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蛤藻集-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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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上一层黄白色。各处都是新油饰的,大红大绿,象个乡下的新娘子,尽力打扮而怪难受的。面粉堆了一人多高,还往里扛,软软的,印着绿字,象一些发肿的枕头。最着眼的是悬龛里的关公,脸和前面的一双大红烛一样红,龛底下贴着一溜米色的挂钱和两三串元宝。

陈老先生立在门外,等着孙掌柜出来迎接。伙计们和扛面的都不答理他,他的气要往上撞。“借光,别挡着道儿!”扛着两个面的,翻着眼瞪他。

“叫掌柜的出来!”陈老先生吼了一声。

“老东家!老东家!”一个大点儿的伙计认出来。“老东家!老东家!”传递过去,大家忽然停止了工作,脸在汗与面粉的底下露出敬意。

老先生舒服了些,故意不睬不闻。抬头看匾角露出的红“民”字。

孙掌柜胖胖的由内柜扭出来,脸上的笑纹随着光线的强度增多,走到门口,脸上满是阳光也满是笑纹。山东绸的裤褂在日光下起闪,脚下的新千层布底白得使人忽然冷一下。“请吧,请吧,老先生。”掌柜的笑向老东家放射,眼角撩着面车,千层底躲着马尾,脑瓢儿指挥小徒弟去沏茶打手巾。一点不忙,而一切都作到了掌柜的身分。慢慢的向内柜走,都不说话,掌柜的胖笑脸向左向右,微微一抬,微微向后;老先生的眼随着胖笑脸看到了一切。

到了内柜,新油漆味,老关东烟味,后院的马粪味,前面浮进来的糠味,拌成一种很沉重而得体的臭味。老先生入了另一世界。这个味道使他忘了以前的自己,而想到一些比书生更充实更有作为的事儿。平日的感情是来自书中,平日的愿望是来自书中,空的,都是空的。现在他看着墙上斜挂着一溜蓝布皮的账簿,桌上的紫红的算盘,墙角放着的大钱柜,锁着放光的巨锁,贴着“招财进宝”……他觉得这是实在的、可捉摸的事业;这个事业未必比作官好,可是到底比向着书本发呆,或高吟“天生德于予”强的多。这是生命、作为、事业。即使不幸,儿子搁下差事,这里,这里!到底是有米有面有钱,经济!

他想起那一千块来。

“孙掌柜,比如说,闲谈,咱们要是能应下来一笔赈粮;今年各处闹灾,大概不久连这里也得收容不少灾民;办赈粮能赔钱不能?请记住,这可是慈善事儿!”

孙掌柜摸不清老东家的意思,只能在笑上努力:“赔不了,怎能赔呢?”

“闲谈;怎就不能赔呢?”

又笑了一顿,孙掌柜拿起长烟袋,划着了两棍火柴,都倒插在烟上,而后把老玉的烟嘴放在唇间。“办赈粮只有赚,弄不到手的事儿!”撇着嘴咽了口很厚很辣的烟。“怎么说呢,是这么着:赈粮自然免税,白运,啊!——”

“还怎着?”老先生闭上眼,气派很大。

“谁当然也不肯专办赈;白运,这里头就有伸缩了。”他等了等,看老东家没作声,才接着说:“赶到粮来了,发的时候还有分寸。”

“那可——”老先生睁开了眼。

“不必一定那么办,不必;假如咱们办,实入实出;占白运的便宜,不苦害难民,落个美名,正赶上开市,也好立个名誉。买卖是活的,看怎调动。”孙掌柜叼着烟袋,斜看着白千层底儿。

“买卖是活的,”在老先生耳中还响着,跟作文章一样,起承转合……

“老先生,有路子吗?”孙掌柜试着步儿问。

“什么路子?”

“办赈粮。”

“我想想看。”

“运动费可也不小。”

“有人,有人;我想想看。”老先生慢慢觉得孙掌柜并不完全讨厌。武将军与孙掌柜都不象想象的那么讨厌,自己大概是有点太板了;道足以正身,也足以杀灭生机,仿佛是要改一改,自己有了财,有了身分,传道岂不更容易;汤武都是皇帝,富有四海,仍不失为圣人。拿那一千,再拿一二千去运动也无所不可,假如能由此买卖兴隆起来,日进斗金……他和孙掌柜详细的计议了一番。

临走,孙掌柜想起来:“老先生,内柜还短块匾,老先生给选两个好字眼,写一写;明天我亲自去取。”

“写什么呢?”老先生似乎很尊重掌柜的意见。“老先生想吧,我一肚子俗字!”

