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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 2013年第10期-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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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喧哗。船尾的厕所直通江河,一是脚步,二是撒尿,卧在小船里的老桂,能够不失分寸地辨别出每一个家庭成员。随即便是锅碗瓢盆的乱响,也是各有脾性,各有出处。 
  阿珍,你去叫老爸快些起来!是老伴。 
  阿珍道,还早,让老爸多困一些些。 
  老伴道,今日阿勇要去山上挖树根,就我一个人起网哇! 
  阿珍道,那……我就去帮姆妈。 
  老伴嗤之以鼻,你是一个身子两条命!出了故事,我给发仔交代不起! 
  老桂故意咳重两声,一掀被窝坐了起来。厨房里的两个女人听到了,一时没了声响。 
  这时节,女儿来到船舷,放下一架银色的铝合金人字梯,他赶快伸手接住,哧溜一声放下。阿珍快生了,那时节才四五个月的肚子,岸边种菜的潘家婶婶,就断定怀的是一个女仔。比较亲生的两个儿子,十七八年前,水上漂浮的一个澡盆里拣起的阿珍,才更是亲人!昨日她老公发仔返回深圳之前,硬是叮嘱他买回一架梯子才放行。一百八十块钱,却是大船小船,爬上爬下十二年,一身力气不抵两张老人头么?女儿家家呀。他跟潘家婶婶道,生女仔仔好! 
  与厨房里出来的老伴错身而过,老伴乜眼一笑道,昨夜里降温,一把老骨头没冷到吧? 
  这便是老桂家的温馨问候了。老桂回了她一眼淡漠。 
  邻船上的严家,来自湖南祁东,老严家的,称中风不起的老严,一口一个老不死。刀剑嘴,棉花心,却舍得请最好的郎中,隔三岔五来到船上给老严从头按摩到脚。不仅保住了老严老不死,还让他有了缓慢的恢复迹象——在老严家的搀扶下,渐渐能坐,能站。不像老伴,老桂吃了几帖贵些的中药,她几天都像吃了炸子,骂如今满大街都是骗子,那个精瘦的白大褂更是见钱眼开的吸血鬼。 
  躬身进了仅可容身的厕所,一泡尿撒得哩哩啦啦,不得收线。 
  早晨才刚在小船上撒过尿的,有了跟老伴前后尿尿的比较,他的心境愈发不好过。这时节,他希望隔壁厨房里的木柴燃烧得噼里啪啦,那就是一种自卑自怯的遮掩。 
  退出来,高低不平地绕过曲里拐弯的卧房,老大阿刚一家帮人开船去了潮汕,一床的凌乱;老二阿勇一早就带了工具跟人挖树根去了,媳妇带了周岁的儿子回了娘家。好仄,一张床就是一间屋。
来到敞开顶棚的船头,刚坐下,老伴便过来揩拭桌椅,阿珍端来被一灶柴火熏得乌黑的高压锅,肚子大了蹲不下,搁在板凳上,砰地一声启了盖,是一锅喷香的掺了黄豆和花生的白粥。

  老伴的声音有点谄媚,黄豆和花生还是上次潘家婶婶送来的,浸了一晚,你看炆烂了没哇? 
  老桂端了碗吹了吹,眼里布满阴翳。 
  老伴尴尬道,今天拢共三张网,是有点忙,你能打个下手也好。 
  阿珍道,老爸不行吧?爬梯子脚都抖抖。 
  老伴瞪了阿珍一眼,着势去赶鸡。一只芦花大公鸡去偷啄狗食盆子,七天前,看家的凯哥,一口气生了七条黝黑的狗仔,如今都在它的肚皮下面挤作一团抢奶吃。 
  阿珍到底怕娘,躬身去撩老爸的裤脚。平日里若是惹了老娘生气,老娘便会伸出一截粗硬的中指,戳她的额头,骂道:不知好歹的,那年要不是我好心把你从水上脚盆里抱起来,你早都成了乌龟王八蛋!也不晓得世上还有这样心口戳了刀枪的爷娘,才生出来几个早晚,就敢放在江面上打水漂哇! 
