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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小说史略 作者:鲁迅-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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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据钱静方《小说丛考·镜花缘考》载,该书所叙“君子国见张华《博物志》”,“大人国见《山海经》”,“毗骞国见《南史》”等。
〔16〕《万宝全书》 旧题明陈继儒纂辑,清毛焕文增补。正编二十卷,续编六卷。内容多载日用生活知识,兼杂酒令、灯谜、博戏、卜筮等。第二十六篇 清之狭邪小说
唐人登科之后,多作冶游,习俗相沿,以为佳话,故伎家故事,文人间亦著之篇章,今尚存者有崔令钦《教坊记》及孙棨《北里志》〔1〕。自明及清,作者尤夥,明梅鼎祚之《青泥莲花记》〔2〕,清余怀之《板桥杂记》〔3〕尤有名。是后则扬州,吴门,珠江,上海诸艳迹,皆有录载;
〔4〕且伎人小传,亦渐侵入志异书类中,然大率杂事琐闻,并无条贯,不过偶弄笔墨,聊遣绮怀而已。若以狭邪中人物事故为全书主干,且组织成长篇至数十回者,盖始见于《品花宝鉴》〔5〕,惟所记则为伶人。
明代虽有教坊,而禁士大夫涉足,亦不得挟妓,然独未云禁招优。达官名士以规避禁令,每呼伶人侑酒,使歌舞谈笑;有文名者又揄扬赞叹,往往如狂酲,其流行于是日盛。清初,伶人之焰始稍衰,后复炽,渐乃愈益猥劣,称为“像姑”,流品比于娼女矣。《品花宝鉴》者,刻于咸丰二年(一八五二),即以叙乾隆以来北京优伶为专职,而记载之内,时杂猥辞,自谓伶人有邪正,狎客亦有雅俗,并陈妍媸,固犹劝惩之意,其说与明人之凡为“世情书”者略同。至于叙事行文,则似欲以缠绵见长,风雅为主,而描摹儿女之书,昔又多有,遂复不能摆脱旧套,虽所谓上品,即作者之理想人物如梅子玉杜琴言辈,亦不外伶如佳人,客为才子,温情软语,累牍不休,独有佳人非女,则他书所未写者耳。其叙“名且”杜琴言往梅子玉家问病时情状云:
却说琴言到梅宅之时,心中十分害怕,满拟此番必有一场羞辱。及至见过颜夫人之后,不但不加呵责,倒有怜恤之心,又命他去安慰子玉,却也意想不到,心中一喜一悲。但不知子玉病体轻重,如何慰之?只好遵夫人之命,老着脸走到子玉房里。见帘帏不卷,几案生尘,一张小楠木床挂了轻绡帐。云儿先把帐子掀开,叫声“少爷,琴言来看你了”。子玉正在梦中,模模糊糊应了两声。琴言就坐在床沿,见那子玉面庞黄瘦,憔悴不堪。
琴言凑在枕边,低低叫了一声,不绝泪涌下来,滴在子玉的脸上。只见子玉忽然呵呵一笑道: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子玉吟了之后,又接连笑了两笑。琴言见他梦魔如此,十分难忍,在子玉身上掀了两掀,因想夫人在外,不好高叫,改口叫声“少爷”。子玉犹在梦中想念,候到七月七日,到素兰处,会了琴言,三人又好诉衷谈心,这是子玉刻刻不忘,所以念出这两句唐曲来。魂梦既酣,一时难醒,又见他大笑一会,又吟道:
“我道是黄泉碧落两难寻,……”
歌罢,翻身向内睡着。琴言看他昏到如此,泪越多了,只好呆怔怔看着,不好再叫。……(第二十九回)
