狱,强迫他往山上推巨石,滚下来再推上去,反反复复,直到永远,真是残酷的惩罚,西西弗斯的罪过不至于此啊,实际上是宙斯在报复,因为据说有一次,宙斯带着一个掳来的仙女路过科林斯,聪明的西西弗斯绑架了仙女;后来,仙女的父亲河神阿索普斯发疯似的来寻找女儿;西西弗斯看见河神后,答应说出掳走他女儿的人的名字,但条件是河神必须让科林斯城里冒出泉水来;这说明西西弗斯是好市民,或者是西西弗斯太渴了;河神同意这个要求,让清泉涌出;于是,西西弗斯告发了宙斯;结果,宙斯震怒,立即派遣死神塔纳托斯去抓西西弗斯;但是,死神对付不了西西弗斯,因为后者幽默、机智地蒙骗了死神,把死神抓住并戴上了镣铐,此举很少有人能做到,真正罕见的壮举;他把死神关押了好长时间,在此期间地球上没人死亡,那是人类的黄金时代——人还是人,但没有死亡的烦恼,就是说,没有时间的烦恼,因为时间无限,也许是民主的特点吧,时间在增值,有时间看书,有时间思考,终于宙斯亲自干涉此事了,死神塔纳托斯被救,于是西西弗斯死了。
布比斯想,可是荣格的怪相与西西弗斯毫无关系呀,而是更像难看的面部抽搐,好啦,不算太难看,可是明显地不好看啊;他布比斯以前在别的德国知识分子脸上见过,好像其中有些人在战后经受了有这种表现的面瘫,或者是似乎战争期间经受过令人难以忍受的神经紧张,而战事一完结,就留下了这种奇怪但无害的后遗症。
布比斯再次问他:“您觉得阿琴波尔迪的作品怎么样?”
荣格的脸色先是像落日晚霞那样红彤彤,接着又变得像树林里的万年青了。
他“嗯”了一声又一声,目光望着木屋,仿佛那里会有灵感或者什么说辞或者什么帮助。他说:“坦白地说吧,坦率地说吧,我的意见不是……怎么跟您说呢?”
布比斯说:“随便说吧。个人看法嘛,从读者角度也行,从评论家角度也行。”
荣格说:“好吧。凡正我读过了。这是事实。”
二人都带着微笑。
他接着说:“他不像是……德国作家。就是说,是德国人,这是肯定的,他的行文是德语,是国语,是德文;我的意思是说,他不像欧洲作家。”
“莫非像美洲的?”布比斯问。那几天他正打算购买美国作家福克纳三部长篇小说的版权。
“不,也不是美洲作家。更像非洲的。”荣格说道。再次在树下出怪相。“更确切地说是亚洲的。”这位评论家低声道。
布比斯想知道:“亚洲什么地方的?”
“我怎么知道!”荣格说,“印度支那、马来西亚,好多地方更像波斯的。”
“啊,波斯文学!”布比斯惊叹道。实际上,他一点也不了解波斯文学。
“马来的,马来的。”荣格说。
后来,二人说起了出版社出版的其他作家的作品。荣格显得更看好或者更有兴趣。接着,回到了花园里,那里可以看到红霞。再晚些时候,布比斯和夫人满面笑容、和蔼可亲地告别了在座的客人。大家不仅送他俩上车,还伫立街头挥手道别,直到布比斯的汽车拐弯为止。
那天夜里,在法兰克福旅馆,布比斯假装吃惊地道出荣格和那小木屋很不协调之后,在上床前,他告诉妻子,荣格不喜欢阿琴波尔迪的作品。
“这有什么要紧吗?”女男爵问道。她虽然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且保持独立,但爱着这位出版家,非常尊重丈夫的意见。
布比斯穿着短裤,站在窗前,从窗帘的缝隙间望着外面黑暗的天空,说道:“这要看情况。实际上,对咱们无关紧要。可是,对阿琴波尔迪却十分重要。”
女男爵说了一句什么。布比斯先生没听见。他想,外面全黑了。他把窗帘轻轻拉开一点点。什么也看不见。只是玻璃上映照出来的自己的脸、皱纹明显的面庞以及无边的黑暗。