老先生哈哈的笑起来,微风把长须吹斜了些,在阳光中飘着疏落落的金丝。



“大嫂!”廉仲在窗外叫:“大嫂!”

“进来,二弟。”廉伯太太从里间匆忙走出来。“哟,怎么啦?”

廉仲的脸上满是汗,脸蛋红得可怕,进到屋中,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好象要昏过去的样子。

“二弟,怎啦?不舒服吧?”她想去拿点糖水。廉仲的头在椅背上摇了摇,好容易喘过气来。“大嫂!”叫了一声,他开始抽噎着哭起来,头捧在手里。

“二弟!二弟!说话!我是你的老嫂子!”

“我知道,”廉仲挣扎着说出话来,满眼是泪的看着嫂子:“我只能对你说,除了你,没人在这里拿我当作人。大嫂你给我个主意!”他净下了鼻子。

“慢慢说,二弟!”廉伯太太的泪也在眼圈里。“父亲给我定了婚,你知道?”

她点了点头。

“他没跟我提过一个字;我自己无意中所到了,女的,那个女的,大嫂,公开的跟她家里的汽车夫一块睡,谁都知道!我不算人,我没本事,他们只图她的父亲是旅长,媒人是将军,不管我……王八……”

“父亲当然不知道她的……”

“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我不能受。可是,我不是来告诉你这个。你看,大嫂,”廉仲的泪渐渐干了,红着眼圈,“我知道我没本事,我傻,可是我到底是个人。我想跑,穷死,饿死,我认命,不再登陈家的门。这口饭难咽!”“咱们一样,二弟!”廉伯太太低声的说。

“我很想玩他们一下,”他见嫂子这样同情,爽性把心中的话都抖落出来:“我知道他们的劣迹,他们强迫买卖家给送礼——乾礼。他们抄来‘白面’用面粉顶换上去,他们包办赈粮……我都知道。我要是揭了他们的盖儿,枪毙,枪毙!”“呕,二弟,别说了,怕人!你跑就跑得了,可别这么办哪!于你没好处,于他们没好处。我呢,你得为我想想吧!我一个妇道人家……”她的眼又向四下里望了,十分害怕的样子。

“是呀,所以我没这么办。我恨他们,我可不恨你,大嫂;孩子们也与我无仇无怨。我不糊涂。”廉仲笑了,好象觉得为嫂子而没那样办是极近人情的事,心中痛快了些,因为嫂子必定感激他。“我没那么办,可是我另想了主意。我本打算由昨天出去,就不登这个门了,我去赌钱,大嫂你知道我会赌?我是这么打好了主意:赌一晚上,赢个几百,我好远走高飞。”“可是你输了。”廉伯太太低着头问。

“我输了!”廉仲闭上了眼。

“廉仲,你预备输,还是打算赢?”宋龙云问。“赢!”廉仲的脸通红。

“不赌;两家都想赢还行。我等钱用。”

那两家都笑了。

“没你缺一手。”廉仲用手指肚来回摸着一张牌。“来也不打麻将,没那么大工夫。”龙云向黑的屋顶喷了一口烟。

“我什么也陪着,这二位非打牌不可,专为消磨这一晚上。坐下!”廉仲很急于开牌。

“好吧,八圈,多一圈不来?”

三家勉强的点头。“坐下!”一齐说。

“先等等,拍出钱来看看,我等钱用!”龙云不肯坐下。三家掏出票子扔在桌上,龙云用手拨弄了一下:“这点钱?玩你们的吧!”

“根本无须用钱;筹码!输了的,明天早晨把款送到;赌多少的?”廉仲立起来,拉住龙云的臂。

“我等两千块用,假如你一家输,输过两千,我只要两千,多一个不要;明天早上清账!”

“坐下!你输了也是这样?”廉仲知道自己有把握。“那还用说,打座!”