《品花宝鉴》中人物,大抵实有,就其姓名性行,推之可知。惟梅杜二人皆假设,字以“玉”与“言”者,即“寓言”之谓,盖著者以为高绝,世已无人足供影射者矣。书中有高品,则所以自况,实为常州人陈森书(作者手稿之《梅花梦传奇》上,自署毘陵陈森,则“书”字或误衍),号少逸,道光中寓居北京,出入菊部中,因拾闻见事为书三十回,然又中辍,出京漫游,己酉(一八四九)自广西复至京,始足成后半,共六十回,好事者竞相传钞,越三年而有刻本(杨懋建《梦华琐簿》)。
至作者理想之结局,则具于末一回,为名士与名旦会于九香园,画伶人小像为花神,诸名士为赞;诸伶又书诸名士长生禄位,各为赞,皆刻石供养九香楼下。时诸伶已脱梨园,乃“当着众名士之前”,熔化钗钿,焚弃衣裙,将烬时,“忽然一阵香风,将那灰烬吹上半空,飘飘点点,映着一轮红日,像无数的花朵与蝴蝶飞舞,金迷纸醉,香气扑鼻,越旋越高,到了半天,成了万点金光,一闪不见”云。
其后有《花月痕》十六卷五十二回,题“眠鹤主人编次”,咸丰戊午年(一八五八)序,而光绪中始流行。其书虽不全写狭邪,顾与伎人特有关涉,隐现全书中,配以名士,亦如佳人才子小说定式。略谓韦痴珠韩荷生皆伟才硕学,游幕并州,极相善,亦同游曲中,又各有相眷妓,韦者曰秋痕,韩者曰采秋。韦风流文采,倾动一时,而不遇,困顿羁旅中;秋痕虽倾心,亦终不得嫁韦。已而韦妻先殁,韦亦寻亡,秋痕殉焉。韩则先为达官幕中上客,参机要,旋以平寇功,由举人保升兵科给事中,复因战绩,累迁至封侯。采秋久归韩,亦得一品夫人封典。班师受封之后,“高宴三日,自大将军以至走卒,无不雀忭。”(第五十回)而韦乃仅一子零丁,扶棺南下而已。其布局盖在使升沉相形,行文亦惟以缠绵为主,但时复有悲凉哀怨之笔,交错其间,欲于欢笑之时,并见黯然之色,而诗词简启,充塞书中,文饰既繁,情致转晦。符兆纶〔6〕评之云,“词赋名家,却非说部当行,其淋漓尽致处,亦是从词赋中发泄出来,哀感顽艳。……”虽稍谀,然亦中其失。至结末叙韩荷生战绩,忽杂妖异之事,则如情话未央,突来鬼语,尤为通篇芜累矣。
……采秋道,“……妙玉称个‘槛外人’,宝玉称个‘槛内人’;妙玉住的是栊翠庵,宝玉住的是怡红院。……
书中先说妙玉怎样清洁,宝玉常常自认浊物。不见将来清者转浊,浊者极清?”痴珠叹一口气,高吟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随说道,“……就书中‘贾雨村言’例之:薛者,设也;黛者,代也。设此人代宝玉以写生,故‘宝玉’二字,宝字上属于钗,就是宝钗;玉字下系于黛,就是黛玉。钗黛直是个‘子虚乌有’,算不得什么。倒是妙玉,真是做宝玉的反面镜子,故名之为妙。一僧一尼,暗暗影射,你道是不是呢?”采秋答应。……痴珠随说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敲着案子朗吟道:
“银字筝调心字香,英雄底事不柔肠?我来一切观空处,也要天花作道场。采莲曲里猜莲子,丛桂开时又见君,何必摇鞭背花去,十年心已定香熏。”
荷生不待痴珠吟完,便哈哈大笑道,“算了,喝酒罢。”说笑一回,天就亮了。痴珠用过早点,坐着采秋的车先去了。午间,得荷生柬帖云:
“顷晤秋痕,泪随语下,可怜之至。弟再四慰解,令作缓图。临行,嘱弟转致阁下云,‘好自静养。耿耿此心,必有以相报也。’知关锦念,率此布闻。并呈小诗四章,求和。”
诗是七绝四首。……痴珠阅毕,便次韵和云:
“无端花事太凌迟,残蕊伤心剩折枝,我欲替他求净境,转嫌风恶不全吹。蹉跎恨在夕阳边,湖海浮沉二十年,骆马杨枝都去也,……”
