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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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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匡超人取定了结,也便收拾行李上船。那时先包了一只淌板船的头舱,包到扬州,在断河头上船。上得船来,中舱先坐着两个人:一个老年的,茧绸直裰,丝绦朱履;一个中年的,宝蓝直裰,粉底皂靴,都戴着方巾。匡超人见是衣冠人物,便同他拱手坐下,问起姓名。那老年的道:“贱姓牛,草字布衣。”匡超人听见景兰江说过的,便道:“久仰。”又问那一位,牛布衣代答道:“此位冯先生,尊字琢庵,乃此科新贵,往京师会试去的。”匡超人道:“牛先生也进京么?”牛布衣道:“小弟不去,要到江上边芜湖县地方寻访几个朋友,因与冯先生相好,偶尔同船,只到扬州,弟就告别,另上南京船,走长江去了。先生仙乡贵姓?今在那里去的?”匡超人说了姓名。冯琢庵道:“先生是浙江选家。尊选有好几部弟都是见过的。”匡超人道:“我的文名也够了。自从那年到杭州,至今五六年,考卷、墨卷、房书、行书、名家的稿子,还有《四书讲韦》、《五经讲书》、《古文选本》——家里有个账,共是九十五本。弟选的文章,每一回出,书店定要卖掉一万部,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北直的客人,都争着买,只愁买不到手;还有个拙稿是前年刻的,而今已经翻刻过三副板。不瞒二位先生说,此五省读书的人,家家隆重的是小弟,都在书案上,香火蜡烛,供着‘先儒匡子之神位’。”午布衣笑道:“先生,你此言误矣!所谓‘先儒’者,乃已经去世之儒者,今先生尚在,何得如此称呼?”匡超人红着脸道:“不然!所谓‘先儒’者,乃先生之谓也!”牛布衣见他如此说,也不和他辩。冯琢庵又问道:“操选政的还有一位马纯上,选手何如?”匡超人道:“这也是弟的好友。这马纯兄理法有余,才气不足;所以他的选本也不甚行。选本总以行为主,若是不行,书店就要赔本,惟有小弟的选本,外国都有的!”彼此谈着。过了数日,不觉已到扬州。冯琢庵、匡超人换了淮安船到玉家营起旱,进京去了。
  牛布衣独自搭江船过了南京,来到芜湖,寻在浮桥口一个小庵内作寓。这庵叫做甘露庵,门面三间:中间供着一尊韦驮菩萨;左边一间锁着,堆些柴草;右边一间做走路。进去一个人院落,六殿三间,殿后两间房,一间是本庵一个老和尚自己住着,一间便是牛布衣住的客房。牛布衣日间出去寻访朋友,晚间点了一盏灯,吟哦些甚么诗词之类。老和尚见他孤踪,时常煨了茶送在他房里,陪着说话到一二更天。若遇清风明月的时节,便同他在前面天井里谈说古今的事务,甚是相得。
  不想一日,牛布衣病倒了,请医生来,一连吃了几十帖药,总不见效。那日,牛布衣请老和尚进房来坐在床沿上,说道:“我离家一千余里,客居在此,多蒙老师父照顾,不想而今得了这个拙病,眼见得不济事了。家中并无儿女,只有一个妻子,年纪还不上四十岁;前日和我同来的一个朋友,又进京会试去了;而今老师父就是至亲骨肉一般。我这床头箱内,有六两银子,我若死去,即烦老师父替我买具棺木,还有几件粗布衣服,拿去变卖了,请几众师父替我念一卷经,超度我升天。棺柩便寻那里一块空地把我寄放着,材头上写‘大明布衣午先生之柩’,不要把我烧化了,倘得遇着个故乡亲戚,把我的丧带回去,我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老师父的!”