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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界无边-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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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宣看见小剃头一边说,一边把个小纸团塞给了彪哥。彪哥居高临下地拍拍他的脑门,说:好小子,能办事,算老子没有白疼你,也没有白想她。

小剃头听了这话,居然红了眼眶,出门的时候还依依惜别地看着彪哥。

魏宣暗中思量,人的作为真是难以预料,看上去庸庸碌碌的一个小剃头,居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有始有终,不能不高看他几分。上了看守所这条船,谁都不得不相互称兄道弟,抱团蹚浑水,只不过为了混个眼下太平,等到出了这个门,谁和谁还会是真哥们儿?善始善终不易。

跟高芒种刚刚离开时差不多,一号仓的人全体在小剃头走后陷入了沉寂。也许对于他们来说,结果最是令人向往的,生或者死姑且先不论,而等待的过程最令人难挨。魏宣就处在这样一种迫切等待结果的心境中,这种心境正在把他的理智摧毁,以至于结果如何都变得无所谓,他只要快快快。现在他算明白了,为什么高大哥不想上诉只求速死,无休无止的等待,是杀人不见血的慢刀子,比一颗从脑后飞来的子弹还要可怕。

就为这个,魏宣跟他的律师见面时,差一点儿谈崩了。那个被周小乔千呼万唤,才答应出山的伍大律师,跟他谈的话,几乎全都纠结在法律条文的阐释,好像让当事人明白这中间的差异,成了胜诉的关键。可是魏宣听来听去,愈听愈糊涂,因为那些条文或此或彼怎么适用都行,结局却会有天壤之别。这让他的情绪十分低落,最后只能对律师说:既然是周小乔委托你辩护,你看着办就是了,结局掌握在法官手里,人家怎么看谁能左右?那个律师倒是很有涵养,对他自暴自弃的态度表示理解,并告诉他,假如不是这个案子颇具争议,打赢了,或许可以成为中国新型金融类案件的开创性案例,这么小的标的他是不会接的。魏宣居然对人家说,这我相信,你答应接总是有利可图的,为名还是为利,你自会掂量。

见律师的情况沈白尘很快就听说了,并马上找了个机会,把魏宣从仓里带去医务室给他打气。沈白尘告诉他,自从周小乔收到了他的信,态度大变,跟鄢嫣的配合非常默契,一块儿走访了法律界专家,还跟他的父母做了沟通,现在节目已经录制了好几节,只等一开庭就要造势,争取吸引各方人士的眼球,带动更多媒体的加入。现在看来,舆论对他很是有利,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意气用事捅娄子。

安静下来的时候,魏宣会胡思乱想。

沈白尘的帮助是最让他费解的一件事。因为有了沈白尘,才会出现鄢嫣和伍律师,应该说,他们都是自己在当下的处境里,可遇而不可求的救星。然而不知为什么,魏宣总想为沈白尘的帮助找出一个符合对方利益的理由,因为他不相信现实生活中,还会有舍己为人的活雷锋。他觉得沈白尘对他说出的那套理由太虚了,不足以令人信服。在魏宣的人生词典中,个人利益的现实得失,才是决定人们行为与态度的原动力。然而小沈的帮助是如此的真实,没有虚张声势的意思,也不找到谋求利益的端倪。按说他没有道理不信任人家,可疑云始终在心头笼罩不能消散,让他时时觉得自己像个小人。

这天傍晚小剃头被释放,又成为一个契机,把魏宣的焦虑推向了极致。

早早的魏宣就躺下了,仓里的沉闷的空气,像一条沉甸甸的湿毯子,从头到脚裹住了他,他希望有人带头说话,把这条湿毯子剪开一个洞,让他能透口气。可惜就是没人说话,他觉得要是这样一直等到天亮,自己一定会窒息。

就这么挨了不知多少时间,仓里人差不多全都睡下,魏宣终于听到有人说话了,是彪哥。

彪哥的声音很小,好像怕惊动了身边的人们,这在以往是不可能的。因为离得近,魏宣还是清清楚楚听见他说:万爷,你心里难不难受?

老万头回答的时候,一定是笑了:难受个啥?你难受,是为小剃头出去了,没人给你送情书了。我又没有情书要送,干吗要难受?

