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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界无边-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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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纪现在提这个茬,当然是想撩拨小戴一二,没想到人家不接茬,心中难免无趣。

魏宣一报名字,老纪就认出他来,上下打量一番,说:原来是你呀?媒体上的明星!怎么着,让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硌了牙吧?

说风凉话是老纪的拿手好戏,尤其当他不高兴的时候,怎么损,他就怎么说。小戴常说老纪的舌头像条软鞭子,抽人不见血。今天老纪怄了一早晨气,魏宣撞见能有个好?

接下去,沈白尘的担心成了现实,魏宣果然再次歇斯底里大发作:天上往下掉馅饼?又不是我要的!我怎么知道那个傻瓜取款机他妈的怎么搞的,忽然间精神错乱,你要一百它非给你一千,你要一千它非给你一万!而且还没完没了,没完没了,给你给你给你,你想不要都不行……

老纪见怪不惊,把身子往桌边一靠,将笔杆在手指头上变戏法似的绕来绕去,任由魏宣表演。那几个正在体检的嫌犯,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傻了,待在那儿不知该怎么办,小戴也把一直低着的头抬起来,看看老纪,满眼的不以为然,只有处在的悲愤中的魏宣完全失态,忘了身份,直着嗓子叫喊。

魏宣的冒犯使老纪心中的不悦有增无减,可他表面上仍淡然处之,说:这么牛的脾气?那就到一号仓去试试钢火,那儿都是狱中明星:不过眼下,不管你是谁,再牛的脾气再高贵的身份,都得先脱裤子光屁股,让咱美女医生看看你的小老弟长得好不好。

魏宣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已经闯了祸,想用行动弥补过失。只见他三下两下就把全身的衣服都脱了,整个人白不呲啦地光着,在初夏有些热度的风里不停地发抖,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害羞。

老纪再也不去理他,继续检查魏宣的行李,把该拿出来寄存的报给旁边的小警察登记,一边报还一边评议:欧米茄手表一块……名表呀,价格不菲……雷朋太阳镜一副……够派……魅族M8手机一个……国产的,这倒怪了,跨国公司白领,怎么不弄个洋手机玩玩……

眼看魏宣等人的手续都办完了,被押送着进了一个带有电动装置的大栅栏沈白尘转身打算往办公区走,只听得纪石凉在身后厉声喝道:什么人?敢在这儿闲逛!

7

沈白尘敲了敲所长办公室的门,听见里边有个浑厚的女中音底气很足地应道:进来。

沈白尘推门进去,看见办公室有两张桌子,门边的一张空着,上边竖着所长张不鸣的丁岗卡;里边一张坐着位大脸庞、大嘴巴、大眉大眼的中年妇女,头发剪得比板寸长不了多少,让人一见就想起著名歌手德德玛,连声音也很相像

沈白尘问了声好,交上工作介绍信,刚准备自报家门,却被对方打断了话头。字正腔圆而又热情高涨的声音,源源不断从她的大嘴巴里送了出来:

你是新来的狱医小沈吧?局里甲就电话通知我们了、欢迎欢迎!我叫修丽,副所长,分管女子监区,目前所长出差在外,由我负责全盘工作。

沈白尘有些拘谨地笑笑,跟她握了手,那手掌敦厚而热乎,跟她的人很相配。

修丽乐呵呵大声说:坐坐坐,以后要在一个锅里搅马勺了,别这么拘拘谨谨的。

沈白尘刚要入座,突然听见左边窗户的暗影里,有人在擤鼻涕。定睛看时,才发现那儿还坐着一个穿警服的男人,逆着窗外的强光看去,他肩膀瘦瘦窄窄,背也有点弯曲,似乎有把子年纪了,沈白尘判断,那准是看守所的同事,觉得有些失礼,又忙把快要挨着椅子的屁股抬起来,朝那个看不清面日的人点了点头,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

沈白尘感到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时保持着骑马蹲裆式。修丽见状忙替他解围道:老于,你先走一步,我跟小沈聊聊。黑狼该交回警犬队还得交,人老了都得退休,何况一条狗。你也别太巴心巴肺了。

