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蜕-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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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他所接洽的事比这些人更恶劣。那些事不但根本与救国无关,而且是利用时局不大好,想占些便宜。在广告上已清楚的说明“征求流亡的学生”——因为薪资可以少给一些。
金山的脾气是不能容人的。可是现在已有决心,为得到救国的工作,就是受些委屈也无所不可。他没想到人们会这样的连国事都一字不提,更没有想到还会有利用流亡的学生的。他几乎要用极坏的字眼判断这个民族了,可是他又明明知道,在北平与天津那些汉奸中,有的就是因对自己民族悲观而认敌为友的。不,他一定不能存着这种汉奸的心理。他不能因失望而精神变态,把一两件坏事认为民族恶劣的证据。这种自警自惕,使他没敢和任何人瞪眼吵嘴,可也没使他高兴。心中空空洞洞的回到洗家,象个没拉到钱的洋车夫那么丧气而又无可如何。
见了桂秋,他不愿陈诉这一天的经过,深恐桂秋对一般人下什么轻视的断定。只有相信民族优秀,才能相信民族胜利。他得抱定这个信念,而且不许任何人来辩驳。只有抱定这个信念,他自己才肯卖命,卖命便是最光荣的出路。
他几乎后悔自己回来的太早,虽然身上已极疲乏不堪是件事实。一面他不愿和桂秋讲什么,一面他切盼树人们回来。他们回来,他就能自由的谈心,说的对与不对都没多大关系。在他一生,他没感觉到过这样的切盼;这几个流亡的朋友仿佛比他的父母兄弟还更亲密。平日的孤傲自负,还在他的脸上神情上,可是另有一股谦诚热烈的气儿在心中流动,使他象个小弟弟盼候着哥哥回来那样真诚而几乎是焦躁的等待着大家。
易风还不来?!怎么曲时人也不来呢?!
4
好容易,他把平牧乾盼来了。金山与桂秋的脸上都有了笑容。
“怎么样?”她很郑重的问。
金山摇了摇头。“没找着任何工作,可是我并不失望!仗必须打下去;只要肯出力,总会有地方去做事。”“平小姐,”桂秋极客气,好象专为表示自己会客气的样子,轻巧的叫,“平小姐,金先生要是找不到事,你就更不容易。依我看,大家先在这儿住下去再讲。事情是这样的,你越想做事,它越不来;你安心等着,可有可无,它会来找你的。以我说,我本想办个刊物,可是平小姐看见了,那些不知好歹的人成群的来打搅,叫我连个计划也拟不出。好啦,我便不再去费心,安心的等着,也许会有人来要求我办刊物,到那时再说。反正我的思想是在我的心中,谁也抢不了去,哪时用,哪时拿出来。”
“咱们不想打仗,可是日本逼迫着非打不可,而且已经打进来了,还等什么呢?”金山看着牧乾,而把脸上的轻慢的神气叫桂秋自动的收领。
“我是劝告平小姐!”桂秋把话说得非常的硬,随着末一个字把香烟——只吸了小一半——投在痰盂中。“树人们怎都不回来呢?”牧乾看看金山,再看看桂秋,表示出不愿袒护任何一方面。可是继而一想,到底是金山的话有道理,于是笑了一笑,在酒窝的四外纵起许多活动柔软的小坑儿来。“假若树人们能找到战地服务一类的事,我想我应当加入。”
“平小姐!”桂秋笑得有些虚假了。“我还得进忠告,假若我的话粗野一点,请你原谅。你不晓得兵士们的——”没找到合适的字,他端了端肩。“说不定,见着女的就起恶意;这不可不虑到。我总是不客气的抓住现实,有时候近乎冷酷;可是,说实话,我们不便做没有意义的牺牲。”
“在屋子里想出来的现实,与现实毫无关系。”金山决定把一天的丧气全向桂秋发泄出来。“我和树人们都在军营中受过军训。我知道军人的实况。不错,他们是简单,可是他们比你我都忠诚热烈的多!你心目中的军人,还是二十年前的老总,今天的军人正和今天的一切同样——总而言之吧,今天的中国已不是前二十年的中国。日本军阀不认识这个,还有许多中国人不认识这个;在北平陷落以前,我自己就不认识这个。城陷的以前以后,逃命的是你我,卖命的是大兵与老百姓!”
