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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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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暗忖道:“元来错认我死在云门穴里了。”又问道:“他吊下云门穴去,也只一年里面,怎么家事就这等零落得快?合族的人也这等死灭得尽?”瞽者道:“哎呀!敢是你老翁说梦哩。如今须不是开皇四年,是大唐朝高宗皇帝永徽五年了。隋文帝坐了二十四年天下,传与炀帝,也做了十四年,被宇文化及谋杀了,因此天下大乱。却是唐太宗打了天下,又让与父亲做皇帝,叫做高祖,坐了九年。太宗自家坐了二十三年。
如今皇帝就是太宗的太子,又登基五年了。从开皇四年算起,共是七十二年。我那叔曾祖去世时节,我只有得五岁,如今现活七十六岁了,你还说道快哩。”
李清又道:“闻得李家族里,有五六千丁,便隔得七十三年,也不该就都死灭,只剩得你一个。”瞽者道:“老翁你怎知这个缘故?只因我族里人,都也有些本事,会光着手赚得钱的。不料隋炀帝死后,有个王世充造反,到我青州,看见我家族里人丁精壮,尽皆拿去当军。那王世充又十分不济,屡战屡败,遂把手下军马都消折了。我那时若不亏着是个带残疾的,也留不到今日。”李清听了这一篇说话,如梦初觉,如醉方醒,把一肚子疑心,才得明白。身边只有三四十文钱,尽数送与瞽者,也不与他说明这些缘故,便作别转身,再进青州城来。
一路想道:“古诗有云:‘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果然有这等异事!我从开皇四年吊下云门穴去,往还能得几日,岂知又是唐高宗永徽五年,相隔七十二年了。人世光阴,这样容易过的!若是我在里面多住几时,却不连这青州城也没有了。如今我的子孙已都做故人,自己住的高房大屋,又皆属了别姓,这也不必说起。只是我身边没有半分钱钞,眼前又别无熟识可以挪借,教我把甚么度日?左右也是个死,那仙长何苦定要赶我回来怎的?”叹了几声,想了一会,猛然省道:“我李清这般懵懂,怎么思量还要做仙哩?我临出门时,仙长明明说我回家来,怕没饭吃,曾教我到他书架上拿本书去,如今现在袖里,何不取出书来,看道另做甚么生意?”
你道这本书,是甚么书?元来是本医书,专治小儿的病症,也不多几个方子在上面。那李清看见,方才悟道:“仙长曾对我说,此去不消七十多年,依旧容我来到那里。我想这七十年,非比云门穴底下,须在人世上好几时,不是容易过的。况我老人家,从来药材行里不曾着脚,怎便莽莽广广的要去行医;且又没些本钱,置办药料;不如到药铺里寻个老成人,与他商量,好做理会。”刚刚走得三百余步,就有一个白粉招牌,上写着道:积祖金铺出卖川广道地生熟药材。
当下李清看见便大喜道:“仙长传授我的第三句偈语说道:‘傍金而居。’这不是姓金的了?世称神仙未卜先知,岂不信哉!岂不信哉!”只见铺中坐的,还不上二十多岁,叫做金大郎。李清连忙向前,与他唱个喏,问道:“你这药材,还是现卖,也肯赊卖?”金大郎道:“别人家买药的,都要现钱才卖;只有行医开铺的,是长久主顾,但要药料,只上个帐簿取去,或一季或一月一算,总数还钱,叫做半赊半现。”李清便扯个谎道:“我原是个幼科医人,一向背着包沿村走的,如今年纪老了,也要开个铺面,坐地行医,不知那里有空房,可以赁住?乞赐指引,也好与贵铺做个主顾。”金大郎道:“就是我家隔壁,有一间空房,不见门上贴着‘招赁’两字么?
只怕窄狭,不够居祝”李清道:“我老身别无家小,便一间也尽够了。只是铺前须要竖面招牌,铺内须要药箱药刀,各色家伙,方才像个行医的。这几件,都在那里去置办?不知可也赊得否?”金大郎道:“我铺里尽有现成余下的在此,我一发都借了你去。待生意兴旺时,连那药帐,一总算还与我,岂不两得其便?”
