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小说月报 2013年第10期-第30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他知道一下她为什么连这三百块钱都需要。
她说,在她家乡那里至今都是一天吃两顿饭,一年就有大半年时间靠吃咸菜过日子。吕梁山上因为缺水,蔬菜很稀缺,为了节省蔬菜,家家户户在夏天蔬菜最多的时候都会狠狠腌上两大瓮咸菜。那种大瓮站起来比人还高,取咸菜的时候人非得踩个板凳趴到瓮口才能够得着,一不小心就会栽进去。咸菜瓮里的内容也是依季节的不同而变化着的,夏天的时候瓮里扔着茄子豆角辣椒胡芹芫荽,秋天的时候瓮里补上萝卜荸荠白菜,等到菜满得快溢到瓮口的时候,拿一块大青石压在上面。这大青石有专门的名字就叫咸菜石,必须得找那些巨大端庄颜色又匀称的石头才可以镇住咸菜,咸菜石像把锁一样压在众咸菜上面。吕梁山上的人们整整一个冬天就是靠这些咸菜和土豆过活,一大碗莜面上盖上几块咸菜就是一顿饭。等到春天的时候,还要把一部分已经发酵好的咸菜从瓮里捞出来,先煮再晒,等晒成深红色的时候,咸菜就老了,名字也变成了老咸菜。老咸菜软得像肉一样,一块一块串起来串成一串往屋檐下一挂,晚上喝小米粥的时候,随手扯下一根腌萝卜就着粥稀里哗啦吃完也是一顿饭。那些继续发酵的咸菜在夏天的时候会生满白色的肉蛆,在瓮里密密麻麻地游动着一层。咸菜还是捞出来照吃不误,还有的人专门喜欢吃蛆,且美其名曰“肉芽”。山里人的说法,菜里米面里生出来的蛆,肚子里还是菜还是米面,吃了它们和吃菜吃米面没有区别。
她絮絮讲着想博得他一笑。可是说到这里,她却突然停住了,两个人之间突然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空白。一阵心酸向她袭来,她疑心自己究竟在干什么?这分明是费劲八百的讨好,以此来宽慰自己那三百块钱所得不虚?真像个马戏团的小丑一样。可能是因为刚才讲话用多了力气,这时候腹中的饥饿再也拴不住了,它自己跑出来冲着她狂吠不止,她已经来不及制止它的声音了,连坐在对面的廖秋良都清楚地听见了。她一阵尴尬脸红,恨不得夺门而逃,却听见他说,孩子你赶紧吃饭啊,别只顾了说话,快吃快吃。他像是比她还尴尬,不容她说话便紧接着又说,有学生来我这里吃饭我都是欢迎的,听系里说了你的情况之后,我就老想着什么时候把你叫来吃个饭,稍微改善一下你的伙食,就怕你不愿意。你今天能来我真是高兴。你看我家里就我一个人,以后你什么时候想来就来,你想自己做什么吃都可以。
她不再说话,重新拿起筷子时觉得筷子也好似生锈了一般,但因为刚刚已经付出了劳动,她便多少心安理得了一些。她极力对他微笑着,以示感谢。在他的目光下她安安静静地吃了两口菜,筷子还没放下,正噙着满嘴的菜,她的泪忽然下来了。
这顿饭就此结束,于国琴把自己关在厨房里洗了碗,擦了油烟机,扫了地,然后又把客厅里四处乱扔的书收拾了一番,扫地拖地。把屋子打扫完之后她便赶紧告辞,说是还要去上晚自习。廖秋良也不留她,只说下个星期欢迎她再来。然后她便迅速从他屋子里逃了出来,其实她晚上并没有什么急事,却还是一路狂奔。她一边狂奔一边庆祝自己今天的刑满释放。心里却悲哀地明白,下个星期转眼就到,这种苦役分明就没有尽头。