“慢慢的看吧,”平牧乾不愿深得罪了桂秋,“反正得做点什么。”她往外看了看,一心的盼望别人回来,好可以把话岔开,她知道洗和金已叫上了劲;她不敢走开,怕他们俩越说越挂气,打起架来并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她只把桂枝盼来了。桂枝依然不大答理金山,扭晃扭晃的扑过牧乾去,拉住牧乾的手,紧紧贴住牧乾的身子,她喘了几下,小而不美的鼻子上纵起许多碎纹来。“各屋都找到了,也找不着你!”桂枝的眼中分明有些泪,仿佛受了很大的委屈。在牧乾没来以前,哥哥桂秋是她的偶像;牧乾来到,她找到了个新的崇拜的对象,甚至于把哥哥要放在一边。她什么都有,只缺乏俊美,好象天意如是,叫她必须低首崇拜别人。在崇拜之中,她才能发泄女性的嫉妒:她不愿任何女人接近哥哥,现在也不愿任何男人接近牧乾。只有这么着,她的女儿家的热情才有寄托。她若是在她哥哥以外另找男人,她的身分与不幸的面孔便使她难堪;她若是和别个女人竞争,就必定会失败。所以她以崇拜与独占一个哥哥,或一个女友,代替了正常的恋爱。“你可千万别走哇!要走,咱们一同走,不用和他们乱跑!”
“假若我必须上前线服务呢?”牧乾笑着问。
“我不许你去!”桂枝把女友的手更握紧了些。“咱们可以用金钱代替服务,我叫哥哥出钱救救难民,买公债;咱们出了钱,自然有人会卖力,是不是?”
平牧乾笑着,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把下巴在领子角上蹭了两下。
5
厉树人自有他的“作风”。在找事之前,他决定去讨教讨教。热心是自己的,主意不妨是别人的。勇气属于青年,而智慧往往属于长辈。为救国,什么他也肯去做,qǐζǔü可是能找到收效最大的,岂不更好?他决定先找阴城一位名人——孟道邨——去谈谈。并不相识,可是他去访见,恐怕不至于遭了拒绝,那位名人是素来爱奖掖后进,以青年导师自任的。他常在杂志上发表文章,曾经参加过革命工作。
说明来意,果然被让了进去,树人非常的高兴。
孟先生已经五十多了,胖胖的,挺精神,在和气之中露出一些高傲。
树人说了几句求教的话。孟先生用眼领略着,脸上浮着些笑意,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等树人把话说完,他愣了一小会儿,然后低声说了几个“好”。又停了一小会儿,“不过,我看战事会不久就结束的,中国不敢打。要打呢,必败无疑。”他的语气很坚定,虽然声音不怎么高大。他的脸上带出来不准树人辩驳的神气,而后再用话补足:“我并非悲观的人,可是我深知道日本的兵力,与我们的缺陷。”
“那么要是日本非打不可呢?我们难道就屈服?”树人老老实实的问。
“屈服不是一次了!”孟先生微微一笑。
“先生看我们青年们不必去做什么,只等着讲和,而后回学校去读书?”
“恐怕要那样子!”孟先生极冷静的说。“你看,阴城和没事儿一样,想必是时局并不严重。”
“不过,就是预备讲和,不是我们也应当把兵往前开一开吗?”
“阴城当局的心理恐怕不是如此!”
彼此对愣了一会儿。
“那么先生看我们应当在这里静待?”树人立了起来。“是的,在这里就非静待不可,此地不许学生们出声。要不然就往南边去,乘机会多看些地方,也好。”“好吧!”树人把手掌上的汗擦在大褂上。“先生不送!”“没事,再来谈,我没事!”孟先生往外送。
已到了门口,树人灵机一动似的,问了句:“先生能分分心,给我介绍个朋友,能给我找点工作的朋友吗?”孟先生面微扬着点,背着手,脚跟抬了两抬。“好的,你去看看堵西汀先生,他是很有办法的人。拿我个名片去,”从袋中掏出水笔来,“你叫,啊,厉树人,好的。”“谢谢先生!”