  阿珍一手撩起前额的长发,一手按老爸的肿壮的小腿,一按一个坑。这是模仿上个月在社区医务所医生的动作。当时医生就告诫病得不轻,叮嘱立即去医院住院,姆妈顿时乌云满眼,捏钱包的手簌簌发抖,说是情愿取了医药回家好生照顾。 
  阿珍道,老爸脚肿了,不能累哇。 
  姆妈便不高兴道,世上只有饿死的,没有累死的哇!我哪里就比他好,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不是一样的早出晚归,日晒雨淋!说着摊开两只厚实肉多的手掌,却是老树斑驳,年深月久的皲裂。 
  船头一阵狗吠。凯哥扔下一堆狗仔,冲了过去。很快的,摇首摆尾带进一个人来。 
  阿珍嘴甜,道,潘家婶婶这么早,一起吃早饭吧? 
  潘家婶婶说,不客气,吃了才出门的,说着从藤篮里掏出一把碧绿的菠菜,一把生青的茼蒿,再掏,是一只沾满泥土的大白萝卜。 
  阿珍将菜蔬捡到一旁的大油桶上,大油桶是老桂家从岸上挑来淡水的盛放处,下半身装了一只水龙头。一只塑料高凳,早已移到了潘家婶婶身旁。 
  潘家婶婶道,我从地里过来,屁股脏。这些菜都是早上摘的,新鲜得很! 
  阿珍道,自己种的菜就是好吃,上次你送一篮子红萝卜来,连同萝卜缨子一顿就吃光了哇! 
  老伴道,坐呗,嫌我们家没得干净的地方! 
  潘家婶婶并不尴尬,看着阿珍日渐笨重的身子,拣起旧话道,明日阿珍十有八九生的女仔子,到底生女仔子好,跟娘她贴心挨肺。 
  老伴一歪嘴道,阿珍跟老骨头才贴心挨肺,跟老娘是背靠背,货不对板哇! 
  说完,她先自哈哈哈哈笑个不住。 。电子书下载
  潘家婶婶才想起来似的,掏出两盒药来,递给老桂。 
  老桂双手抖抖地接过,他不是激动,得病以来就开始手抖。阿珍道谢了。老桂眯起眼见盒上是“螺旋内酯”四个字。 
  潘家婶婶瞥一眼阿珍娘,道,前日听讲老桂水肿,不得行尿。这种利尿药来得比较慢,但是副作用也小,尤其是利尿太快了,容易丢失钾,这种药可以保钾。 
  老桂看着她,眼神里有一丝被阴翳遮蔽的感激。 
  阿珍沏了一壶茶端上来,倒了一杯给潘家婶婶。姆妈已经换了雨裤和长筒套鞋,一边道,今日要收三张网,收晚了,码头下市卖不动哇! 
  潘家婶婶问,阿勇兄弟两个呢? 
  老伴道,都死出去帮工了,一个开船,一个挖树根哇。 
  潘家婶婶跺脚道,几好!都有事做,这个年头,一是康健,二是有事做,比当神仙还强。 
  老伴道,那家里也要有人打下手哇。 
  老桂已经在换鞋了。潘家婶婶试探道,那,我下船去给你帮个手行么? 
  老伴瞪大眼道,敢难为你?! 
  阿珍拍手道,潘家婶婶正好下江去看看风景哇。 
  姆妈瞪了她一眼,扯收渔网,是吃一把气力饭,你以为有风景好看哇? 
  潘家婶婶倒是坚定了语气,我伴你一道去,扯不动渔网,帮你拣鱼还是拣得动的。转向老桂道,你身体吃不消,就不要去了。 
  老桂抖抖索索地过去壁上摘草帽。 
  阿珍看看老爸,再看看潘家婶婶,道,老爸还是去吧,帮着开船还是做得哇。 
  女儿的细心,她是不愿让老爸落单,还是担心潘家婶婶一个人跟粗糙的姆妈在小船上尴尬? 
  终于三个人一道下到小船上。老伴三把两把,收扯下夜晚遮蔽风雨的篷子,去了船头。潘家婶婶赞叹她出手的麻利;老桂启动船的那一刻,她递上工具,然后跨过去,坐在小船中央。 
  小船发动了,一股黑烟呛出来。两岸参差错落的,都是新建与正在起势的大楼,垂下的巨幅红字,或是某某水榭,或是某某花园。逼近江边的一座高楼,鹤立鸡群,形同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鹏,即将竣工的楼顶上飘然而下的一块大红布上,刷了几个抢眼的大字:隆重庆祝“鼎泰凤凰”开盘发售! 
