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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界无边-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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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不鸣用手指了指老纪,说:那就先给他打上针缓解症状再说。

修丽见状为难地说:我看还是原地不动,等待救援吧。

张不鸣急得使劲搓着手掌,来回来去踱步说:救兵什么时候能联系上,还是一个未知数。经过长途跋涉,大家的体力消耗得相当厉害,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严看死守做不到。万一天再黑下来,谁能保证不会发生脱逃事件?所以我们必须克服一切困难,把队伍带到水电站去。

抽搐缓解之后,老纪招手叫张不鸣到自己跟前坐下,喘着气说:刚才小沈说的我都听见了,我的意见是你们带队走人,我留下守着小戴。啥时候你们找到救兵,啥时候过来救我们,保证没问题。

张不鸣摇头说:要是你没病,怎么着都好说,瞧你现在的样子,自身都难保,还能看守重伤员?还能保证没问题?

纪石凉底气不足,也不敢像平时那样大包大揽了,只能弱弱地说:退而求其次,也算个两全之策吧。

张不鸣想了想,下了决心说:还是一起走,把你们留下太没安全感,万一再有余震,引发洪水泥石流,你们只能坐以待毙。

纪石凉呵呵一笑,挺潇洒地说:真要那样,就是老天爷成全我们俩,就像戏文里头唱的,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床死同穴。还不美死我?

张不鸣知道老纪是为了给自己减压,故作轻松状,但他实在笑不出来,继续正色说:都啥时候了,还这么没正经。

纪石凉换了正经的口气说:瞧瞧,你不是也没有好办法吗?我不走,也是没辙呀,你说这鬼病,发起来怎么就这么厉害,弄得我心里都没谱了。

张不鸣跟纪石凉多年共事,这是头一回听见他为身体服软,以前他什么时候不把自己当成千年万载的金刚不坏之身哪。听话听音,老纪肯定是真的撑不住了。

张不鸣的眉头挤成了川字,看着纪石凉大汗淋漓颜色青紫的脸,喊道:沈白尘!

小沈立刻应声道:到!

张不鸣用下达命令的口气说:现在我决定,我和修丽副所长马上带领大队人马转移。你与男监174号、女监92号留下来,由你负责看护老纪和小戴,原地等待救援。你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

沈白尘听到命令,立时心脏怦怦地狂跳,热血直往头上涌。带着两个伤病员,还有两个嫌犯,在荒郊野地里等待不知何时能来的救援队,这样的任务无论分量和风险,在他眼中都极富刺激与挑战性。什么叫天降大任于斯人,这就是呀!小沈热血沸腾信心满满,啪地立正给所长敬了个礼,说:报告所长,沈白尘坚决完成任务!

纪石凉好像想说什么,到底口舌不利索,又被沈白尘的报告打断没说出口。事情就这么定了。

张不鸣掏出一个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交给沈白尘说:留给你们,了解外面的情况,对你们会有所帮助。小沈知道张不鸣平时早晨散步总要用收音机听新闻,只没想到他连逃难时也没忘记把这玩意儿带在身边。沈白尘把收音机交给朱颜保管,叫她时不时调出台来给剧痛中的小戴听,也好分散她的注意力。

告别的时候纪石凉欠起身,跟张不鸣拥抱了一把,胸前的口袋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硌着了他。老纪想起来,这东西不是别的,正是那支记录了张不鸣疑点的录音笔。当下老纪心中五味杂陈,泪水居然滴滴答答掉了下来。这让张不鸣大为意外,也很伤感,轻轻地拍着他说:老伙计多保重,后会有期。幸好只是短暂的一拥,张不鸣就忙着跟沈白尘握手去了。纪石凉觉得,要是张不鸣再停顿一会儿,自己说不定就会把那支录音笔掏出来,交给他了。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而此时纪石凉之落泪,岂止缘于“伤心”二字?

90

一切准备停当,大队人马就要出发的时候,修丽发现陈山妹逃跑了。她的重点关怀对象,她以为最值得同情、最有可能轻判、最有把握掌控的陈山妹,居然在眼皮子底下逃跑了,说得严重点是越狱了。这还了得?