彪哥轻蔑地说:瞧你说的。你以为老子真把那几句肉麻的话当真?

老万头又猜:那你为啥难受,那个姓纪的雷子义为难你了?

这两天,老万头不说话则已,说话三言两语就要捎带上纪石凉,真叫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让魏宣觉得他有点怪怪的。他当然不知道,其实被纪石凉弄得最为难受的,是老万头自己。老万头告了彪哥的密,原以为接下来就会出现满仓抄查、挨个提审,或者把彪哥弄出去单独关押这些事。结果等来等去,一点动静也没有,真像一把火在肚子里烧,外边看不见火苗,里边早就开锅了。

彪哥愤愤然接过话头说:这你倒猜对了,老子被那个雷子无缘无故玩了几把,还拿他没辙,你说这不是憋死人了。

老万头叹口气,好像很同情他似的:是啊,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张脸,像你阿彪这样的人英雄一世,哪能咽得下这口气。

彪哥恶声恶调说:当然咽不下。姓纪的雷子,他要不死在老子手里,老子这一世英名可就毁在他这儿了。

老万头说:这种狠话你可别随便乱说。他这样的身份,不是想办就能办掉的。就算办掉了,也得用命来换,你有这个决心?

彪哥说:怎么没有?反正老子这条烂命也不值钱,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有什么可惜的?

老万头用很佩服的口气说:真是好样的。要是在小尾巴村,肯定是我重用重赏的对象。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大事。

彪哥好像很受用地笑道:说那些远的没用,要赏还是现在兑现。把你那点没喝完的茅台拿出来,给老子顺顺气吧……

老万头呵呵一乐,说:这有什么难的。剩下两个小半瓶,全在那儿搁着呢,咱俩把它都喝了,大不了下回再让他们弄点进来。

说着,老万头从他枕头旁边的小纸盒里,取出那两个装着酒的塑料瓶,还有一包吃食,往铺上一搁说:就着五香花生豆,喝。我先去卸了包袱,轻装上阵。

老万头趿着鞋,往风仓里去了。灯光映照之下,他瘦削的身板轻飘飘地移动,一点声音也没有。魏宣眯着眼瞅见,感觉他就是一个鬼魂。

后来发生的事情,整个一部惊悚片,让魏宣看得目瞪口呆。

在老万头离开的这一两分钟里,彪哥非常迅速地从身上掏出了一个小纸包,咧开嘴用牙齿磕了磕,又拿过一个瓶子,将里边的东西倒了进去,猛烈地晃动了几下,放在老万头一方。接着把另一个瓶子拿在手上,打开那包花生豆,开始就着酒吃开了。

老万头从厕所回来,先将他的纸钟拨到了十一点半,除了彪哥没有人能料到,这是老万头最后一次拨动这只钟。

老万头盘上腿,坐稳了,说:你这馋猴,我还没剪彩呢,你先喝上了。

彪哥吧唧着嘴,装出很贪吃的样子说:我这人贪酒,眼睛一看见酒瓶,喉咙就伸出手来,管也管不住呀。

老万头毫无防备地举起他跟前的瓶子,拧开盖往旁边一扔说:来,今晚把它都喝光。

彪哥正中下怀,举起瓶子说:这么好的酒,总得碰一下吧?为什么干杯呢?……为了纪雷子小命难保!

老万头很赞成,举起瓶子跟彪哥碰了,说:好,就为这!这是咱们共同的心愿。

两个人各自仰头,喝了一大口。

放下酒瓶拈起花生豆的时候,老万头忽然皱起了眉头,复义拿起瓶子闻了闻,刚想说什么,话却被彪哥抢了过去。

彪哥有点生气似的说:万爷,你拿的是昨天剩的茅台吗?怎么喝起来不像昨天那么好喝呀?味道怪怪的。

他这么一说,老万头反而不同意了,说:请你这馋猴喝酒,倒落下话把了,我还把茅台掉了包不成?再者说,就算我想掉包也没地方去找二锅头呀。喝!

彪哥还不算完,接着忽悠说:嗨,谁让你把这么好的酒放在塑料瓶里?说不定里边有剩余的饮料什么的,酒一泡,时间长了就变味了。

老万头又喝了一大口酒说:你哪儿那么多废话呀?你又不是新来的,不知道玻璃瓶弄不进来呀!