阿琴波尔迪第四部书稿很快就送到了出版社。书名是《欧洲的河流》,但作品里主要说的是一条河——第聂伯河。可以说,第聂伯河就是作品的主角,其他的河流是合唱团员。布比斯先生在办公室里一口气读完,阅读引发的连连笑声传遍了整个出版社。这一次他给阿琴波尔迪的预付稿酬比哪一次都多,数目之大让女秘书玛尔塔在往科隆邮寄支票之前,跑到布比斯先生的办公室里,拿着支票再三问社长这钱数对不对。布比斯先生答曰对,就是这个钱数。等女秘书走后,他想,就算不对,又能怎么样呢!都是近似值嘛,哪里有准确一说呢!只有纳粹才相信准确数字,再有就是初级数学老师才讲究准确数字,只有宗派主义者、高高在上的疯子们、收税人员(让上帝消灭他们吧!)、用小钱算命的先生才相信准确的数字。科学家们则相反,知道任何数字都是近似值。大物理学家、大数学家、大化学家、大出版家知道,人总是在黑暗里行走的。
在那段日子里,一次在给英格博格做常规体检时,发现她肺部有感染。起初,英格博格对阿琴波尔迪什么也没说,只是偶尔吃一个不太高明的医生开的药。等到她开始咳血以后,阿琴波尔迪立刻送她去英国大夫那里。这位医生马上把她转到一位德国肺部专家手里。专家告诉她,这是肺结核,在战后的德国相当常见。
阿琴波尔迪用《欧洲的河流》的稿酬,遵照专家指示,迁居到肯普滕居住,是阿尔卑斯—巴伐利亚的一个地方,那里的寒冷和干燥有助于英格博格恢复健康。由于患病,她有病假可休。阿琴波尔迪放弃了酒吧看门的工作。但是,英格博格的健康没有明显好转,虽说他俩在肯普滕的日子过得很幸福。
英格博格不怕肺结核,因为她坚信不会死于这种疾病。阿琴波尔迪是随身带着打字机的,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每天写八页)就完成了第五部作品,书名是《分叉的分叉》,情节就像书名所指跟海藻有关系。写这本书,阿琴波尔迪每天用三个多小时,有时四个小时,更让英格博格惊讶的是阿琴波尔迪的写作速度,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打字的熟练程度像个专业的打字员,好像阿琴波尔迪就是多罗特娅夫人的转世化身;那位夫人是英格博格小时候认识的一位女秘书,有一次她陪着父亲去柏林的办公室(原因不记得了)见到的。
英格博格告诉阿琴波尔迪,在那个办公室里,有长长的几排女秘书在一条狭长的走廊里不停地打字,一队打下手的小伙子——身穿绿衬衫、褐色短裤——不停地跑来跑去,从每个女秘书身边的银色金属盘里送去或者拿走已经誊清的文件。英格博格对阿琴波尔迪说,虽然每个女秘书打的文件不一样,但是,所有打字机打出的声音整齐一致,仿佛大家打的内容一样,或者说人人都是快速。只有一人除外。
接着,英格博格解释说,那里有四长排桌子和相应的女秘书。在这四长排桌子顶端单独有一张桌子,好像咱们说的领导席,虽然坐在这个席位的女秘书根本不是什么领导,仅仅因为她资格最老,在办公室待的时间最长,或者说在那个公共部门工作的时间最长。父亲可能是为那个部门服务的。
她是被打字机声所吸引,父亲是为了满足女儿的好奇心,也许是为了给女儿一个惊喜,父女二人进了长廊;这时,那个至高无上的席位(英格博格强调说,虽然并非至高无上,这必须说明白)还是空着的,长廊里只有女秘书们在打字以及跑来跑去穿短裤和长袜的小伙子们;还有一张位于长廊尽头、悬挂在天花板上、面朝女秘书们的希特勒画像,他在欣赏田园牧歌风光,那是一幅带点未来主义风格的希特勒画像,表现在下巴、耳朵和头发卷上,但它尤其是一幅前拉斐尔派画像;还有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照明灯,据她父亲说,二十四小时亮着;还有从长廊一头到另外一头肮脏的天窗,其亮光不仅对打字无用,而且对干其他事情也不行,实际上,毫无用处,仅仅是个摆设,只说明长廊和大楼之外,还有天空、人群和房屋;恰恰就是在这个时候,英格博格和她父亲已经走完一排写字台来到了尽头,已经在转身返回大门口了,多罗特娅太太进来了;这是个小老太太,身穿一袭黑色服装,脚踏平底鞋,这不太适合外面的寒冷天气,一头白发盘在脑后;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低下头,如入无人之境;这时,那些女打字员异口同声地喊道:“多罗特娅太太,您好!”