孟先生对太阳微笑了笑。
6
树人一连找了堵西汀三次,都没见着。越见不着,他越想见;一个有作为的人总会是非常忙碌的。
要在平日,他必会详详细细的批评孟先生,而附带着也就不信任孟先生所介绍的人。现在,他顾不得检讨任何人;孟先生虽然使他失望,可是堵西汀未必不是个很有热诚与能力的人。即使堵西汀也和孟先生一样有名无实,见一见也至少可以长些阅历;假若老一辈的人是稀松落伍,那他自己就可以决定这个时代当属于他,与他的朋友们。他须看个水落石出。
已到六点多钟,他又找了去。堵先生刚进家门。他一见面,便直截了当的说明来意,不便于多耽误堵先生的工夫。堵先生是个三十多岁的瘦子,两眼极深极亮;假若没有这对眼,大概没有人会相信他还有任何精力与胆量;他的颧骨象两小块瓦似的那么有棱有角。
“啊,你要找工作?北平来的?”堵先生只看了树人一眼,而且并没让他坐下。“孟先生见过了?你看孟先生怎样?”堵先生看着手中的烟卷,而后狂吸了几口;手有些发颤。
“我看他落伍了。”树人寻思着,顶好是实话实说。“啊!”堵西汀的瘦脸紧缩起来,象个晒干的木瓜似的,很黑很长,很难看。“你坐下!”
树人好象受了催眠,遵命坐在一张叽吱乱响的小凳儿上。“啊!”堵先生点了点头。“告诉你,孟先生是名人,我是歹人。他只剩下一样好处——还肯把青年介绍给我。我在这里得一天搬三次家,要不然就得搬进牢狱里去。”堵西汀始终看着指间的烟卷。“你要干什么?是往别处去,还是要留在这里?一共有几个人?我有许多办法,可是哪一个办法也不安全。我自己的岁数并不大,我还自居为青年,可是阴城的人管我叫作青年的屠户。你有胆子?”他翻眼看了树人一下,眼神足得可怕。
树人点了点头。
“好!要上前线,今晚就可以走。凡是我经手的事,都要急快,因为不晓得我自己几时就被抓了去;在狱里我还能工作,不过太不方便了。若是想留在此地呢,我就给你工作计划,非到急难的时候,不必来找我。”
“到前线和留在此地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前线急于需要工作人员,此地需要铲除汉奸的人员。”堵先生的手颤得更厉害了。“此地已有人把太阳旗预备好了,所以孟先生悲观;我与他不同之处,就在这里:他看见阴影就认为是永久的黑暗;我要用火把将黑影赶了跑。你要做哪样?”“到前线去!我们一共五个人,我不敢替他们决定什么,因为——”
没等树人说完,堵先生几乎是命令式的说:“快走,问他们谁走,谁不走。九点钟以前等你的回话,走的今晚——啊,至迟十二点吧——就可以走;不走的,听我的分派。”“好,我九点以前回来。”树人立起来。
“不要回到这里,到湖上街九号去!”
7
象箭似的,树人跑回洗家。拉开客厅的门,他的大眼扫了一个圈。“时人和易风呢?”
金山跳了起来。“他们还没回来。怎样?”'。电子书:。电子书'
“事情有,得等他们商议;怎么还不回来呢?”“你坐下!”平牧乾高声的说,“看你这头汗!”“什么时候了?”