果然,转眼又是周五,又该到廖秋良家里了。星期五这天一大早起来于国琴就开始安慰自己,去吧,怎么能不去呢,就当是在还债。到下午的时候,她已经说服了自己,把自己哄劝妥帖了。为了不在他家吃饭,她提前去食堂买了个馒头放到了书包里,然后便向廖秋良家走去。该穿过小花园了,走进小花园中间的亭子时,她站住了,四下看看没有人,便坐在亭子里掏出了馒头。她一边低着头假装看湖面上的残荷,一边偷偷摸摸地狼吞虎咽着馒头。因为顿顿馒头,早吃顺了,只几口便下去了,倒也不费力。她暗暗祈祷这时候千万不要有人来小花园,更不要进亭子里来。还好,真没有人进来。一吃完馒头她就快速站起来,清理了一下掉在身上的馒头屑,又掏出小镜子审视了一下嘴角有没有吃过馒头的痕迹,简直像在毁尸灭迹。再看看周围没有人,这才放心地溜出小花园,拐进家属区,又一次来到了廖秋良家里。
在路上她已经想好了这次一进门就先打扫卫生,打扫完就走人,速战速决。她进去时廖秋良正戴着眼镜在看书,他看书的样子让她忽然感到安全。因为没有开窗的缘故,屋子里流动着一种粘稠的暖意,一切看起来都很祥和,没有什么不对劲。可是,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的时候,已经一眼看到了桌子上摆好的饭菜。这时候廖秋良已经放下书站起身来了,他对她说,孩子,还是先吃了饭再说其他的,人总不能不吃饭的,在我这里你不用客气。于国琴慌忙摆手,廖老师,我不吃我不吃,我已经在食堂吃过了,我是吃过了才来的。她说完这句话廖秋良似乎有些微微的诧异,他把已经摘下来的眼镜又戴了上去,戴上去又觉得有什么不妥,于是又摘下来拿在手里,好像那眼镜是他的一件道具。他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突然声音比平时略高亢了一点,说,已经吃过了啊……那就不吃了,不吃了。
他讪讪地弯腰收拾桌上的两双筷子,似乎不愿意让她看见。于国琴盯着桌上的两双筷子,忽然明白了,她能陪他吃一次晚饭,他其实是高兴的。可是今天,她让他失望了,因为她有备而来,连一起吃饭的机会都不肯给他。收拾完毕他缩进了沙发里,看起来突然变得很薄很薄,像一张纸一样贴在那里。她突然之间就在心里生出了一种怜悯,还有一种奇异的得胜感。虽然只有那么细细的一缕,可是已经能够让她心生舒服了,与此同时,她又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很苍凉的安宁正从他们两个人中间冒出来。周围一下就变得安静了,他们两个人一坐一站静静地在暮色中对峙着。然后,她走过去坐在了他对面的沙发上,宽容大度地对他说,我吃过了也可以陪您再吃点。
三
屋里的光线已经开始慢慢转暗了,还没有来得及开灯,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就觉得对方开始面目模糊了。于国琴巴不得他不要开灯,她喜欢黄昏时的光线,暮色给她一种时空交错的感觉,荒芜,空旷,但是安全。
他任性地把菜夹在她碗里,说你吃你吃。她心里暗暗笑着,知道他在惩罚她,惩罚她居然先把晚饭吃过了才来。这点小任性使他今晚看起来出奇地柔软和可怜,他在她面前顿时幻化成了一个满脸皱纹戴着花镜的老小孩。她想,这么多年里他一个人过,确实连个可以任性的机会都没有。上了讲台他是教授,下了讲台他还是教授,他只能被高高祭起来,没有人会给他一丝一毫任性的理由,他连想都不用想。
为了补偿他,她还陪他喝了两杯酒。吕梁山上不长别的水果,只有耐旱的红枣和沙棘,秋天的时候家家户户会用吃不掉的红枣酿春烧酒,酒色血红,枣香扑鼻。过年的时候,女人们就着瓜子稍微一喝就能喝下一两斤春烧酒去,像喝水一样。