但是,她们的眼睛并不望着多罗特娅,也不放下手中的工作。这让英格博格感到不可思议,不知道是不可思议得美好,还是不可思议得奇特;实际情况是,在女打字员们集体问候多罗特娅之后,小姑娘英格博格惊呆了,好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或者好像她终于进了真的教堂,里面的弥撒、圣礼、仪仗都是真实的;她心疼,心跳,好像心脏被阿兹特克人掏出做了祭品;她吃惊的程度不仅呆若木鸡,而且一手捂住心脏,仿佛心被人掏走了;这时,恰恰在这个时候,多罗特娅太太摘掉布手套,看也不看,绷紧半透明的双手,目光盯住身边的文件或者稿件,开始打字了。
英格博格对阿琴波尔迪说道,就在那时我明白了,音乐无处不在。多罗特娅太太敲击键盘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如此有个性,虽然有六十位打字员同时敲打造成的节拍声,老太太打字机里出来的音乐却远远超出集体合唱之上,但不是压倒大家,而是与众人协调一致,指挥大家前行和嬉戏。她的声音时而似乎冲上天窗,时而弯弯曲曲游走在地面,抚摸着穿短裤小伙子和来访者的脚踝。有时,会放慢步伐,于是她的打字机就如同一颗心,一颗在迷雾和混乱中跳动的心脏。但那时没有什么迷雾和混乱。多罗特娅太太喜欢速度,她的敲击常常走在众人前面,英格博格说,她好像在漆黑的密林里开路,那里面很黑、很黑。
布比斯先生不喜欢《分叉的分叉》,实际上根本没有读完,但即使如此仍决定出版这部长篇小说,心里想,或许那个白痴洛特尔·荣格会喜欢吧。
但是,送印刷厂前,他把《分叉的分叉》转给女男爵过目,请她说说看法。两天后,女男爵告诉他,没看完四页她就睡着了。但这并没有吓退布比斯先生,因为他不大相信自己漂亮妻子的文学眼光。把《分叉的分叉》的出版合同寄给阿琴波尔迪不久,他就收到了作者一封信,里面说绝对不同意布比斯先生给他预付稿酬的数额。布比斯先生在一家面对河湾的餐厅里吃饭时,用了一个小时在考虑如何给阿琴波尔迪回信。他看完信的第一个反应是愤怒。随即让他觉得好笑。最后是悲伤,眼前那条河流增添了他的伤感,因为这时的河水有着古色金黄的色调,似乎一切都破碎了,河流、船只、丘陵、树林都碎了,都从他身边向着各个不同的时空方向破碎开来。
布比斯低声叹道,没有什么是停止不动的,没有什么是与你终生相伴的。阿琴波尔迪的信中说,他希望拿到“至少”与《欧洲的河流》同样数额的预付金。布比斯先生想,好眼力,有道理,我讨厌的小说不意味着这小说不好,只意味着我卖不掉它,因此会在仓库里占据一块宝地。第二天,他给阿琴波尔迪寄去了一笔钱,比《欧洲的河流》要多一点。
过了八个月后,英格博格和布比斯又回到了肯普滕,但是这一回他俩觉得小镇不像头一次那样美丽了;为此,两天后,由于二人情绪紧张,离开小镇坐上一辆马车,去山里一座村庄了。
那山村的人口不到二十,距离奥地利边境很近。他俩租了一家农户的房子。房东有一处奶牛场,独身一人,因为战争期间两个儿子都牺牲了,一个死在俄国,一个死在匈牙利;据他自己说,老婆因悲伤过度去世,但村民说这老农把妻子扔进了山谷。
老农名叫弗里茨·洛伊贝,似乎很高兴有房客来住,尽管后来他发现英格博格咳血,也不大担忧,因为他想肺结核的确容易传染,但是毕竟很少见面嘛。晚上,老农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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