向朱颜等女犯了解了情况,分析了各种可能性,修丽判断陈山妹一定是奔学校找孩子去了,于是马上向张不鸣请命,要去追寻陈山妹。

张不鸣回头望了望来路,有些犹豫地说:这么难走的路,你一个人再走一遍,能行吗?

修丽很坚决地说:不行也得行。无论如何要让她在全体到达指定地点之前归队,否则作为一个在押嫌犯,任何原因的脱逃都会带来严重后果。到了地州看守所,别说她浑身长嘴说不清,就连你我恐怕也难替她说话通融了。

张不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神形疲惫的副手,说:要不然派个男同志去找?

修丽一摆手说:你手下还有几个人可派?再说他们连陈山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她把号衣一脱,混在灾民里,他们谁发现得了?

张不鸣被修丽的善心诚意打动,同意了她的请求,很动感情地说:修丽,你真是个好人。此去山恶水险,你一个人要多加小心哪。

修丽的眼圈也有点潮,她故作潇洒挥了挥手,开个玩笑说:嗨,大所长,你怎么老娘们兮兮的,好像我一去不复返似的……

就这么着,修丽在同事们依依惜别的目光注视下,独自走上了回头路,去寻找陈山妹。“寻找”这个词儿,是修丽给自己此行定的调,她不愿意把“追捕”或“捉拿”这样的字眼用在陈山妹身上。

一路的辛苦自不必说。

等修丽历尽千辛万苦,在乱哄哄的校园里找到了大浩的班主任,却被那个戴着破碎的眼镜、披头散发的女教师告知,大浩的妈妈来过了,领走了他的遗体。妹妹缨络没什么事儿,跟着妈妈走了。

修丽当时愣在那儿,忍不住满心的哀伤,涕泗横流。苦命的陈山妹,她的九九八十一难什么时候才能有个了结呀?修丽不能设想,这个身负命案在逃,早已无家可归的女人,背着死去的儿子,领着年幼的女儿,能到哪里去呢?

一个警察为嫌犯的孩子大伤其感,让班主任大为感动,拉着修丽的手安慰她说:要我说,大浩被埋,这么快就给找到了,也算是不幸中之一幸。至少他妈妈找到了他,有机会让他人土为安。我们学校还有上百人下落不明呢。

“入土为安”这四个字,一下子点醒了修丽。除了她前夫的家,陈山妹还能背着大浩到哪儿去?大浩要入土,山妹一定会选择把他跟父亲柱子埋在一起。修丽这么一琢磨,连气也没喘,转身上了通往小尾巴村的路。她估计背着大浩的陈山妹,不可能走得那么快。修丽打算等追上她,先帮她把孩子安置好,再带她去找大队伍。此时,连修丽也不能断定。自己这样急切地追赶陈山妹,到底是为了去抓她,还是为了去帮她。

沿着大路走了几公里,修丽果然远远地看见了背着儿子还乡的陈山妹和高举着一把破伞为妈妈和哥哥遮雨的缨络。修丽没有上前招呼,而是不远不近地尾随其后,希望母子三人生离死别的团聚尽可能长久些,不要被自己的出现打搅。

天色阴沉,雨水像要为大地上无处不在的哀伤营造气氛似的倾盆而下,也让原本已经乱石密布沟沟坎坎的路,变得更加难行。

大浩已经十四岁了。十四岁的男孩儿,身高体重早就超过了母亲,他的上半身被一条棉毯严严实实裹住,胳膊软软地耷拉在母亲的肩上,毫无知觉地晃荡,而长长的双腿几乎拖到了地面,不时跟路上的石块和土矻垃碰撞,干扰着陈山妹的脚步,山妹走一段停下来耸一耸身子,让儿子趴得更舒服些。失去了哥哥的小姑娘缨络,跟在妈妈身后边走边哭,怕哥哥的脚被路上的东西刮到,又想替妈妈减轻点重量,过一会儿就弯下腰去抬抬哥哥的腿。

修丽看见,陈山妹把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尽可能轻柔,似乎确信儿子还活着。耸动身子的时候,她还要跟儿子打个招呼:大浩乖儿子,妈不累,你好好趴着就行了,妈背得动你。有时候,缨络的哭声大了,陈山妹便制止小女儿说:缨络,哭得仔细些,你哥睡着了,别吵醒他。