两杯酒下去,好像身体外面那层最生最硬的壳慢慢被撬开了,两个人便都有了些信马由缰的舒泰和吃饱喝足后的昏昏欲睡。屋里仍然没有开灯,他们任凭它暗下去,暗下去,任凭它掉到最深不见底最不见人烟的地方去,就只剩下他们两个才好。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先是小心地试探着对方,像两只伸出触角接头的蜗牛。渐渐地,渐渐地,两只孤独的蜗牛借助着酒精的力量都缓缓从壳里爬出来了。
他问她,你们吕梁山上最好的吃食是什么?他好像在没话找话。
她说,油糕。
小时候,就是在梦里她也经常会梦到油糕。在吕梁山上,逢年过节最好的吃食就是油糕。吕梁山上的男人们有一句民歌是专门唱给女人们听的,“油炸糕,板鸡鸡,世上两样好东西”。可见山里人对食色的渴望。还有民歌说“死了好,死了好,又吃馍馍又吃糕”。村里如果有老人去世,除了孝子们半真半假的悲痛外,其他人都是丧而不哀的,挤来奔丧其实都是等着吃油糕的。他们一个个袖着手眼巴巴地等着油糕出锅,在死了人的主家面前毫不掩饰盼望吃糕的眼神和心情。山里还有专门的糕匠,婚丧嫁娶时都要请来领军担纲,在村里地位很高。其实糕匠来做活并没有经济报酬,只有事后主家赠送的十个油糕,但在山里这已经是很体面的待遇了。糕面蒸熟后糕匠们赤膊上阵,双手举起熟糕面用力摔在糕案上,这叫摔糕,糕面不摔不好吃。摔糕时响声巨大,方圆十里都听得清清楚楚,幸亏糕案都是用枣木做的,厚有三寸,长约人高,看起来颇像棺材板,经得起摔打。完事之后,糕匠们带着自己的十个糕,再背上棺材板一样的糕案离开,再落脚下一家。
听到这里,廖秋良哈哈笑了起来。她看着他的笑有些微微的安慰,同时又有些无法遏制的厌恶。他让她吃菜,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向空中举了一下,喝干了。
她说,廖老师,您为什么每次喝酒的时候都要向空中举一下杯?廖秋良笑着说,自从退休后,每天除了看看书写写东西,唯一的娱乐也就是黄昏时自己和自己喝两杯小酒。可我总觉得一个人喝酒不如两个知音对酌,所以喝酒的时候我就总是假想着我对面正坐着一个人,正陪着我喝酒。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真是老了,独自喝酒的时候我会把过去的事情随便拎出一件来,在脑子里温习一遍,像放电影一样,有时想着想着我会独自笑起来,还会自言自语。我经常坐在这里自己给自己放电影,一个人看的电影。
于国琴有些心酸了,她忽然抬起头看着他问,廖老师,你一个人这么多年就不孤单吗?
廖秋良眼睛看着旁边的那张沙发,说,我妻子已经去世十几年了,可是我至今仍然会看到她经常就坐在这张沙发上,就像她活着时一样。
于国琴也向那张沙发看了一眼,空的,她一阵不寒而栗。
廖秋良慢慢抽了一口烟,说,孩子,孤独是人最本质的常态,无法改变的。我女儿不到二十岁就离开我出国了,现在她已经是麻省理工学院的老师了。她临出国的时候我就告诉她,你要早些离开我,不然如果有一天我突然离开你了,你在这个世界上会更孤独。不过,宇宙间一切有形的东西反而可能是最虚空的,佛家不是说吗,“照见五蕴皆空”。而那些最虚的东西也许就是世界的本质。所以孩子,在这个世界上不要过分惧怕孤独。
于国琴静静缩在一团阴影里不动,两个人都静静坐着,半天没动。
下次再到廖秋良家里的时候,于国琴不敢提前吃饭了,她知道廖秋良肯定已经在等着她了,更重要的是,她已经知道,他需要她和他一起吃饭。这次,两个人在吃饭的中间,廖秋良像个慈祥的长者一样又问她,孩子,你家里人都还好吗?
