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第三电子书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小说月报 2013年第10期-第29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父女俩不敢打出租车,理所当然地觉得出租车一定会宰人,摩的还貌似安全一点,于是租了一辆摩的灰头土脸地到了学校,在教学楼前的接待处报了到,又被热情的师兄师姐领到了女生宿舍楼。父亲把于国琴安顿好之后,又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咣当咣当回吕梁山了。那天她把父亲送走,出了火车站已经是黄昏了,一轮血色的夕阳硕大宁静地在城市的高楼间慢慢沉下去,沉下去。她隐隐约约听到了火车的汽笛声,是父亲坐的那趟火车开走了吧。她不动,站在陌生的人群里久久地看着那轮巨大的夕阳,静静等着那列火车的汽笛声一点一点消失。 
  来学校报到于国琴全身只带了四百块钱,于是像土改中划分成分一样,顺理成章地被划成了历史系的特困生。学费可以通过申请助学贷款解决,但她还有生活费的问题,最后也是系里帮她解决了。历史系一名已经退休的老教授愿意资助她,他会在每个月的月初往她饭卡里打三百块钱的生活费。这名老教授就是廖秋良,历史系原来的系主任,著作等身,是中国古代史研究方面的专家。据说他妻子早已病逝,有个女儿远在美国,他一个人生活多年,每届系里的新生来了他都要资助两个特困生。 
  于国琴在领到饭卡的那个中午,特意早早跑进食堂,心情颇为忐忑地刷了一下饭卡,她要验证一下钱打进来了没有。果然,卡里面已经有了新生的三百块钱。一个月的伙食费突然固化成一张薄薄的卡牢牢被她捏在手里了,她顿时觉得力气陡增,身体里像突然铸了个铅芯子一样,被夯实在大地上了。一种巨大的踏实感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刷着她的内心,她简直有些喜极而泣了,恨不得立刻告诉吕梁山上的父母,大学这四年里她都有饭吃了。 
  她又连忙像剖竹子一样把这三百块钱细细剖开。一个月三十天,每天可以用卡里的十块钱,但是饭卡也可以在校园里的超市买东西,如果再买买洗发水洗衣粉之类的东西,那一天吃饭都摊不上十块钱。如果这个月还想买一件衣服,那就得少吃饭了。可是为了添一件衣服也值得吧,不管用在里面还是用在外面,总归都是用在自己身上了。 
  她暗暗盘算着,然后,像参观展览馆一样把食堂的所有窗口都暗暗观察了一遍,比较了一番,最后才折回去要了一盘看中的菜。这盘菜看上去不会太贵,但还算体面,里面还有些磷光闪现的肉末证明这是盘荤菜。一刷卡,四块钱,她吓了一大跳,一天最多才能吃十块钱,怎么能一盘菜就吃了四块钱呢?她看着卡上显示的那个蓝色数字已经变成296了,就像满月忽然被天狗咬了一口。这张薄薄的卡连着她的十指,又直指她的心脏,卡上每少一块钱,就是在她心上扎一针。她心里痛得乱颤,索性就给自己又添了米饭再添了盆汤,大约是要以毒攻毒,多花点钱才能镇住刚才那点痛。然后,可能是觉得手里的饭菜还能见得了人,无须躲避,她便和其他学生坐在一起,开始体面地享受这顿午饭。她吃得很慢,好像在和这餐饭依依惜别一般。对于她来说,这餐饭也就是唯一一次了。荤菜这么贵,日后为了省出些钱来,她恐怕只能打那些最便宜的菜了,从长远来讲,一份凉菜五毛钱还是比较适合她的。 
  她边吃边像做贼一样窥视着周围的学生。周围的学生都很正常,没有一个人朝她这边看,这说明她看起来也很正常,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有任何残疾症状,她身上的廉价衣服也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从来到这个城市的那一瞬间里,于国琴就开始本能地渴望自己能从人群中隐身。别人的目光对她来说都具有原子弹的威力,只要轻轻扫她一眼,她就不能不心惊胆战地从头到脚把自己审视一番。又有哪里出错了吗?是她的松紧布鞋,还是她的衣服,还是她的整个人就是错的?在被人看上几眼之后,她就觉得自己已经是赤身裸体了,全身上下一览无余,像一尊裸体雕塑一样站在那里被人瞻仰着。