  江边的绿道上,有三五人在蹬车;树下,石上,有十几人散坐在岸边垂钓。 
  潘家婶婶手搭荫棚,朝对岸看去,啧啧叹道,才几年呀,建了那么多高楼!还就是有人买哇。 
  老伴收腿踞坐,随她的目光朝岸上望去,咻咻道,也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有钱人,买房子跟捡白菜萝卜一样! 
  潘家婶婶道,我们也不眼馋人家,有的吃,萝卜白菜也是一个甜;有的住,一个身子,只占得到一张床,一间屋。 
  老伴道,到老,腿一抻,原先再有钱,也只困得一口棺木;现如今更简单,都是一把白灰! 
  潘家婶婶附和道,所以,比的是健康。 
  老伴赞道,潘家婶婶你硬是一只人中凤凰,七八年前得的死症,现如今比哪个都活得健旺!你看,前面就是你家的菜地哇?
  潘家婶婶作势起身看过去,是的哇! 
  小船减速,迫近收网的水面了。前面是一架凌空而过的立交桥,桥下及两侧是一片一片起伏的绿茵茵的菜地。那是潘家婶婶近几年陆续的开发,四季轮替,种过茄子、辣椒、番茄、卷心菜、上海青;也种过豆角、苦瓜、南瓜和冬瓜;今年又开始种芝麻和绿豆。那是一年前,老桂跟儿子阿勇去收网,头天吃剩菜闹肚子,小船泊在岸边上岸去方便。起身系裤带的时候,才看见躬身除草的潘家婶婶,老桂闹了个大红脸,潘家婶婶却说,感谢他上岸施肥,硬是摘了两颗卷心菜送他。老桂下得舱来,捉了一条斤把重的活蹦乱跳的鲤鱼丢上去,算是还礼。 
  那便是有了往来。 
  以后只要跟儿子下到江里收网,便常常挨到岸边去,或是为了方便,或是为了躲雨躲日头,或是什么也不为,就为上岸去跟这个患了绝症的女人拉一段家常——知晓她患了绝症,当然也是她自己的讲述。十多年前她患了女人都很忌讳的毛病:乳腺癌。先是住院,到底还是动了刀子;一年后转移,再次住院,再次挨刀子。乳房的丢失,连带得此前就摇摇欲坠的家庭彻底解体。一次冷战之后,丈夫带了一包衣服出走,再没有回来。独生女儿远嫁在美国洛杉矶,女人带着伤病,寡居在家半年多,终于走了出来;她办了提前退休,在城市广场同一群“癌症明星”唱歌跳舞三个月之后,她看中了大桥下面的荒地,她在这里找到了与岁月和平共处的阳光、乐趣与收获。开始,她将一年四季的绿色蔬菜打包送给亲朋好友,后来,就专门卖给闻讯赶来收购的贩子,颇富心机的贩子订制了漂亮的塑料包装,一一打上绿色蔬菜的标志,加价两三倍卖给高端会所以及干部食堂。她知晓之后,不肯卖了,雇人免费送到幼儿园、福利院,蔬菜贩子就在一次送菜过程中洒了农药,弄得幼儿园和福利院都不敢接受她的爱心了。 
  她跟老桂说,我种菜就是图个乐子,我是机械局退休的,医药有报销,工资足够我吃喝,我连女儿寄来的绿票子都不要,我要个啥子哇! 
  她还跟老桂说,既然幼儿园和福利院不要我的爱心,我就送一部分,卖一部分,让你家阿勇兄弟得空帮我将一些菜送到餐馆去,我们四六分成、五五分成都可以。 
  她甚至拍打自己的胸脯跟老桂说,这么些年,医生都讲我没事了,我从鬼门关走出来了!这就是我一心种菜最大的收获,人做了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心里就像照进了日头,你讲是不是哇?! 
  老桂喜欢她的率直,喜欢她的细心,也喜欢她的好大喜功——她甚至认为自己的癌症得以痊愈,不关治疗,却跟种菜有关,也跟吃自己种的菜有关。按照这个尺度,所有不是她菜地种出来的吃喝,都十分的可疑,十分的危险。 
  天长日久,起先老桂给她的菜地铺就了一条通往江边的石子路,方便她挑水浇菜;再后来,在地头挖出两个方池,一个化粪池,一个蓄水池。把潘家婶婶高兴得欢天喜地,那些天往他家送的菜蔬吃都吃不完。老伴便一脸狐疑地看着老桂,那意思,并非怀疑老实到三脚踢不出一个屁的老桂,会被一个种菜的女人勾引,是心疼自家网到的鱼被半道打劫了! 