正往下写,秃头回道,“菜市街李家着人来请,说是刘姑娘病得不好。”痴珠惊讶,便坐车赴秋心院来。秋痕头上包着绉帕,趺坐床上,身边放着数本书,凝眸若有所思,突见痴珠,便含笑低声说道,“我料得你挨不上十天。其实何苦呢?”痴珠说道,“他们说你病着,叫我怎忍不来呢?”秋痕叹道,“你如今一请就来,往后又是纠缠不清。”痴珠笑道,“往后再商量罢。”自此,痴珠又照旧往来了。是夜,痴珠续成和韵诗,末一章有“博得蛾眉甘一死,果然知己属倾城”之句,至今犹诵人口。……
(第二十五回)
长乐谢章铤《赌棋山庄诗集》有《题魏子安所著书后》〔7〕五绝三首,一为《石经考》,一为《陔南山馆诗话》,一即《花月痕》(蒋瑞藻《小说考证》八引《雷颠笔记》),因知此书为魏子安作。子安名秀仁,福建侯官人,少负文名,而年二十余始入泮,即连举丙午(一八四六)乡试,然屡应进士试不第,乃游山西陕西四川,终为成都芙蓉书院院长,因乱逃归,卒,年五十六(一八一九……一八七四),著作满家,而世独传其《花月痕》(《赌棋山庄文集》五)。〔8〕秀仁寓山西时,为太原知府保眠琴教子,所入颇丰,且多暇,而苦无聊,乃作小说,以韦痴珠自况,保偶见之,大喜,力奖其成,遂为巨帙云(谢章铤《课余续录》一)〔9〕。然所托似不止此,卷首有太原歌妓《刘栩凤传》〔10〕,谓“倾心于逋客,欲委身焉”,以索值昂中止,将抑郁憔悴死矣。则秋痕盖即此人影子,而逋客实魏。韦韩,又逋客之影子也,设穷达两途,各拟想其所能至,穷或类韦,达当如韩,故虽自寓一己,亦遂离而二之矣。
全书以伎女为主题者,有《青楼梦》六十四回,题“釐峰慕真山人著”,序则云俞吟香。吟香名达,江苏长洲人,中年颇作冶游,后欲出离,而世事牵缠,又不能遽去,光绪十年(一八八四)以风疾卒,所著尚有《醉红轩笔话》《花间棒》《吴中考古录》及《闲鸥集》〔11〕等(邹彛度杪侍浮匪模!肚嗦ッ巍烦捎诠庑魉哪辏蛉∥庵谐苑⒒悠洹坝位üっ廊耍汕巯悖尬】疲握拢ㄇ锥鳎岩辏厍偕ё优狼琢冢环被竽降馈保ǖ谝换兀
之大理想,所写非实,从可知矣。略谓金挹香字企真,苏州府长洲县人,幼即工文,长更慧美,然不娶,谓欲得“有情人”,而“当世滔滔,斯人谁与?竟使一介寒儒,怀才不遇,公卿大夫竟无一识我之人,反不若青楼女子,竟有慧眼识英雄于未遇时也”(本书《题纲》)。故挹香游狭邪,特受伎人爱重,指挥如意,犹南面王。例如:
……(挹香与二友及十二妓女)至轩中,三人重复观玩,见其中修饰,别有巧思。轩外名花绮丽,草木精神。正中摆了筵席,月素定了位次,三人居中,众美人亦序次而坐:
第一位鸳鸯馆主人褚爱芳 第二位烟柳山人王湘云 第三位铁笛仙袁巧云 第四位爱雏女史朱素卿 第五位惜花春起早使者陆丽春 第六位探梅女士郑素卿 第七位浣花仙史陆文卿……第十一位梅雪争先客何月娟末位护芳楼主人自己坐了;两旁四对侍儿斟酒。众美人传杯弄盏,极尽绸缪。挹香向慧琼道,“今日如此盛会,宜举一觞令,庶不负此良辰。”月素道,“君言诚是,即请赐令。”挹香说道,“请主人自己开令。”月素道,“岂有此理,还请你来。”挹香被推不过,只得说道,“有占了。”众美人道,“令官必须先饮门面杯起令,才是。”
于是十二位美人俱各斟酒一杯,奉与挹香;挹香一饮而尽,乃启口道,“酒令胜于军令,违者罚酒三巨觥!”众美人唯唯听命。……(第五回)
挹香亦深于情,侍疾服劳不厌,如:
……一日,挹香至留香阁,爱卿适发胃气,饮食不进。挹香十分不舍,忽想着过青田著有《医门宝》四卷,尚在馆中书架内,其中胃气丹方颇多,遂到馆取而复至,查到“香郁散”最宜,令侍儿配了回来,亲侍药炉茶灶;
又解了几天馆,朝夕在留香阁陪伴。爱卿更加感激,乃口占一绝,以报挹香。……(第二十一回)