彪哥恍然大悟的样子说:瞧我,酒还没喝几口,怎么连自己在哪儿都忘了?该打!

大概是为了压掉酒中的怪味,彪哥又从自己的存货里掏出一包东西,撕开口,先直接用手塞了一大块在老万头嘴里说:香辣牛肉,好吃极了,老子一直没舍得吃呢。

就这么着,前后半个小时的样子,魏宣看着这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把酒喝了个干净,花生米和牛肉也吃得一点不剩。

吃干喝尽之后,彪哥往铺上一躺说:头晕,睡啦。

老万头还盘着腿,好像要开始打坐,只一会儿就说:今天见鬼了,这酒上头。

彪哥回道:那你还打什么坐呀,还不赶快躺下歇着……

话音刚落,彪哥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老万头似乎也听了他的劝,放弃了打坐,和衣而卧。

偷看偷听了这个过程,魏宣心中恐惧到了极点,他不能想象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却预感到还会有更加恐怖的一幕将要上演。他把手掌贴在胸口上,按住怦怦跳得慌张的心,闭着眼睛却尖起耳朵,仔细捕捉仓里的每一个细小的声音。然而,除了远处洗衣池的龙头滴滴答答漏水,近处嫌犯们此起彼伏的鼾声,没有任何异常的响动。趁着翻身的机会,他偷偷瞅了彪哥和老万头一眼,但见两个人的呼吸都又沉又匀,似乎已经深深入梦。

可怜魏宣自打接到起诉书,连着好几天失眠,早已身心疲惫,今晚又目睹了触目惊心的事情,高度紧张之后,反而出现了极端疲劳的状态。跟前几天想睡不能睡正好相反,他愈是想着要打起精神,保持清醒头脑,愈是睡意渐浓,最后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等魏宣被嘈杂的人声惊醒,已经是早晨起床的时间。睁开眼睛一看,仓里站满了人,除了本仓囚犯,还有好几个警察,以及荷枪实弹的武警。

出大事了!魏宣的脑子停顿了一秒钟,马上将昨晚似梦非梦的见闻,清清楚楚回忆起来。当他们被警察们吆喝着,挤到了通铺的一个角,抱头蹲下的时候,他看见老万头的身体直挺挺地横在铺位上,脖子上紧紧勒着一条绳子,上边还别着一把牙刷。

73

看守所的号子里死了人是大事。

特别是当媒体不断爆出“躲猫猫”“洗脸死”一类,在押嫌犯非正常死亡事件报道,当着这份差事的警察们,都特别忌讳这种糗事在自己的辖区重演。因为这种情况一旦发生,那就不见得凭着谁是谁非来定论了。管人的有办法,抹抹平私了,大事化小,有事也就没事了。死人家里有办法,也可能闹得天翻地覆,不把主管的看守给判上三年五载誓不罢休,为了息事宁人,上边找两个基层干警来顶包,也值。

这点事情,连平头百姓都懂,张不鸣、纪石凉焉能不知?可以想见,在万金贵被发现死在仓里这天早晨,这个地方乱成什么样子,警察们慌成什么样子。

作为主管看守,一向以强悍沉着见长的纪石凉,也显出几分紧张。他满头大汗站在所长张不鸣身边,脸颊两旁的疙瘩肉被他咬得一跳一跳,煞是吓人。在狱医沈白尘按照惯常的程序,给万金贵测了脉搏,量了血压,又用手电筒认真查看了瞳孔,正式向张不鸣报告,确定这个人已经死亡之后,纪石凉还抱着一线侥幸,跑过去再次做了验证,看看那个老家伙是不是诈死,甚至明明摸到一支僵硬透凉的胳膊,还心有不甘地在那具毫无生命体征的尸身上,找了个敏感的穴位重重点了下去。看着老对手狰狞可怖的表情并不为之所变,纪石凉知道这回麻烦大了。

似乎从来不急的张不鸣,显然是急眼了,根本顾不上平时最讲究的中庸风格,急赤白脸地亲自冲着嫌犯们喊了集合的口令,面色前所未有的严峻,跟纪石凉说话的时候,也采用了严厉命令的口气,一点也不含糊。这在他的老搭档纪石凉记忆中,还是多年来的头一次。

嫌犯们按照张不鸣的口令,迅速分成两排站好,又报了数。张所长用很严厉的口气问道:万金贵左右两边是谁的铺位?出列!