八圈完了,廉仲只和了个末把,胖手哆嗦着数筹码,他输了一千五。

“再来四圈?”他问。

“说明了八圈一散。”龙云在裤子上擦擦手上的汗:“明天早晨我同你一块去取钱,等用!”

“你们呢?”廉仲问那二家,眼中带着乞怜的神气。“再来就再来,他一家赢,我不输不赢。”

“我也输,不多,再来就再来。”

“赢家说话!”廉仲还有勇气,他知道后半夜能转败为胜,必不得已,他可以耍花活;似乎必得耍花活!

“不能再续,只来四圈;打座!”龙云仿佛也打上瘾来。廉仲的运气转过点来。

“等会儿!”龙云递给廉仲几个筹码。“说明白了,不带花招儿的!”

廉仲拧了下眉毛,没说什么。

打下一圈来,廉仲和了三把。都不小。

“抹好了牌,再由大家随便换几对儿,心明眼亮;谁也别掏坏,谁也别吃亏!”龙云用自己门前的好几对牌换过廉仲的几对来。

廉仲不敢说什么,瞪着大家的手。

可是第二圈,他还不错,虽然只和了一把,可是很大。他对着牌笑了笑。

“脱了你的肥袖小褂!”龙云指着廉仲的胖脸说。“干什么?”廉仲的脸紧得很难看,用嘴唇干挤出这么三个字来。

“不带变戏法儿的,仙人摘豆,随便的换,哎?”哗——廉仲把牌推了,“输钱小事,名誉要紧,太爷不玩啦!”

“你?你要打的;检起来!”龙云冷笑着。

“不打犯法呀!”

“好啦,不打也行,这两圈不能算数,你净欠我一千五?”“我一个儿子不欠你的?”廉仲立起来。

“什么?你以为还出得去吗?”龙云也立起来。“绑票是怎着?我看见过!”廉仲想吓噱吓噱人。牌是不能再打了,抹不了自己的牌,换不了张,自己没有必赢的把握。凭气儿,他敌不住龙云。

“用不着废话,我输了还不是一样拿出钱?”

“我没钱!”廉仲说了实话。

“嗨,你们二位请吧,我和廉仲谈谈。”龙云向那两家说:“你不输不赢,你输不多;都算没事,明天见。”那两家穿好长衣服,“再见。”

“坐下,”龙云积平了一些,“告诉我,怎回事。”“没什么,想赢俩钱,作个路费,远走高飞。”廉仲无聊的,失望的,一笑。

“没想到输,即使输了,可以拿你哥哥唬事,侦探长。”“他不是我哥哥!”廉仲可是想不起别的话来。他心中忽然很乱:回家要钱,绝对不敢。最后一次利用哥哥的势力,不行,龙云不是好惹的。再说呢,龙云是廉伯的对头,帮助谁也不好;廉伯拿住龙云至少是十年监禁,龙云得了手,廉伯也许吃不住。自己怎办呢?

“你干吗这么急着用钱?等两天行不行?”

“我有我的事,等钱用就是等钱用;想法拿钱好了,你!”龙云一点不让步。

“我告诉你了,没钱!”廉仲找不着别的话说。“家里去拿。”

“你知道他们不能给我。”

“跟你嫂子要!”

“她哪有钱?”

“你怎知道她没钱?”

廉仲不言语了。

“我告诉你怎办,”龙云微微一笑,“到家对你嫂子明说,就说你输了钱,输给了我。我干吗用钱呢,你对嫂子这么讲:龙云打算弄俩钱,把妈妈姐姐都偷偷的带了走。你这么一说,必定有钱。明白不?”

“你真带她们走吗?”

“那你不用管。”

“好啦,我走吧?”廉仲立起来。'。电子书:。电子书'

“等等!”龙云把廉仲拦住。“那儿不是张大椅子?你睡上一会儿,明天九点我放你走。我不用跟着你,你知道我是怎个人。你乖乖的把款送来,好;你一去不回头,也好;我不愿打死人,连你哥哥的命我都不想要。不过,赶到气儿上呢,我也许放一两枪玩!”龙云拍了拍后边的裤袋。“大嫂,你知道我不能跟他们要钱?记得那年我为踢球挨那顿打?捆在树上!我想,他们想打我,现在大概还可以。”“不必跟他们要,”廉伯太太很同情的说,“这么着吧,我给你凑几件首饰,你好歹的对付吧。”

“大嫂!我输了一千五呢!”