老和尚听了这话,那眼泪止不住纷纷的落了下来,说道:“居士,你但放心,说凶得吉,你若果有些山高水低,这事都在我老僧身上。”牛布衣又挣起来,朝着床里面席子下拿出两本书来,递与老和尚,道:“这两本是我生平所做的诗,虽没有甚么好,却是一生相与的人都在上面,我舍不得湮没了,也交与老师父。有幸遇着个后来的才人替我流传了,我死也瞑目!”老和尚双手接了,见他一丝两气,甚不过意,连忙到自己房里,煎了些龙眼莲子汤,拿到床前,扶起来与他吃,已是不能吃了,勉强呷了两口汤,仍旧面朝床里睡下。挨到晚上,痰响了一阵,喘息一回,呜呼哀哉,断气身亡。老和尚大哭了一场。
  此时乃嘉靖九年八月初三日,天气尚热。老和尚忙取银子去买了一具棺木来,拿衣服替他换上,央了几个庵邻,七手八脚,在房里入殓,百忙里,老和尚还走到自己房里,披了袈裟,拿了手击子,到他柩前来念“往生咒”。装殓停当,老和尚想:“那里去寻空地?不如就把这间堆柴的屋腾出来与他停柩。”和邻居说了。脱去袈裟,同邻居把柴搬到大天井里堆着,将这屋安放了灵枢。取一张桌子,供奉香炉、烛台、魂旛;俱各停当。老和尚伏着灵桌又哭了一场。将众人安在大天井里坐着,烹起几壶茶来吃着。老和尚煮了一顿粥,打了一二十斤酒,买些面筋、豆腐干、青菜之类到庵,央及一个邻居烧锅。老和尚自己安排停当,先捧到午布衣柩前奠了酒,拜了几拜,便拿到后边与众人打散。老和尚道:“午先生是个异乡人,今日回首在这里,一些甚么也没有,贫僧一个人,支持不来。阿弥陀佛,却是起动众位施主来忙了恁一天。出家人又不能备个甚么肴撰,只得一杯水酒,和些素菜,与列位坐坐。列位只当是做好事罢了,休嫌怠慢。”众人道:“我们都是烟火邻居,遇着这样大事,理该效劳。却又还破费老师父,不当人子。我们众人心里都不安,老师父怎的反说这话?”
  当下众人把那酒菜和粥都吃完了,各自散讫。过了几日,老和尚果然请了吉祥寺八众僧人,来替牛布衣拜了一天的“梁皇忏”。自此之后,老和尚每日早晚课诵,开门关门,一定到午布衣柩前添些香,洒几点眼泪。
  那日定更时分,老和尚晚课已毕,正要关门,只见一个十六八岁的小厮,右手拿着一木经卷,左手拿着一本书,进门来坐在韦驮脚下,映着琉璃灯便念。老和尚不好问他,由他念到二更多天去了。老和尚关门睡下。次日这时候,他又来念。一连念了四五日。老和尚忍不住了,见他进了门,上前问道:“小檀越,你是谁家子弟?因甚每晚到贫僧这庵里来读书,这是甚么缘故?”那小厮作了一个揖,叫声“老师父”,又手不离方寸,说出姓名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立心做名士,有志者事竟成;无意整家园,创业者成难守。毕竟这个厮姓甚名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亲戚老夫卧病
  话说牛浦郎在甘露庵里读书,老和尚问他姓名,他上前作了一个揖,说道:“老师父,我姓牛,舍下就在这前街上住,因当初在浦口外婆家长的,所以小名就叫做浦郎。不幸父母都去世了,只有个家祖,年纪七十多岁,开个小香蜡店,胡乱度日,每日叫我拿这经去讨些赊账。我打从学堂门口过,听见念书的声音好听,因在店里偷了钱,买这本书来念,却是吵闹老师父了。”老和尚道:“我方才不是说的,人家拿大钱请先生教子弟,还不肯读;像你小檀越偷钱买书念,这是极上进的事。但这里地下冷,又琉璃灯不甚明亮,我这殿上有张桌子,又有个灯挂儿,你何不就著那里去念,也觉得爽快些。”浦郎谢了老和尚,跟了进来,果然一张方桌,上面一个油灯挂,甚是幽静。浦郎在这边厢读书,老和尚在那边打坐,每晚要到三更天。