  潘家婶婶确实接受过老桂的馈赠或回报,有时候是一条鲫鱼,有时候是一条草鱼。她后来偶然流露,她最喜欢吃的是翘嘴巴鱼,鲜嫩哇。 
  东枝江已经越来越少见翘嘴巴鱼了,早几年的大路货,现如今都几乎绝迹了。他收网见到过几次,都只有巴掌般大小,一是她凑巧不在菜地,再是他也有些犹豫,码头上翘嘴巴鱼的价钱,已经从先前的几块钱翻涨到了十几二十几块钱一斤!要是老伴知晓他拿去送给了潘家婶婶,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哇! 
  老伴伸出铁钩,身子仄出船外,钩起一张墨绿色的网子,扔了钩子,双手迅捷地拽住网头,扭腰翻转,双膝着势跪下,很快站起身,一张水淋淋的网子便扯出了水面。 
  潘家婶婶也支起身子,凑了过去。 
  老桂熄了火,拿起一只桨板,瞄着老伴手里的网子,缓缓划水,渐渐跟过去。 
  网子一截一截地拽上来,重叠在船头。头天日落黑才下的拦网,一张网长约一两百米,宽可两三米,坠到江下。倒霉的鱼儿迎头撞上,卡在网眼里,进退不得,越挣扎卡得越紧,只能坐以待收。 
  一条大鲤鱼!潘家婶婶惊呼道。 
  但见一尾七八两重的红尾巴鲤鱼在网眼里挣扎,老伴不慌不忙,依然在一提一提地收网。潘家婶婶蹲下去取鱼,却怎样也取不出来,重重叠叠的渔网不停地叠加,她想从中找一条出口将鱼拽出来,眼前却是一张天罗地网,没有出口。 
  老伴噗嗤一声,停了网,蹲下去,一把将渔网撕开,捉紧支棱起尾巴欲逃生的鲤鱼,扬起胳膊,无需瞄准,就掷进了小船一侧的水槽里。 
  潘家婶婶看得呆了,叫道,要把渔网撕破了才能取出来么? 
  老伴已经直起身,继续提网了,道,这样才能快收,卡在渔网里,你扯也扯坏了网哇。 
  望着她粗壮身子显露的麻利,潘家婶婶若有所悟,连连点头。 
  一条大草鱼!潘家婶婶又一次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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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鱼在网眼里拚命弹跳,血水四溅。 
  老伴嗤道,不过斤把,这就叫大哇! 
  潘家婶婶擦一把脸,不好意思道,我是没见过大的,平时见他们在江边钓鱼,塑料桶里,都是指头长短的,巴掌长的,就算大的了。 
  正其时,岸边爆发出一阵哄笑。抬头看过去,原来是一根钓竿被一大兜浮萍挂住了,几个人在帮忙扯,猛地一下扯断了线,摔倒一堆。 
  老伴腾不出手来,用胳膊擦汗,得意道,你以为像他们这样钓鱼,能钓到吃的,那是钓一个乐子,钓一个闲得抠痒痒的工夫! 
  潘家婶婶捡起一条毛巾去帮她揩汗,揩了额头,揩两颊,试探着问,像你们这样下网收鱼,一个月下来,比在岸上打工强得多吧? 
  老伴猝然有了警惕,觑她一眼,想了想道,哪里比得过拿固定工资的,人家有事做没事做,到了关饷的日子,老板你就要拿钱来,几多爽快!我们是靠天吃饭,靠水吃饭!刮风下雨收不起鱼,水太冷了收不起鱼,鱼被大船吓跑了也收不起鱼,自己不能伤,不能病,不能天灾人祸哇!
  她俩不约而同地望一眼一直默坐在船尾的老桂,老桂浮肿的面庞,像一尊失去光泽的蜡像。 
  讲到工资,潘家婶婶不由自矜道,是啊,我的退休工资每月两三千块,坐在家里过一天,拿一百块来!说着哈哈大笑。 
  老伴嫉妒道,你还有房子呢!也是吃的国家房吧? 
  潘家婶婶道,房子不怎样,二十年前的集资房,七十多平米,花了三万多块。 
  老伴恨声啧啧,七十多平,才三万多块,还在市里,那是万恶的旧社会吧!去年,我们在博罗老家买的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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