桂秋端好了架式,看手表。“七点半,也许快个一两分;阴城的午炮是随便放的,快慢很自由。”
“你可不能走!”桂枝紧紧握住牧乾的手。
第八
1
“老易和老曲怎么还不回来?”厉树人搓着手,一边念道一边来回的走。他失去了平素的安稳与镇定,几乎是粗暴的叨唠:“他们简直不懂什么是团体生活!不管别人怎么着急,他们总是慢条斯理的;这不定是在哪里碰见了熟人,瞎扯瞎扯,扯起来没有完;看吧,也许今天还不回来了呢!急死人!”叨唠了一阵,他失望的焦急的坐下,咬住嘴唇,大眼睛里放着怒光。
“不用等他俩了吧?”平牧乾柔和的商问。
“你可不能走!”洗桂枝握紧了牧乾的手,而后对桂秋说:“你拦拦他们!你给他们出个主意!劝劝他们!”
洗桂秋实在也不愿意看牧乾随着他们走。不管她是去做多么有意义的事,只要是随着树人们去做,他就觉得不舒服。他不承认这是嫉妒,可是他心中此时确实没有什么别的情感。他很愿意留下牧乾,而把男的们赶了走,但这又不大好开口;他只好泛泛的敷衍一下:“我看大家不必这么忙吧。至少也得等他俩回来,再商议商议。凡事都须详细的计划一番,这是一;你们在这里,若找不到别的事,我至少可以出钱教你们办一个刊物,这是二。无须乎忙!”
“救国的事要马上作,考虑只足减少了勇气。今天早上我们若都被炸弹轰碎,现在我们还想做什么吗?先下手的为强,别等一事无成,而身子已经粉碎,这是一。办刊物没用,字不是枪弹。老百姓不识字,城里的小市民识字而没有读刊物的习惯。即使退一步讲,文字有它的用处,它也不能比得上亲口去对老百姓讲,亲身作给同胞们看。这是二。”厉树人一气说完。立起来,向金山说:“我们不能再等。”“你们到底上哪里去呢?”桂秋想起立,可是半中腰又坐下了。
“到前线去。”厉树人把声音放低,看了牧乾一眼。“几个人去有什么用呢?”桂秋微摇着头,露出惋惜的意思。
“凡是不想卖力的,总以为别人卖力是愚蠢。”金山的眼盯住了桂秋的脸。
桂秋不想反驳,只高傲的一笑。
“这样好了,”树人对桂秋说:“我和金山先走。等易风和曲时人回来,请告诉他们找堵西汀去。”
“那么我呢?”平牧乾的脸板得很紧。“你们以为我不敢去,胆儿小?”她似乎还有许多话,可是不能畅快的说出来。“你愿意去,当然就一块儿走;小姐请别先生气!”金山幽默的想把她逗笑。
“你不能走!”桂枝几乎要哭出来。没等牧乾回出话来,她把脸转向桂秋:“给他们快开饭!”她想大家吃过饭,也许就不这样急暴了;没有好东西在肚里,男人们是好闹脾气的。“谢谢,”树人勉强的显出很规矩。“我们到外头买几个烧饼就行,没工夫吃饭了。牧乾?”
“走!”牧乾的脸上白了一些。“走!反正没东西可拿。”几乎是粗暴的,她由桂枝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她的话可是很温和:“桂枝,我到前方看看去,假若办不了,我回来找你;我家里老少男女的生死存亡,都不晓得,我就拿你当个亲姐妹!”
桂枝落了泪,心中可是并非不舒服。牧乾这几句话使她感到异常的亲切,一方面叫她心中充实了一些,因为这些话不象她所惯听的交际虚套子那么空泛;另一方面她也感到了战争的迫切,因为假若牧乾肯留在这里,她便想不到远处正有战争,也就不便关心了。现在牧乾决定要走,桂枝想象到远处的战场,而这战场恰恰又是牧乾所要去的地方。她觉得这是值得骄傲的事。她不再拦牧乾,而低声的说:“好,你走吧。你若是受不了,就赶紧回来,我等着你!”她转脸对桂秋说:“给他们点钱!”
树人见牧乾肯走,心中不由的高兴起来,言语也客气了:“我们用不着钱,这两天的搅扰——好,不说什么了。”“你替他们拿着!”桂枝塞到牧乾手里几十块钱。“他们男子宁吃亏不输气。”
牧乾笑着点了点头,把钱收在口袋中。
2
离开洗家,他们三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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