魏宣和彪哥同时回答:是我!

然后,他们一齐向前跨了一步。两个人的目光就在此时相互碰撞,都觉得对方的眼神意味深长。

张不鸣又用同样严厉的声音命令道:纪石凉,把他们带到前边去问讯!

现场的态势让彪哥很兴奋,尤其是看到姓纪的雷子,为老万头的死又慌又恼,直弄得额上的青筋凸起,腮帮子上一边一块疙瘩肉,也像癞蛤蟆鼓气似的一跳一跳,心里别提有多惬意了。他假装按雷子们的要求,老老实实蹲着,将脑袋埋在双臂间,还是忍不住将一双眼睛翻起来,眼珠子贼溜溜瞟着身边的动静。他看见纪石凉时不时用凶狠的眼神,朝嫌犯堆里扫射,知道这雷子正在搜寻自己,而且已经认定谋害老万头的杀手是谁了。

对此,彪哥并无半点惧怕和悔意,要不是还想吊着姓纪的玩一回老鼠戏猫的游戏,他说不定会站起来,对着惊慌失措的警察,还有战战兢兢的嫌犯,当场大叫一声:老万头是我杀的!谁叫他找死!

可是现在他不想这么着。尽管明知这帮雷子总会有法子把案破了,最终让自己像高芒种那样,在某天半夜带上毛巾走路,他并不能因此放弃跟雷子们的周旋。对于他来说,破案的过程拖得越长,越有意思,雷子们花费的气力越多,他越开心。就算三十多年的人生眼看要结束,也得把这最后一出唱得有声有色,叫姓纪的看看啥叫好汉。

等到张不鸣问及万金贵左右两边是谁的铺位,并要求他们出列的时候,魏宣和彪哥同时做了回应,也同时向前跨了一步,但谁都能看见,这两个人的声音和动作大不相同。前者无可奈何,后者亢奋不已,那样子就好比中了大奖的彩民立马要去兑现。

彪哥明目张胆的挑衅,让纪石凉看在眼里恼在心头。

纪石凉怎么也没想到,龙强彪会在号子里干干脆脆把万金贵给做掉了。仔细回想了昨天中午跟这小子的谈话,虽说用了离间计,可话里话外绝无任何唆使他跟万金贵火并的意思,而龙强彪的态度似乎也表达得很明确,没打算跟老万头翻脸算账,他何至于回到仓里就改了主意,不给对方留老命了呢?按常理推测,这小子是横了心不想活了,既不想饶了告密的人,也不想帮助泄密的人,只想折腾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来,到了儿再叫上一板。

自从打垃圾桶里捞出万金贵的秘密计划,纪石凉日思夜想殚精竭虑,一心要用自己的方式置他于法律之死地,着实没想让他这么不明不白地蹬了腿,还在身后留下一堆擦不干净的屎。这下好,龙强彪斜刺里插上一杠子,很有可能把张不鸣和自己都折进去,那老家伙九泉有知,还不得把嘴都笑歪喽?这是一个让纪石凉完全不能接受的结局。如果真是那样,等于他们之间的较量,纵然以老万头的死而告终,他纪石凉还是输了。

一想到这里,纪石凉心里那个窝火,甭提多难受了。在把龙强彪押往审讯室的路上,老纪死死盯住前边那个粗壮如牛的背影,恨不能用目光将它射穿。

到了审讯室,老纪一脚把门踹开,连拉带推把彪哥塞进了审讯椅里,哐当哐当把围栏给锁上,嘴里愤愤地骂道:傻逼!打娘胎里出来,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傻逼!

彪哥被他抻痛了手臂,正待抗议,听他这么骂粗口,立刻蹿了,颠起屁股叫道:姓纪的,你骂谁呢?

纪石凉眉毛拧成两个疙瘩,黑头黑脸道:骂谁?你这傻逼傻得真叫可以,这还用问吗?骂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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