那个叫老于的人慢慢起身,跟沈白尘擦肩而过,仍然对他视而不见,侧着身子走到门口,开了门,又停了下来,冲着修丽说:是啊是啊,一条狗有什么值得挂牵的?可你知道警犬退了役是什么下场吗?拉同警犬队全都安乐死!修丽,你别忘了,黑狼救过你的命!前年你被匕号仓的嫌犯劫为人质,要不是黑狼冲进去救了你,肯定得出大乱子,那张所也没法替你瞒天过海,替你保住副所长的位置!你倒好,口口声声劝我别巴心巴肺,除非我没心没肺……

说着,他的声音变得哽咽,显然是刚才擤鼻涕抹泪的续篇。

这几句话,当着新来的同事说,可太不给修丽留面子了。如果说修副所长爱面子胜于爱生命,也许有些过,但说她爱面子仅次于爱生命,恐怕恰到好处,说话不给面子,就犯了修丽的大忌,不当场把面子找回来,那还得了!

修丽也顾不上新同事在场,冲着老于噼里啪啦就开了火:于笑言,你说什么呢?谁没心没肺啦?就你有心有肺?依我看,你那点心和肺都在狗身上,一点也没给人留下。你瞧瞧,这成天到晚,你嘴里不是批东家就是损两家,前后左右有一处好地方、有一个好人吗?除了狗,你看得上谁,关心过谁?

老于一听她叫板,又把打开的门给关上了,看样子不辩出个子丑寅卯还不打算走了。只听见他用商亢得有些尖锐的嗓音,一字一句说:得了,修副所长,收起你那套关心嫌犯胜过亲人的高调吧。你玩这套玩得轻车熟路,还得让我们都跟着你玩?要是大伙儿都玩同一套把戏,你还能有这么突出的成绩,还能年年评先进?你当你的知心大姐,我当我的爱狗狂,河水不犯井水!你别当了红花不记绿叶的好,倒说绿叶不好好开花呀……

修丽气得脸煞白,还嘴道:我可没说你是爱狗狂,你自己不打自招!在你眼里人不如狗,为了一只狗,你大老爷们兮兮的,还好意思在这儿哭天抹泪。

老于也不示弱,顺着她的话走得更远:你这话算说对了,狗这生灵最懂得知恩图报,可是人呢,卸磨杀驴一点障碍都没有。像黑狼这样的有功之臣,说安乐就安乐,还有点人的德行吗?我哭天抹泪又怎么着,无情未必真豪杰,人狗情也是情,我想怎么表达你管得着?

修丽没有占到上风,不甘就此罢休,又出了一招:说你哭狗,不如说哭人,兔死狐悲呗。不然怎么一提退休你就那么过敏呢?

这招手下得狠,老于受不住了,说:怎么是兔死狐悲,明明是兔死狗烹!我跟黑狼一样,被使足了用够了,就该任人宰割了。

说罢,将门重重一摔,风一般走了。

修丽看着老于走了好远还在呼呼颤动的门,自知有些失态,回头对沈白尘解释说:老看守,下个月就要退休了。人是好人,就是牢骚太盛,所里的警犬黑狼归他驯养多年,听说要退出建制换条新的,他死活不依。刚才所长打电话来,新犬只今天就带回来了,事到临头还不知这老于要唱哪出呢。

沈白尘被这一通架吵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修丽冲他摆摆手,说:别管他怎么着了,先说正事吧。

正事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俩人东拉西扯了几句,走个过场而已。

正在踌躇之间,一个女看守门也没敲就闯了进来,大呼:修所,不好了!女监二号仓陈山妹乔钉子自杀了!

修丽闻之一惊,立刻站起来,拔腿就走,但很快义调整了节奏,回身拿起帽子戴上,说:走,去看看。

沈白尘紧张得不行,跟着她就跑,修丽反身道:慌什么?多待上几天你就知道,这不过是嫌犯们的老套路。

8

魏宣被看守押着走进那道铁栅栏,就听到有人在唱《老鼠爱大米》:……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不管有多少风雨,我都会依然陪着你……在魏宣听来,这首歌就像是专门为迎接他的到来而唱的。一听见这首歌,他就想起了未婚妻周小乔,同时回忆起第一次带着小乔回家省亲的情形。

一见面,母亲便对未来儿媳非常满意,可父亲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非说他们的生肖属相不相容。在给儿子媳妇接风的家宴上,父亲听说周小乔属马,霎时笑容顿失,冲着小乔问道:你不知道魏宣属鼠吗?