  一日,老和尚听见他念书,走过来问道:“小檀越,我只道你是想应考,要上进的念头,故买这本文章来念,而今听见你念的是诗,这个却念他则甚?”浦郎道:“我们经纪人家,那里还想甚么应考上进,只是念两句诗破破俗罢了。”老和尚见他出语不俗,便问道:”你看这诗,讲的来么?”浦郎道:“讲不来的也多,若有一两句讲的来,不由的心里觉得欢喜。”老和尚道:“你既然欢喜,再念几时我把两本诗与你看,包你更欢喜哩。”浦郎道:“老师父有甚么诗?何不与我看?”老和尚笑道:“且慢,等你再想几时看。”
  又过了些时,老和尚下乡到人家去念经,有几日不回来,把房门锁了,殿上托了浦郎。浦郎自心里疑猜:“老师父有甚么诗,却不肯就与我看,哄我想的慌。”仔细算来,“三讨不如一偷”,趁老和尚不在家,到晚把房门掇开,走了进去。见桌上摆着一座香炉,一个灯盏,一串念珠,桌上放着些废残的经典,翻了一交,那有个甚么诗?浦郎疑惑道:“难道老师父哄我?”又寻到床上,寻著一个枕箱,一把铜锁锁着,浦郎把锁撬开,见里面重重包裹,两本锦面线装的书,上写“牛布衣诗稿”。浦郎喜道:“这个是了!”慌忙拿了出来,把枕箱锁好,走出房来,房门依旧关上,将这两本书拿到灯下一看,不觉眉花眼笑,手舞足蹈的起来。是何缘故?他平日读的诗是唐诗,文理深奥,他不甚懂;这个是时人的待,他看着就有五六分解的来,故此欢喜。又见那题目上都写着:“星相国某大人”,“怀督学周大人”,“娄公子偕游莺脰湖分韵,兼呈令兄通政”,“与鲁太史话别”,“寄怀王观察”,其余某太守、某司马,某明府、某少尹,不一而足。浦郎自想:“这相国、督学、太史、通政以及太守、司马、明府,都是而今的现任老爷们的称呼,可见只要会做两句诗,并不要进学、中举,就可以同这些老爷们往来,何等荣耀!”因想:“他这人姓牛,我也姓牛。他诗上只写了牛布衣,并不曾有个名字,何不把我的名字,合着他的号,刻起两方图书来印在上面,这两本诗可不算了我的了!我从今就号做牛布衣!”当晚回家盘算,喜了一夜。
  次日,又在店里偷了几十个钱,走到吉祥寺门口一个刻图书的郭铁笔店里柜外,和郭铁笔拱一拱手,坐下说道:“要费先生的心,刻两方图书。”郭铁笔递过一张纸来道:“请写尊衔。”浦郎把自己小名去了一个“郎”字,写道:“一方阴文图书,刻‘牛浦之印’;一方阳文,刻“布衣’二字。”郭铁笔接在手内,将眼上下把浦郎一看,说道:“先生便是牛布衣么?”浦郎答道:“布衣是贱字。”郭铁笔慌忙爬出柜台来重新作揖,请坐,奉过茶来,说道:“久已闻得有位牛布衣住在甘露庵,容易不肯会人,相交的都是贵官长者,失敬!失敬!尊章即镌上献丑,笔资也不敢领。此处也有几位朋友仰慕先生,改日同到贵寓拜访。”浦郎恐他走到庵里,看出爻象,只得顺口答道:“极承先生见爱。但目今也因邻郡一位当事约去做诗,还有几时耽搁,只在明早就行,先生且不必枉驾,索性回来相聚罢。图书也是小弟明早来领。”郭铁笔应诺了,浦郎次日付了图书,印在上面,藏的好好的。每晚仍在庵里念诗。
  他祖父牛老儿坐在店里。那日午后,没有生意,间壁开米店的一位卜老爹走了过来,坐着说闲话。牛老爹店里卖的有现成的百益酒,烫了一壶,拨出两块豆腐乳和些笋干、大头菜,摆在柜台上,两人吃着。卜老爹道:“你老人家而今也罢了:生意这几年也还兴,你令孙长成人了,著实伶俐去得,你老人家有了接代,将来就是福人了。”牛老道:“老哥,告诉你不得!我老年不幸,把儿子媳妇都亡化了,丢下这个孽障种子,还不曾娶得一个孙媳妇,今年已十八岁了。每日叫他出门付赊账,付到三更半夜不来家,说着也不信,不是一日了。恐怕这厮知识开了,在外没脊骨钻狗洞,淘渌坏了身子,将来我这几根老骨头,却是叫何人送终?”说着,不觉凄惶起来。