修丽的出现,让陈山妹吓得双腿发软,背着儿子就要下跪,嘴中连连说道:修管教,求求你,求你让我把大浩送到家……我不是想逃跑,真的不是……

修丽一把搀住她,把大浩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满含泪水说了一句:我先帮你背大浩一程……孩子管我叫干妈,我也得尽尽当妈的心哪……

陈山妹惊得目瞪口呆,眼看着修丽背起儿子开始往前走,才如梦初醒拉着缨络快步赶上去。

从小尾巴村经过的时候,修丽和陈山妹着实被村里的灾情吓住了。往日万金贵经营得繁华昌盛,堪与都市媲美的村街,眼下房倒屋塌,一片断壁残垣。陈山妹满脸绝望地对修丽说:这下完了,大浩的奶奶家怕是毁了,奶奶可能也不在了。

修丽心下着慌,嘴上却安抚她说: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陈山妹的泪水伴着雨水淌下来,悲悲切切说:修管教,你都看见了,老天爷给我们家留一点活路了吗?

对陈山妹的说法,修丽不同意都难。她本来就打算先帮着她把孩子送到奶奶家,让活着的死了的都有个安置。只有安顿好孩子们,再把陈山妹带走拘押,她才觉得心安理得。路上修丽一直在考虑,万一那个老婆子还跟上回一样,死活不认陈山妹,该怎么说服她。小尾巴村的惨状让修丽觉得,可能她准备的所有理由,都已经多余了。

然而,奇迹总在人们最绝望的时刻出现。当她们转过一座毁坏变形的山头,两个人同时眼睛一亮。

前方一大片滑坡体的泥浆碎石中间,陈山妹婆婆家的小屋子,如耸立在河流中的灯塔,孤零零地站立着。仔细看时,原来她家的屋后有一块巨石挡住了滑坡的冲击,如母亲用怀抱庇护着婴儿,把那矮小破旧的屋子庇护下来。汹涌而下的泥石流,分成两股绕过巨石,又在它的下方重新合流,造成了一个奇观:巨石像河中的岛屿,山妹婆婆的家像岛上的人家,不光房子丝毫无损,连房前的菜地,屋后的果树都原封未动。

修丽禁不住心头的激动,对陈山妹说:老天爷长着眼呢!

陈山妹听了,双膝下跪朝着家门的方向纳头便拜。口中喃喃念道:老天爷开眼.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您的恩德我这辈子还不了,下辈子还。

修丽知道,此时陈山妹的心里还存着对婆婆强烈的恐惧,与其说是在祈求老天爷开眼,不如说是在祈求婆婆转意。以她现时的处境,万一婆婆还像从前一样仇视她,缨络就再也无处可去了。这一点连修丽都替她悬着心。

忐忑之间,一行人走进吴婆婆的院子。大浩的奶奶正在台阶上枯坐,听见有人来了,摸索着拄上拐杖走下来,警惕地问道:哪个?

陈山妹忙上前扶住她,叫道:娘!是我,是你那多灾多难的媳妇山妹呀!

老太太愣了一下,撒手扔了拐棍,一头扑到山妹怀里,说:山妹,你还活着,我的孙男孙女呢?奶奶想他们眼睛都哭瞎了。

陈山妹又一次双膝下跪,凄声道:娘,我把他们给你送回来了……

老太太急切地伸出手,先摸到了孙女的脸,又摸到了孙子的手。山妹一边哭,一边央求道:娘!我找到大浩的时候,他已经咽气了……我活蹦乱跳带走他,给你送回来一个尸身。你可别恨我,别恨我呀!