周小乔笑呵呵地说:知道呀,要不然同事干吗都叫他米老鼠啊。

魏宣一听父亲的话茬儿,就知道要坏事。

父亲读了半辈子《易经》,一点没读通,遇事打卦问卜不说,还要兼顾看相、风水、生辰八字,弄得杂七杂八。每次有什么大举动,他准要装神弄鬼掐算一通,成了就归功于伟大祖国五千年传统文化,败了就归咎于自己操作上出了差错。

魏宣早忘了这个茬,不然见面之前就会跟小乔把生肖八字对一对,什么吉祥报给他什么,免得节骨眼儿上节外生枝。

果然,父亲当场让服务生拿来了纸和笔,要把生肖相冲的公式写给他们看。

周小乔本来只把未来公公的话当玩笑,眼见得他认了真,听得脸都白了。

魏宣又急义恼,心知得当着父母把话递过去,让女朋友吃了定心丸才行:好好好,就算你说得有理,可我和小乔的婚事是没的变了。你要真是高明,倒是给我们解一解,看有什么办法把这一劫给渡过去。

魏宣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必须给父亲留足下台阶的余地,跟他顶牛说不定更糟。、

父亲果然见好就收,闭眼寻思了一会儿说:有倒也有,顶不顶用还得走着瞧。多结交属虎的朋友,生个属虎的孩子……以后安家,主卧室得放在正东、东北、东南为吉星的房间,再摆点跟虎有关系的物件在客厅里……

说真的,当时魏宣真后悔把周小乔带回家。好些年没跟父母在一起生活,父亲啥时候变得更加神经兮兮的,他都不知道。

眼看丈夫要在儿子的婚事上做他的玄虚文章,当妈的先急了,一个劲儿举杯布菜,想把话题引开:行了行了,赶明儿买房子请个风水先生,先看后买。回头再养只猫,猫就是虎,活生生的,比什么摆设都强。

好好一顿团圆饭,被父亲一搅和,差点不欢而散。幸好小乔是个有涵养的女孩子,她对魏宣父亲这套说法很不以为然,到底还是没有流露出来。

晚上回到房间里,为了安慰满心委屈满面泪水的小乔,魏宣紧紧拥她入怀,贴着她的耳朵,用最温存的声音一遍遍唱《老鼠爱大米》:……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不管有多少风雨,我都会依然陪着你。我想你,想着你,不管有多么的苦,只要能让你开心,我做什么都愿意……那时候,他们的生活花好月圆,一心念想的,是如何在良辰美景里锦上添花,从来没想过会有什么风雨和苦难。现在想来,一切仿佛都是宿命。事到如今,虽然他已经两肋插刀,把所有的责任担在自己身上,将周小乔彻底开脱出局,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再让小乔开心了。愿意不愿意,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魏宣就这样怀着忧伤的思念,走过长长的回廊。

这是一个四方四正的院子,两层楼÷回廊一面朝着天井,另一面排着一长溜灰面铁门,每扇门上开着一尺见方的小窗口,供看守们观察并与嫌犯们对话。魏宣怀着难言的惊惶和恐惧走过这些铁门,发现每扇门上的小窗口,都密密麻麻堆砌着一双双向外张望的眼睛。那些眼睛没有表情,像死鱼的眼珠,被当做饰物镶嵌在门上,无形中加深了他内心惊悚的感受。

歌声越来越大了。

在回廊尽头,看守打开了一号仓的门,随着开锁的声音响起,里边的歌声戛然而止。门开处,魏宣看见一个斜倚在大通铺上的汉子,急忙爬起来跳下床,立正说:报告!本仓全体人员正在排练端午节联欢节目,不知政府到来,有失远迎。