现在,借着这顿午饭的烟幕,她居然真的从人群中成功隐身了。她不由得一阵欣喜,这种人群中的隐匿忽然让她感到了一种陌生而崭新的强大。 
  她是多么渴望这种隐身的感觉啊。 
  但是她明白,如果以后她像做贼一样来食堂偷偷打那些最便宜的凉菜,甚至都不吃菜,就偷偷买一个凉馒头塞进书包里,那么她立刻就会像一个见了阳光的鬼魅,不想现形都不行。不仅学生们会盯着她看,就连那些打饭的师傅们都会毫不留情地记住她。在她还没有走近窗口前,他们就已经残酷地用塑料袋装好了一个凉馒头等着她,然后不等她开口就递给她,喏,你的馒头。因为他们已经看死了她只敢吃一个凉馒头。他们看学生看多了,这已经成了他们的乐趣。在校园里,像她这种生物,唯一的饲料就应该是最便宜的馒头,就像兔子就只应该吃草,吃了肉那就不是兔子。 
  一眼望过去,大学四年她都只能这样过了,她插翅难逃。 
  于国琴的肉身坐在吃饭的学生中间,魂魄却晃晃荡荡地把大学四年提前遨游了一遍,她在空中怜悯地看着自己的肉身,心知这具肉身是怎么也逃不出去的了。直到最后吃饭的学生都陆续走光了,她还恋恋不舍地坐在那里,在心里与这顿短暂奢侈的午饭告别。 
  此后的一个月都不出意外,果然是按着于国琴的预想进行的。她每天中午在食堂快关门时才溜进来,完全是做贼的样子,在凉菜窗口飞快地打一份凉菜的菜根。因为是剩下的菜根,卖不掉的也就喂猪了,打饭的师傅会慷慨地多给她一些。然后再窜到另一个窗口迅速地打一个馒头,接着便躲在食堂一个角落里狼吞虎咽地把饭吃下去。这时候她最怕碰到的就是同学,要是这同学还过来问她一句,于国琴你今天吃的什么?那她简直恨不得立刻就遁身钻进地底下去。 
  后来,打馒头的师傅们果然很快就把她认下了。她惊恐地发现,在她刚走到窗口时,就有一个凉馒头从里面伸了出来,喏,你的馒头。她简直不寒而栗,就像曾经的一个梦魇突然之间变成了真实的存在,连每一根汗毛都纤毫毕现。她一时竟有些恍惚,这到底是梦还是真的? 
  然而,她毕竟成功地把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钱买了些其他东西,洗发水、擦脸油、卫生纸,还有两件便宜的衣服。衣服掉色,穿在身上才一天就把身上的皮肤染绿了,晚上她偷偷看了看身体上被染过的肤色,好骇人的绿,蜥蜴似的。无论形式怎么变化,能量终究守恒,怎么花都只有这三百块钱。她像个掘土工一样把这个坑里挖出的土填补另一个坑,全然不知道自己每天吃馒头已经吃得面带菜色。就是这样,那张卡仍然在迅速变瘦,她每天心惊肉跳地看着那个蓝色的数字在不断变小,拦都拦不住。 
  然而她还有更深的忧虑,她生怕哪天这三百块钱突然就断掉了。就像掐断电源一样,那边只要有人轻轻一掐,她这边就彻底不见天光了。那个资助她的老教授她至今没见过,终究是个陌生人。她只是寄生在这个陌生人身上的一株植物,过一天是一天,人家随时可能把她甩掉。其实她并不想见到这个资助她的老教授,甚至害怕见到他。甚至每次把饭卡捏在手里时,她都会觉得烫手,却从不敢细细端详这张卡。被人资助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总之知道他是个好心人就行了。 
  好在到了下个月月初的时候,卡里又如期多出了崭新的三百块钱,就像月牙儿一夜之间又长成了满月。她长长松了一口气,又一个月的饭有着落了。可是与此同时,她觉得一个看不见脸的神秘的人正站在暗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像个魂魄一样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就是因为这每个月的三百块钱,她逐渐感觉到她和这个看不见脸的人之间正有一种奇怪的血肉联系在慢慢建立。仿佛她每花掉一分钱,就有一块砖头在他们周围筑起来,一块砖一块砖地垒起来,渐渐把他们封闭在了中间。 