老太太干瘪的眼窝里,涌出两行浊泪,循着声音把山妹的头搂在怀里叹口长气说:娘还有什么脸来恨你。要是前年我心眼子大一点,不跟那个姓万的老鬼扯皮,咱们家哪里会是这副样子……古话说,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娘这一辈子该低头时不低头,自己吃亏就不说了,不该牵连你们哪!这两年,娘后悔,肠子都悔青了,只要你不记恨娘,娘还有什么脸来恨你哟……

陈山妹带着孩子来这里,只想求婆婆开恩,让大浩埋在他爹身边,再把缨络寄养在这儿。婆婆一番话,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也引得她伤心大恸。一时间,婆媳二人大放悲声,缨络也跟着大哭。

那天晚上,月亮特别亮。大浩躺在奶奶的棺材里,度过了他少年人生的最后一夜。在故乡的月光下,静静地长眠。

棺材还是柱子活着的时候,下了血本孝敬老娘的,板子好,做工也好,里里外外厚厚地漆了七八层红漆黑漆,老太太看得不知有多重。可是今天,不管山妹怎么劝,老太太非得让大浩享用,还说要是不依她,她就一头在棺材上撞死,随孙儿去了。

明晃晃的月光照在大浩的脸上,那张脸被妈妈仔细地擦洗过,干净而安详。他的手里一左一右拿着两件东西:一边是妈妈给他的钢笔,一边是奶奶给他的樱桃。

妈妈对他说:不管在阴间还是阳世,识文断字都是好事情,你在那边也不能放松学习。

奶奶对他说:你在家的时候喜欢吃樱桃,奶奶总想拿出去换油盐,现在给你带些走,你再别生奶奶的气啊。

妹妹缨络哭得昏天黑地,已经在妈妈怀里睡着了,梦里时不时发出惊叫,一声声叫的都是哥哥大浩。

修丽坐在一旁的木凳上,看着这祖孙三代人最后的团聚,心中感慨万千,连私下放了陈山妹的心都有。这个山村的明月之夜,此生此世她再也无法忘记。

91

小剃头回家没两天,就成了地震救援志愿者。

他家的村子临近殡仪馆,有一条窄窄的水泥路与之相连。每当刮南风的天,断断续续的哭声从那边飘过来,还有些可疑的烟气依稀可闻。地震过后,这条路上的车明显地增多了,飘过来的哭声也要比以前大得多。听说殡仪馆每天运来的尸体烧都烧不完,村民们才知道这回灾情非同一般,自己的村子只垮了几间屋,算是侥幸躲过了一大劫。村长说这是祖宗积德行善为大伙儿挡了煞,带着全村人恭恭敬敬去村庙里拜了祖宗之后,就忙着组织志愿者,到外边帮忙救灾。年轻姑娘后生都争着报名,小剃头犹豫了半天没表态,一来他老婆的伤还没完全好透,二来他刚回来舍不得再出去。

当时正有一阵长长的哭嚎传过来,村长忽然灵机一动,对小剃头说:我看你去当个特殊的志愿者吧。咱们中国人爱面子,死了也要有个好样子,这些人死得惨,死得冤,你要是给他们剃头,不知要积上多少阴德呢。

小剃头一听,忙说:村长,村长,我这辈子剃头剃了成百上千,可都是活人啊。要去给死人剃个好头,还得你借我一个胆儿。

小剃头边说边瞟着老婆的脸,只想她也帮自己说句话。没想到老婆一点不理会,开口就说:这积阴德的事情是必须要干的,这么大的地震村里没有死人,就是因为祖上积了阴德。小剃头知道要不是老婆宽大替他撤了诉.他这次指定不能被无罪释放。现在老婆开了口,比村长不知要权威多少,小剃头不能不听。

到了殡仪馆一看,小剃头吓得上牙磕下牙。小小的一个遗体告别室,放了几十上百具遇难者遗体,而且大部分都被毁得不成样子,没有几个完整的脑壳可以让他剃。于是他的主要工作,就是跟几个小伙子一起,不断把送来的死人往裹尸袋里装,然后再帮助那些寻找亲人的人们辨认遗体。

每天小剃头他们要把那些裹尸袋拉开无数次,让那些人看,对上号了才能领去火化。裹尸袋里气味很重,几乎每拉开一次,他们就要被熏得干呕一阵,两天下来就干不下去了。可是看见死者亲属们悲伤欲绝的样子,小剃头不忍心甩手就走。自从经历了跟老婆这场有惊无险的官司,他把亲情看得格外重。他想,这些死去的人,连跟亲人招呼一声都来不及,就被地震给送到了阴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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