那李清亏得金大郎一力周旋,就在他药铺间壁住下,想起:“当初在云门山上与亲族告别之时,曾有诗云:‘翻笑壶公曾得道,犹烦市上有悬壶。’不意今日回来,又要行医,却不应了两句谶语。”遂在门前,横吊起一面小牌,写着“县壶处”三个字。直竖起一面大牌,写着“李氏专医小儿疑难杂症”十个字。铺内一应什物家伙,无不完备。真个装一佛像一佛,自然像个专门的太医起来。
恰好这一年青州城里,不论大小人家,都害时行天气,叫做小儿瘟,但沾着的便死。那幼科就没请处,连大方脉的,也请了去。岂知这病偏生利害,随你有名先生下的药,只当投在水里,眼睁睁都看他死了。只有李清这老儿古怪,不消自到病人家里切脉看病,只要说个症候,怎生模样,便信手撮上一帖药,也不论这药料,有贵有贱,也不论见效不见效,但是一帖,要一百个钱。若讨他两帖的,便道:“我的药,怎么还用两帖?”情愿退还了钱,连这一帖也不发了。那讨药的人,都也半信半不信,无奈病势危急,只得也赎一帖,回去吃看。
你道有这等妙药?才到得小儿口里,病就好一半,一咽咽下肚里去,便全然好了。还有拿得药回去,小儿已是死了的,但要煎的药香,冲在那小儿鼻孔内,就醒将转来。这名头就满城传遍,都称他做李一帖。
从此后,也不知医好了多少小儿,也不知赚过了多少钱钞。我想李清是个单身子,日逐用度有限,除算还了房钱药钱,和那什物家伙钱以外,赢余的难道似平时积攒生日礼一般,都烂掉在家里?毕竟有个来处,也有个去处。元来李清这一次回来,大不似当初性子,有积无散。除还了金大郎铺内赊下各色家伙,并生熟药料的钱,其余只勾了日逐用度,尽数将来赈济贫乏,略不留难。这叫做广行方便,无量功德。以此声名,越加传播。莫说青州一郡,遍齐鲁地方,但是要做医的,闻得李一帖名头,那一个不来拜从门下,希图学些方术!只见李清再不看甚医书,又不亲到病人家里诊脉,凡遇讨药人来,收了铜钱便撮上一帖药,又不多几样药味。也有说来病症是一样的,倒与他各样的药;也有说来病症是各样的,倒与他一样药。但见拿药去吃的,无有不效。众皆茫然,莫测其故,只得觅个空间,小心请教。李清道:“你等疑我不曾看脉,就要下药,不知医道中,本以望闻问切目为神圣工巧,可见看脉是医家第四等,不是上等。况小儿科与大方脉不同,他气血未全,有何脉息可以看得?总之,医者,意也。
无过要心下明,指下明,把一个意思揣摩将去。怎么靠得死方子,就好疗病?你等但看我的下药,便当想我所以下药的意思。那《大观本草》这部书,却不出在我山东的,你等熟读《本草》,先知了药性,才好用药。上者要看本年是甚司天,就与他分个温凉;二者看害病的是那地方人,或近山或近水,就与他分个燥湿;三者看是甚等样人家,富贵的人,多分柔脆,贫贱的人,多分坚强,就与他分个消补:细细的问了症候,该用何等药味,然后出些巧思,按着君臣佐使,加减成方,自然药与病合,病随药去。所以古人将用药比之用兵,全在用得药当,不在药多。赵恬徒读父书,终致败灭,此其鉴也!”众等皆拜谢教而退。岂知李清身边,自有薄薄的一本仙书,怎肯轻易泄漏?正是:小儿有命终须救,老子无书把甚看。