  卜老道:“这也不甚难摆划的事,假如你焦他没有房屋,何不替他娶上一个孙媳妇,一家一计过日子,这也前后免不得要做的事。”牛老道,“老哥!我这小生意,日用还糊不过来,那得这一项银子做这一件亭?”卜老沉吟道:“如令倒有一头亲事,不知你可情愿?若情愿时,一个钱也不消费得。”牛老道:“却是那里有这一头亲事?”卜老道:“我先前有一个小女嫁在运槽贾家,不幸我小女病故了,女婿又出外经商,遗下一个外甥女,是我领来养在家里,倒大令孙一岁,今年十九岁了,你若不弃嫌,就把与你做个孙媳妇,你我爱亲做亲,我不争你的财礼,你也不争我的妆奁,只要做几件布草衣服。况且一墙之隔,打开一个门就搀了过来,行人钱都可以省得的。”牛老听罢,大喜道:“极承老哥相爱,明日就央媒到府上来求。”卜老道,“这个又不是了。又不是我的孙女儿,我和你这些客套做甚么,如今主亲也是我,媒人也是我,只费得你两个帖子。我那里把庚帖送过来,你请先生择一个好日子,就把这事完成了。”牛老听罢,忙斟了一杯酒送过来,出席作了一个揖。当下说定了,卜老过去。
  到晚,牛浦回来,祖父把卜老爹这些好意告诉了一番。牛浦不敢违拗,次早写了两副红全帖:一副拜卜老为媒,一副拜姓贾的小亲家。那边收了,发过庚帖来。牛老请阴阳徐先生择定十月二十七日吉期过门。牛老把囤下来的几石粮食变卖了,做了一件绿布棉袄、红布棉裙子、青布上盖、紫布裤子,共是四件暖衣,又换了四样首饰,三日前送了过去。
  到了二十七。日,牛老清晨起来,把自己的被褥搬到柜台上去睡。他家只得一间半房子:半间安着柜台,一间做客座,客座后半间就是新房。当日牛老让出床来,就同午浦把新做的帐子、被褥铺叠起来。又匀出一张小桌子,端了进来,改在后檐下有天窗的所在,好趁着亮放镜子梳头。房里停当,把后面天井内搭了个芦席的厦子做厨房。忙了一早晨。交了钱与牛浦出去买东西。只见那边卜老爹已是料理了些镜子、灯台、茶壶,和一套盆桶,两个枕头,叫他大儿子卜诚做一担挑了来,挑进门放下,和牛老作了揖。牛老心里著实不安,请他坐下,忙走到柜里面,一个罐内倒出两块橘饼和些蜜饯天茄。斟了一杯茶,双手递与卜诚,说道:“却是有劳的紧了,使我老汉坐立不安。”卜诚道:“老伯快不要如此,这是我们自己的事。”说罢,坐下吃茶。
  只见牛浦戴了新瓦楞帽,身穿青布新直裰,新鞋净袜,从外面走了进来,后边跟着一个人,手里提着几大块肉,两个鸡,一大尾鱼,和些闽笋、芹菜之类,他自己手里捧着油盐作料,走了进来。牛老道:“这是你舅丈人,快过来见礼,”午浦丢下手里东西,向卜诚作揖下跪,起来数钱打发那拿东西的人,自捧着作料,送到厨下去了。随后卜家第二个儿子卜信,端了一个箱子,内里盛的是新娘子的针线鞋面;又一个大捧盘,十杯高果子茶,送了过来,以为明早拜堂之用。牛老留着吃茶,牛浦也拜见过了,卜家弟兄两个坐了一回,拜辞去了。牛老自到厨下收拾酒席,足忙了一天。
  到晚上,店里拿了一对长枝的红蜡烛点在房里,每枝上插了一朵通草花,央情了邻居家两位奶奶把新娘子搀了过来,在房里拜了花烛。牛老安排一席酒菜在新人房里,与新人和搀新人的奶奶坐。自己在客座内摆了一张桌子,点起蜡烛来,杯箸安排停当,请得卜家父子三位来到。牛老先斟了一杯酒,奠了天地,再满满斟上一杯,捧在手里,请卜老转上,说道:“这一门亲。蒙老哥亲家相爱,我做兄弟的知感不尽!却是穷人家,不能备个好席面,只得这一杯水酒,又还要屈了二位舅爷的坐。凡事总是海涵了罢。”说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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