  这感觉让于国琴觉得恐惧而羞耻,在花每一分钱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在被监视着的。这个时候她就会不停地和自己说,忍一下,忍一下,四年算个什么,等毕业以后挣到工资就好了。 
  她只恨大学过得太慢,仿佛存心要扣押着她让她慢慢受辱一样,她恨不得把四年折叠成四天过完才好。好在她因为没有别的寄托和可供炫耀的资本,只能把精力和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了。同学们周末聚会的时候,她就找个借口躲到图书馆去看书,其实是为了逃避出那凑份子钱。从不出去逛街自然也是为了避免花钱。别的女生买了什么新衣服在宿舍里炫耀的时候,她从不凑过去看一眼,等女生们都围上去品头论足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坐在床上捧着一本书看,每一个字都要面目生疏地看上半天,认真得像个刚能识字的小学生。不过,她脸上倒是风平浪静,几乎没有内容,也看不出什么痛苦的神情。她是真的不痛苦,因为人再嫉妒再挣扎也就能嫉妒挣扎那么一小会。她悟性很好,知道改变不了现状便提前让自己的心进入了休眠状态,就像一只待在洞穴里的冬眠的动物,耐心地等待着漫长的冬天过完。 
  可是,居然还是有人存心要用明晃晃的手电筒往她脸上照,要把她从赖以生存的洞穴里赶出来。多么残忍。 
  二 
  开学一个多月的时候,系里让贫困生们报名参加勤工俭学,也就是打扫一下教室整理一下图书馆什么的,一个月能补助百十来块钱。为了这百十来块钱,于国琴也报了名。这天辅导员和她说,系里有两个退休的老教授没人照顾,其中一个就是资助她生活费的廖秋良教授。系里打算安排两个学生去老教授家里帮忙做做家务打扫一下卫生,一个星期去一次,系里就准备让她去廖秋良教授家里,廖教授也同意了。末了,辅导员说,这也算是对老教授资助你们贫困生的一种回报吧。她惊恐地听完了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还是要和这个隐身人见面了。这么快?快得简直让她措手不及。但她知道她不能拒绝,事实上她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她像服毒一样,狠狠心便答应了。是啊,拿人手短,终究是要还的。不过,有个回报也好,省得整天花着别人的钱心虚。 
  那个周五的下午,按照约好的时间,下课之后于国琴便从教学楼出来,走了段长长的林荫路。路上人很少,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悬铃木,树影斑驳地落在路上,像落了一地硬币。树影又筛落在她身上,把她截成一段一段,明明灭灭的。她一边走一边伸出一只手,想接住一片正飘下来的落叶。然而在触到那落叶的一瞬间,她心里猛地惊了一下。秋天已经到了,此时的吕梁山漫山遍野都是金色的,酸枣和沙棘落了一地,鸟儿们飞过来一口一口啄着吃,天空正蓝得惊心动魄。
  前面是小花园,她横穿过小花园,花园里零星地开着鸢尾和雏菊,空气里满是桂花的香味。出了花园绕近道便拐到了学校后面的家属区,她问了问人,廖秋良教授家在哪。别人指给她,就是后面那栋白色的四层楼。离廖秋良家越近,她心里越紧张,到爬楼梯的时候,心简直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怎么对她?刚刚爬上二楼,就看到门口有个头发花白穿着整齐的老人已经站在那里等着她了。老教授居然在门外亲自迎接,这让她更加惶恐。她站到他面前不知道该怎样谦恭才好,气喘吁吁,反复绞着两只手,像受刑一样,嘴里磕绊了半天终于低着头哼出了三个字,廖老师。 