“二弟!”她咽了口气:“不是我说你,你的胆子可也太大了!一千五!”

“他们逼的我!我平常就没有赌过多大的耍儿。父亲和哥哥逼的我!”

“输给谁了呢?”

“龙云!他……”廉仲的泪又转起来。只有嫂子疼他,怎肯瞪着眼骗她呢?

可是,不清这笔账是不行的,龙云不好惹。叫父兄知道了也了不得。只有骗嫂子这条路,一条极不光明而必须走的路!

“龙云,龙云,”他把辱耻、人情,全咽了下去,“等钱用,我也等钱用,所以越赌越大。”

“宋家都不是好人,就不应当跟他赌!”她说得不十分带气,可是露出不满意廉仲的意思。

“他说,拿到这笔钱就把母亲和姐姐偷偷的带了走!”每一个字都烫着他的喉。

“走不走吧,咱们哪儿弄这么多钱去呢?”大嫂缓和了些。“我虽然是过着这份日子,可是油盐酱醋都有定数,手里有也不过是三头五块的。”

“找点值钱的东西呢!”廉仲象坐在针上,只求快快的完结这一场。

“哪样我也不敢动呀!”大嫂楞了会儿。“我也豁出去了!别的不敢动,私货还不敢动吗?就是他跟我闹,他也不敢嚷嚷。再说呢,闹我也不怕!看他把我怎样了!他前两天交给我两包‘白面’,横是值不少钱,我可不知道能清你这笔账不能?”

“哪儿呢?大嫂,快!”



已是初冬时节。廉伯带着两盆细瓣的白菊,去看“小凤”。菊已开足,长长的细瓣托着细铁丝,还颤颤欲堕。他嘱咐开车的不要太慌,那些白长瓣动了他的怜爱,用脚夹住盆边,唯恐摇动得太厉害了。车走的很稳,花依然颤摇,他呆呆的看着那些玉丝,心中忽然有点难过。太阳已压山了。

到了“小凤”门前,他就自搬起一盆花,叫车夫好好的搬着那一盆。门没关着,一直的进去;把花放在阶前,他告诉车夫九点钟来接。

“怎这么早?”小凤已立在阶上,“妈,快来看这两盆花,太好了!”

廉伯立在花前,手插着腰儿端详端详小凤,又看看花:“帘卷西风,人比黄菊瘦!大概有这么一套吧!”他笑了。“还真亏你记得这么一套!”小凤看着花。

“哎,今天怎么直挑我的毛病?”他笑着问。“一进门就嫌我来得早,这又亏得我……”

“我是想你忙,来不了这么早,才问。”

“啊,反正你有的说;进来吧。”

桌上放着本展开的书,页上放着个很秀美的书签儿。他顺手拿起书来:“喝,你还研究侦探学?”

小凤笑了;他仿佛初次看见她笑似的,似乎没看见她这么美过。“无聊,看着玩。你横是把这个都能背过来?”“我?就没念过!”还看着她的脸,好似追逐着那点已逝去的笑。

“没念过?”

“书是书,事是事:事是地位与威权。自要你镇得住就行。好,要是作事都得拉着图书馆,才是笑话!你看我,作什么也行,一本书不用念。”

“念念可也不吃亏?”

“谁管;先弄点饭吃吃。哟,忘了,我把车夫打发了。这么着吧,咱们出去吃?”

“不用,我们有刚包好了的饺子,足够三个人吃的。我叫妈妈去给你打点酒,什么酒?”

“嗯——一瓶佛手露。可又得叫妈妈跑一趟?”“出口儿就是。佛手露、青酱肉、醉蟹、白梨果子酒,好不好?”

“小饮赏菊?好!”廉伯非常的高兴。

吃过饭,廉伯微微有些酒意,话来得很方便。

“凤,”他拉住她的手,“我告诉你,我有代理公安局局长的希望,就在这两天!”

“是吗,那可好。”

“别对人说!”

“我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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