后乃终“掇巍科”,纳五妓,一妻四妾。又为养亲计,捐职仕余杭,即迁知府,则“任政事”矣。已而父母皆在府衙中跨鹤仙去;挹香亦悟道,将入山,……心中思想道,“我欲勘破红尘,不能明告他们知道,只得一个私自瞒了他们,踱了出去的了。”次日写了三封信,寄与拜林梦仙仲英,无非与他们留书志别的事情,又嘱拜林早日代吟梅完其姻事。过了几天,挹香又带了几十两银子,自己去置办了道袍道服草帽凉鞋,寄在人家,重归家里。又到梅花馆来,恰巧五美俱在,挹香见他们不识不知,仍旧笑嘻嘻在着那里,觉心中还有些对他们不起的念头。想了一回,叹道,“既解情关,有何恋恋!”……(第六十回)
遂去,羽化于天台山,又归家,悉度其妻妾,于是“金氏门中两代白日升天”(第六十一回)。其子则早抡元;旧友亦因挹香汲引,皆仙去;而曩昔所识三十六伎;亦一一“归班”,缘此辈“多是散花苑主坐下司花的仙女,因为偶触思凡之念,所以谪降红尘,如今尘缘已满,应该重入仙班”(第六十四回)也。
《红楼梦》方板行,续作及翻案者即奋起,各竭智巧,使之团圆,久之,乃渐兴尽,盖至道光末而始不甚作此等书。然其余波,则所被尚广远,惟常人之家,人数鲜少,事故无多,纵有波澜,亦不适于《红楼梦》笔意,故遂一变,即由叙男女杂沓之狭邪以发泄之。如上述三书,虽意度有高下,文笔有妍媸,而皆摹绘柔情,敷陈艳迹,精神所在,实无不同,特以谈钗黛而生厌,因改求佳人于倡优,知大观园者已多,则别辟情场于北里而已。然自《海上花列传》出,乃始实写妓家,暴其奸谲,谓“以过来人现身说法”,欲使阅者“按迹寻踪,心通其意,见当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泼于夜叉,见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第一回)。则开宗明义,已异前人,而《红楼梦》在狭邪小说之泽,亦自此而斩也。
《海上花列传》今有六十四回,题“云间花也怜侬著”,或谓其人即松江韩子云〔12〕,善弈棋,嗜鸦片,旅居上海甚久,曾充报馆编辑,所得笔墨之资,悉挥霍于花丛中,阅历既深,遂洞悉此中伎俩(《小说考证》八引《谈瀛室笔记》);而未详其名,自署云间,则华亭人也。其书出于光绪十八年(一八九二),每七日印二回,〔13〕遍鬻于市,颇风行。大略以赵朴斋为全书线索,言赵年十七,以访母舅洪善卿至上海,遂游青楼,少不更事,沉溺至大困顿,旋被洪送令还。而赵又潜返,愈益沦落,至“拉洋车”。书至此为第二十八回,忽不复印。
作者虽目光始终不离于赵,顾事迹则仅此,惟因赵又牵连租界商人及浪游子弟,杂述其沉湎征逐之状,并及烟花,自“长三”至“花烟间”具有;略如《儒林外史》,若断若续,缀为长篇。其訾倡女之无深情,虽责善于非所,而记载如实,绝少夸张,则固能自践其“写照传神,属辞比事,点缀渲染,跃跃如生”(第一回)之约者矣。如述赵朴斋初至上海,与张小村同赴“花烟间”时情状云:
……王阿二一见小村,便撺上去嚷道,“耐好啊!骗我,阿是?耐说转去两三个月啘,直到仔故歇坎坎来。阿是两三个月嘎?只怕有两三年哉!……”小村忙陪笑央告道,“耐覅动气,我搭耐说。”便凑着王阿二耳朵边,轻轻的说话。说不到四句,王阿二忽跳起来,沉下脸道,“耐倒乖杀哚。耐想拿件湿布衫拨来别人着仔,耐末脱体哉,阿是?”小村发急道,“勿是呀,耐也等我说完仔了唲。”王阿二便又爬在小村怀里去听,也不知咕咕唧唧说些甚么,只见小村说着,又努嘴,王阿二即回头把赵朴斋瞟了一眼,接着小村又说了几句。王阿二道,“耐末那价呢?”小村道,“我是原照旧啘。”王阿二方才罢了;立起身来,剔亮了灯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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