于国琴沉默了半天,神情有些古怪,片刻之后她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抬头看着他,她说,拉偏套您知道吗,这是大山里多么古老的一种营生。为什么叫拉偏套呢?就像一匹马,虽然驾着主辕但也可以拉上偏套,其实就是兼职的意思。
在吕梁山的大山深处,很多女人就是靠做这个养家活口的。大山里的女人们只要结过婚,就一人戴一顶蓝色的帽子,把头发包起来,一方面是为了避免头发脏得快,可以少洗几次,另一方面也是一种标志,标志着这个女人可以拉偏套了,这样男人才能找上门来。就像妓院门口挂出的做招牌用的红灯笼。如果家里有个女人在拉偏套,那男人就是什么都不做,一家人也基本活得了。男人只管每天白天袖着两只手往路边一戳,扯着祖宗八代以上的闲话,数着来来去去的汽车。一见到有汽车过来,就拼命把自己家的鸡和狗往车轮下赶,逼着家畜们去碰瓷。如果有汽车碾死一只鸡或一只狗就可以讹车主几百块钱,算是有了两个月的花销。男人们晚上就给自己的女人拉皮条,帮自己的女人拉拉客。来光顾的客人有本村的,有外村的,还有从县里特意跑来体验野味的,还有深山里的那些煤矿里的工人领了工钱就定期过来解决一下需要,泄泄火。就是本村来的男人也分光棍和有老婆的,别说是光棍们,就是有老婆的也是正大光明地来再正大光明地去。自己家里睡在炕上的老婆是绝不会说男人们一个字的,她们根本不把这当回事,你爱和谁睡和谁睡去。男人们自然也不会怕老婆,还会数落自己老婆,有本事你也拉偏套去,看看人家一年下来能拉多少,看看人家多能耐。所以在山里人心目中,拉偏套绝不是件见不得人的事情,相反,能拉得了偏套的女人地位很高,就像家里的主劳力一样,自己的男人公婆也得敬着几分。
屋里没有开灯,两个人也都没有去开灯的意思。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暗处分外明亮。
她继续,山里的女人拉的偏套越多地位就越高,因为拉得越多就说明这个女人漂亮,有能耐,体力好,床上功夫也十分了得。其他女人只能望其项背。山里的女人们只要一结婚都恨不得能做这个营生,因为一年到头在地里扒食,最后也收不下几筐土豆和莜面。如果拉了偏套,男人们走的时候有钱的留钱,实在没钱的白面大米大白菜土豆也要留半口袋。而且这活操作简单,技术含量有限,只要往炕上一躺就行,多数女人都干得了。最受女人们欢迎的还是那些矿工们,这些钻在深山里的矿工大多数都是外地人,常年见不到女人,山里这些拉偏套的女人们则帮这些出门在外的矿工们解决了这个大问题。所以矿工们去找女人都是舍得花钱的,尤其有了长期业务关系的就更多了些人情味,看着女人家里什么活需要做的伸手就做,和女人的男人孩子在一口锅里吃饭,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农忙时节还会主动到女人家的地里帮着干农活,经常是十来个男人不约而同地在同一块地里干活,男人们一边干活一边互相打招呼。几亩莜麦都收好了女人还不知道是谁帮着收的。
听到这里,廖秋良微笑着,异样地轻轻哦了一声。她停住了,看着他。他用手把头发向后拢了拢,迟疑了几秒钟,又抬起头,怯怯地急迫地看着她,然后呢?
她心里什么地方抽搐了一下,但是她继续。山里家家户户都住窑洞,窑洞里都是那种长得上天入地的大土炕,够十几个人在上面打滚,全家男女老少都睡在一张炕上。女人晚上拉偏套的时候,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并不回避,该怎么睡还怎么睡,家人和客人都睡在一张炕上。炕这头折腾得天翻地覆,呼爹喊娘,几乎快把炕压塌了,炕那头几个孩子睡得又死又香,自己的男人更是早已经打起了呼噜。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也是夜夜睡在母亲身边听着母亲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唤,还未嫁人就对这些事烂熟于心了。只要一嫁人了便也像母亲一样戴起帽子开始拉偏套,所以拉偏套的传统在吕梁山上才会薪火相传。然后女人们把这靠拉偏套赚来的钱供孩子们上学,孝敬公婆,给男人买新衣服买酒,养活一大家子,赢得所有男人和女人的尊重。
说到这里她突然又停住了,用一种近于挑衅的目光直直看着他。他与她对视了几秒钟,忽然把目光移开了。但刚才他眼睛里那点明亮像炭火的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