李清自唐高宗永徽五年,行医开铺起,真个光阴迅速,不觉过了第六年,又是显庆五年,龙朔三年,麟德二年,乾封二年,总章二年,咸亨四年,上元二年,仪凤三年,调露一年,永隆一年,开耀一年,一总共是二十七年了。这一年却是永淳元年,忽然有个诏书下来,说御驾亲幸泰山,要修汉武帝封禅的故事。你道如何叫做封禅?只为天下五座名山,称为五岳。五岳之中无如泰山,尤为灵秀,上通于天,云雨皆从此出。故有得道的皇帝,遇着天下太平,风调雨顺,亲到泰山顶上祭祀岳神,刻下一篇纪功德的颂,告成天地。那碑上刻的字,都是赤金填的,叫做金书。碑外又有个白玉石的套子,叫做玉检。最是朝廷盛举。那天帝是不好欺的,颂上略有些不实,便起怪风暴雨,不能终事。这也不是汉武帝一个创起的,直从大禹以前,就有七十九代,都曾封禅。后来只有秦始皇和汉武帝两个,这怎叫得有道之君?无非要粉饰太平,侈人观听。毕竟秦始皇遇着大雨,只得躲避松树底下;汉武帝下山,也被伤了左足。故此武帝之后,再没有敢去封禅的。那唐高宗这次诏书,已是第三次了。青州地方,正是上泰山的必由去处,刺史官接了诏,不免点起排门夫,填街砌路,迎候圣驾。那李清既有铺面,便也编在人夫数内,催去着役。
其时青州自有了李清行医,羞得那幼科先生都关了铺门,再没个敢出头的。若教他去做夫砌路,万一小儿们有个急病,一时怎么就请得他到,讨得药吃?因此合郡的人,都到州里去替他禀脱。少不得推几个能言会语的做头,向前禀道:“现今行医的李清已是九十七岁近百的人,有甚么气力当夫?我们情愿替他出钱,另顾精壮少年应役,仍留他在铺里,也好保全我一州的小儿性命。”元来李清开铺这一年,依还说是七十岁,因此人只认他九十七岁,那知他已是一百六十八岁了。
从来律上凡七十以上的,即系是年老,准免差役。所以合郡的人,借这个名色,要与他顾工替役,仍留他在铺行医。
岂知州刺史是岭南人,他那地方最是信巫不信医的,说道:“虽然李清已有九十七岁,想他筋力强健,尽好做工,怎么手里撮得药,偏修不得路?不见姜太公八十二岁还要辅佐周武王,兴兵上阵。既做了朝廷的百姓,死也则索要做,躲避到那里去?总便他会医小儿,难道偌大一坐青州,只有他幼科一个?查他开铺以来,只得二十七年,以前的青州人家小儿,也不曾见都死绝了。怎么独独除下他一个名字,何以服众?”随他含郡的人再三苦禀,只是不听。急得那许多人,就没个处置。都走到李清铺前商议,要央个紧要的分上,再去与州官说。李清道:“多谢列位盛情!以我老朽看来,到不去说也罢。你道一些小事,有何难听。那州官这等拘执,无过虑着圣驾亲来,非寻常上司之比。少有不当,便是砍头的罪过。故此只要正身著役,恐怕顾工的做出事来,以后不好查究。做官的肚肠,大概如此,断然不肯再听人说。但我揣度事势,这诏书也多分要停止的。在麟德二年一次,调露元年又一次。如今却是第三次。既是前两次不来,难道这一次又来得成?包你五日里面,就有决裂。不若且放下胆,凭他怎生样差拨便了!”