看守绷着脸,全无表情,也不深究,将魏宣推人,哐当将门关上,甩着大串钥匙哗啦啦走了。

那汉子走到魏宣跟前,围着他转了两圈,用鹰一样锐利的目光盯着他。由于距离太近,魏宣无法与他对视,却已然感觉到那目光带着重量和热度,如同绳子般在他身上左一道右一道缠绕,捆得他不能动弹。

刚才还喧哗无比的仓室,刹那间寂静无声。因为他纯真爱情的献歌被人歪曲成下流小调而痛心的魏宣,这会儿也被仓中的气氛给镇住了。他知道,此人一定就是传说中的牢头狱霸,而且凭直觉,自己马上就要跟这个家伙过招了。新人进了号子被老人玩弄欺侮,那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只听那人戏谑道:义来了一个贼,最近公安局生意兴隆呀!

魏宣虽然胆怯,对这个说法也做出了本能反应,轻声说:我不是贼。

那人又说:不是贼?不是贼到这贼船上来千吗?一号仓就是一条贼船,上了船的都是贼,本人是贼船船长。然后又指着一个歪脖斜脑的人说:他是大副。

魏宣仍然执着地说:我真的不是贼,是被误会了。

那人没想到这个小白脸胆敢冒犯他,又不知道该对“误会”这说法怎么应对,鼻子哼了一声,冷下脸转身而去。

好比听见主子发出了命令,被称为大副的歪脖,闻声而动凑了过来,气都没顾上喘,就把话头给续上了:误会了?误会了说明不是完全被冤枉的,自己还是犯了错。可惜在咱这地界,没有犯错一说,只有犯罪一说。是错可以改,是罪就别想改,只能认。一上了这条船,别说你是被误会的,就是被冤枉的,也得认命。

不知是不是因为脖子拐了弯,发音不畅通的缘故,歪脖的声音又尖又细,话说频率快得不得了,让魏宣想起小时候老师在黑板上写字,一不小心刮出的那种刺耳的噪音。

魏宣听父亲说过,凡是遇见男作女声的人,一定要小心,这种人多半是小人。

以前他对父亲这套说词深疑不信,这次犯了事之后,已经是将信将疑。父亲坚持说这场祸就是小乔跟他生肖不合惹下的,回想小乔在自助银行里的表现,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情上,她是个推波助澜的角色。

一想到这些,面对这个男人女声的歪脖,魏宣咽了口唾沫,没敢再说什么。

歪脖接着说:十年修得同船渡,你上了彪哥的船,就是跟彪哥的缘分。彪哥在这儿是至高无上的船长,他指东我们不敢往西,他放屁我们不敢拉屎。这叫国有国法,船有船规。彪哥说你是贼,你就不能说不是,说不是,就等于顶撞彪哥,顶撞彪哥就是犯规,按船上的刑法就是重罪,跟在社会上杀人放火的罪一样重,肯定要受罚。

歪脖一边说得唾沫星子乱飞,一边也没忘记偷眼观察彪哥的反应。

彪哥被他挠痒痒挠得很舒服,脸色已经转暖,两只眼睛正兴味盎然盯着魏宣脚上的鞋呢。凭经验歪脖知道,彪哥此时的兴趣,已经不在这个新来的人,而在他脚上的漂亮的鞋。于是就紧跟彪哥的兴奋点,直接把话转到了鞋上。

歪脖踩了踩魏宣的脚,故作惊讶说:你这双鞋可是高档名牌呀,踩在上边跟踩在海绵上一样软和。这么好的鞋,雷子搜身没把它弄了去,说明他们太土,不识货。

被他一引导,通铺上下无所事事的人们,目光齐刷刷投过来,热力四射,好像看见的不是一双鞋,而是一对金元宝。

歪脖接着白话说:咱们船上有个规矩,只要是好东西,都得尽着船长用,除非船长不稀罕。今儿个你这双鞋归谁穿,还得看看船长的兴趣。彪哥,你下来试试,合不合脚?

歪脖的建议正中彪哥下怀,只见他一点头,叫了声大台、二台,马上有两个小青年一齐过来,动手来脱魏宣的鞋。在众人的大声哄笑之中,转眼间魏宣已是倚墙而立,水泥地的凉气透过脚板心飕飕直往脑门上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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