  廖秋良说了句,是于国琴吧,便把她让了进去,倒算和蔼。廖秋良家里陈设很简单,到处是书,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高高耸到了天花板上,猛一看还以为进了图书馆。屋里有一种奇怪的气味,于国琴想了想才意识到,这是一种老人才会有的气味。她进了屋都不敢往周围细看,异常紧张地站在那里,手脚和目光都是多余的,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眼前这个老人说穿了其实就是她的债主,她不能不怕他。虽然进大学还不足两月,但每过一天她就会欠他一分,如今她分明已经有了债台高筑的感觉。逃也无处可逃,她只能站在那里巴巴地等着他给她分配干什么活,让她干的活越多她越高兴,再脏再累她也愿意。只要给他干了活,他也就无权俯视她了吧,因为这样她就不算是乞讨了。 
  然后她又听见了廖秋良的声音,他对她说,不着急,先吃饭,现在正是吃晚饭的时间,等你回去了食堂都没有饭了,吃完饭再做也不迟。她心里又是一惊,像是怕有陷阱一样。廖秋良已经坐到沙发边了,又对她说,孩子,过来先吃点饭,你没来时我都把饭做好了。他居然叫她孩子,这让她又惶恐又感动。她一边慢慢凑到了沙发跟前,一边偷偷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廖秋良指了指两张沙发中间的那条茶几,说,这菜都是我自己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于国琴一低头才发现黑色的茶几上早已摆好了四个雪白的盘子,四道菜默无声息地蛰伏着,像一个已经设好的机关摆在那里,一道豆豉鱼,一道炸丸子,一道白醋洋葱,一道盐水煮花生。她嘴里分泌出了唾液,心里却不由得更加紧张。这时候,廖秋良拧开一只白铁皮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盅酒。他并没有给她倒酒,只是捏着酒盅向着虚无中碰了一下杯,然后就倒进了自己嘴里。 
  于国琴终于坐下了。他催她吃菜,自己却并不动筷子,只抽了两口烟,接着又给自己倒了第二杯酒,抽几口烟后紧接着倒第三杯。两个人半天没说话,倒像事先就分好工一样,一个专门吃菜,一个专门喝酒。她战战兢兢地吃了两口,又停住,但放下筷子手又闲下来,好像坐在这里就为了冷眼旁观一样,也是不妥,只好若有若无地吃一点点嚼半天,再吃一点点。而事实上她的肠胃被眼前的食物刺激着,正在绝望地挣扎着。她一只手捏着筷子一只手偷偷摁着肚子,生怕肚子里发出不争气的咕咕声。其实现在就是给她一大锅红烧肉她都能吃得下去。是啊,一年到头几乎和荤腥绝缘,就像老光棍见了女色就难以自持一样,她见到荤腥的时候也不可能保持任何的漠然和恬适,即使有也是装出来的。可是现在,她只能死掐住腹中的饥饿,绝望地装下去,装作对食物不感兴趣,装作她根本就不想吃。 
  完全是受刑。她每次偷偷瞟他一眼的时候,都看到他正微笑着看着她,他几乎不吃东西,偶尔才拈起一粒花生米送到嘴里,一粒花生米还要嚼好长时间,像牛反刍似的。其余时间他都在一口烟一口酒,就像是就着香烟在喝酒。在老家的时候,于国琴见过有人就着咸菜喝酒,有人就着一棵大葱喝酒,有人就着瓜子喝酒,还有人就着一颗梨喝酒,这就着香烟喝酒她还是头一次见。然而最让她害怕的还是他的微笑,就像她正站在一扇神秘的门前,却不知道门后究竟藏着什么,会有什么东西突然跳出来一样。她是真的怕他,因为他捏着她的七寸。她恨不得立刻冲到厨房帮他刷碗也比坐在这里舒服。可是他显然并不着急,又喝了一口酒,做出了一副努力要和她闲聊的样子,听系里说你家在吕梁山区?我没去过,你们那里都吃些什么? 
  于国琴审视着他这句话,他想干什么?但是既然她每月要花他三百块钱,那他问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吧。那就给他讲讲吕梁山,也让他知道一下她为什么连这三百块钱都需要。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1 1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