众人听了这篇说话,都怪道:“眼见得州里早晚就要佥了牌,分了路数,押夫着役,如火急一般,那老儿倒说得冰也似冷。若是诏书一日不停止,怕你一日不做夫!我们倒思量与他央个分上,保求顶替,他偏生自要去当。想是在铺里收钱不迭,只要到州里去领他二分一日的工食哩。”都冷笑一声,各自散去。岂知高宗皇帝这一次已是决意要到泰山封禅,诏下礼部官,草定了一应仪注,只待择个黄道吉日,御驾启行;忽然患了个痿痹的症候,两只脚都站不起来,怎么还去行得这等大礼?因此青州上司,隔不得三日之内,移文下来,将前诏停止。那合郡的人,方信李清神见,越加叹服。
元来山东地面,方术之士最多,自秦始皇好道,遣徐福载了五百个童男童女到蓬莱山,采不死之药。那徐福就是齐人。后来汉武帝也好道,拜李少君为文成将军,栾大为五利将军,日逐在通天台、竹宫、桂馆祈求神仙下降。那少君、栾大也是齐人。所以世代相传,常有此辈。一向看见李清自七十岁开医铺起,过了二十七年,已是近百的人,再不见他添了一些儿老态,反觉得精神颜色,越越强壮,都猜是有内养的。如今又见他预知过往未来之事,一定是得道之人,与董奉、韩康一般,隐名卖药。因此那些方士,纷纷然都来拜从门下,参玄访道,希图窥他底蕴。屡屡叩问李清,求传大道。李清只推着老朽,元没甚知觉,唯有三十岁起,便绝了欲,万事都不营心,图个静养而已,所以一向没病没痛,或者在此。
方士们疑他隐讳,不肯轻泄,却又问道:“寿便养得,那过去未来之事,须不是容易晓得的。不知老师有何法术,就预期五日内当有停止诏书消息?”李清道:“我那里真是活神仙,能未卜先知的人?岂不知孔夫子萍实商羊故事!只是平日里听得童谣,揣度将去,偶然符合。盖因童谣出于无心,最是天地间一点灵机,所以有心的试他,无有不验。我从永徽五年在此开医铺起,听见龙朔年间,就有个童谣,料你等也该记得的。那童谣上说道:上泰山高,高几层?不怕上不得,倒怕不得登。
三度征兵马,旁道打腾腾。三度去,登不得。
果然前两度已验,故知今次断无登理。大抵老人家闻见多,经验多,也无过因此识彼,难道有甚的法术不成!”这方士们见他不肯说,又常是收钱撮药,忙忙的没个闲暇,还有那伙要赈济的来打搅,以此渐渐的也散去了。
明年高宗皇帝晏驾,却是武则天皇后临朝,坐了二十一年,才是太子中宗皇帝,坐了六年,又被韦皇后谋乱,却是睿宗皇帝除了韦后,也坐了六年,传位玄宗皇帝,初年叫做开元,不觉又过了九年,总共四十三年。满青州城都晓得李清,已是一百四十岁。一来见他医药神效如旧,二来容颜不老,也如旧日,虽或不是得道神仙,也是个高年人瑞。因此学医的,学道的,还有真实信他的,只在门下不肯散去。正是:神仙原在阎浮界,骨肉还须夙世成。
话分两头,却说玄宗天子也志慕神仙,尊崇道教,拜着两个天师,一个叶法善,一个邢和璞,皆是得道的,专为天子访求异人,传授玄素赤黄,及还婴溯流之事。这一年却是开元九年,邢、叶二天师奏道:现有三个真仙在世:一个叫做张果,是恒州条山人;一个叫做罗公远,是鄂州人;一个叫做李清,是北海人。虽然在烟霞之外,无意世上荣华,若是朝廷虔心遣使聘他,或者肯降体面来,也未可知。”因此玄宗天子,差中书舍人徐峤去聘张果,太常博士崔仲芳去聘罗公远,通事舍人裴晤聘李清。三个使臣辞朝别圣,捧着玺书,各自去征聘不题。
元来李清尘世限满,功行已圆,自然神性灵通,早已知裴舍人早晚将到,省起昔日仙长分付的偈语:“第四句说道:‘先裴而遁。’这个‘遁’字,是逃遁之遁,难道叫我逃走不成?明明是该尸解去了。”你道怎么叫做尸解?从来仙家成道之日,少不得要离人世,有一样白日飞升的谓之羽化,有一样也似世人一般死了的,只是棺中到底没有尸骸,这为之尸解。惟有尸解这门,最是不同。随他五行,皆可解去。以此世人都有不知道他是神仙的。
且说李清一个早起,教门生等休挂牌面,说道:“我今日不卖药了,只在午时,就要与汝等告别。”众门生齐吃一惊,道:“师父好端端的,如何说出这般没正经话来?况弟子辈久侍门下,都不曾传授得师父一毫心法,怎的就去了?还是再留几时,把玄妙与弟子们细讲一讲,那时师父总然仙去,道统流传,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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