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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国与吾民-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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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家庭单位,这里存在着最大的共产主义大协作,然而在家庭与家庭之间,却不存在任何真正的联系,只有国家似乎才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然而,由于中国长期以来一直独立于世界之外,没有受过大的挑战,所以这种国家观念,或称民族主义,也没有得到很大的发展,这里,家庭意识代替了西方人的社会意识和国家意识。某种形式的民族主义确实在发展着,但是欧美人士无需惊慌。所谓“黄祸”可能会来自日本,但不会来自中国,在我们的本能深处,我们宁可为自己的家庭去死,不会为国家去死。没有一个人想为世界去死。日本军事集团宣传的所谓一个民族应该扩张自己的势力,以给亚洲及世界带来“和平与融洽”,这种宣传对中国人没有任何效果。我们对其中的道理奇怪地、极端地、异教徒般地表示麻木不仁。我们对这些呼吁的回答是:“你想干什么?”我们不会去拯救世界。在现代中国的国际关系史上,外国挑衅行为已多得足以刺激中国人使他们团结成为一个整体。但是,令人惊讶的是我们如何成功地抵御了这些影响和挑衅。
纵观整个国家的状况,我们似乎可以确定,我们会像以前那样继续生存下去。1935年在日本和中国旅行过的人可以尽可能地在这几方面作一个比较。日本人每天忙忙碌碌,总是在电车火车里读着一张报纸。一副固执的神情,坚定的下巴,眉梢上挂着民族灾难即将到来的阴云,坚信在下次的大决战中,日本要么摧毁整个世界,要么被世界摧毁,并在为这一天作着准备。而中国人则穿着长袍大褂,宁静安详,心满意足,逍遥自在,无忧无虑,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他从梦中醒来。你不可能同时在中国人家中作客、在中国餐馆用膳、在中国街道上散步,同时又相信民族灾难或世界灾难即将降临。中国人谈到自己的国家时总是说它像“一盘散沙”,这每一颗沙子并不代表每一个人,而代表每一个家庭。另一方面,日本民族是(从语法上讲,我们说中华民族“are”——复数的“是”,而日本民族“is”——单数的“是”)像一块花岗岩一样结合在一起的。这也许是一件好事。下次世界大爆炸可能会摧毁这块花岗岩,但是顶多不过能吹散这些沙子。沙子还是沙子。
特权与平等
社会等级观念,或称“人各得其所”的理想,以一种稀奇的方式将平等的观念阉割了。认识到这一点,对于理解中国人的社会行为的精神,好的也罢,坏的也罢,都很重要。中国文人学者的脾性要强调各种各样的区别,如男女之别(如前所述,导致了对妇女的幽禁),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别,青年人与老年人之别,等等。儒道总以为自己所给予的是文明的影响。所以,儒家到处传播这种区别,到处建立社会等级和社会秩序。他们期望用一种道德的力量把社会绑在一起,向统治者宣传仁慈善行,向被统治者宣传恭顺服从,老年人要慈祥和蔼,青年人要尊敬老人,哥哥要“友与兄弟”,弟弟要谦恭。这里强调的并非社会平等,而是严格的等级之别,或称有等级的平等。汉语中,“五伦”的“伦”字,意谓阶层内的平等。
这样一个社会并不是没有其迷人与美好之处。比如,尊敬老人就一直令人感动不已。罗斯(A。 E。 Ross)教授曾经指出,中国的老人给人印象最深。他们比西方的老年人要高贵,看上去更体面。西方的老人们则被迫感到他们在各方面都已经度过了自己最有用的时期,现在正无偿地由孩子们供养,似乎他们在壮年时,并没有尽了抚养儿女的职责!西方的另一些老人们则不断地向人们呼喊,说他们在精神上还很年轻,结果使自己看起来更滑稽可笑。没有一个有教养的中国人会无缘无故去惹恼一位老人,正如没有一个有教养的西方人会故意激怒一位女士。这些细微的感情现在已经丧失掉了一些,但在大部分中国家庭中还依然存在。这就是为何老年人总是那么清静和悠闲的原因。中国是唯一能使老人获得清静悠闲的国家,我相信这种对老年人的普遍尊敬比世界上盛行的老年救济金要好一千倍。
另一方面,这种等级理论却带来了特权,对那些可以享受特权的阶层,以及羡慕这些特权阶层的人们不无魅力,直到今天都是如此。尊敬老人无疑是好事,然而尊敬学者与官员却既是好事,又是坏事。社会对“状元”——科举考试的第一名——的拥戴和欢呼,使每一个母亲都动心,你看他骑着高头大马,由皇帝亲自装饰,作为全国第一也是最聪明的学者在街上走过,真正是一个名符其实的迷人王子。作为头名状元,他应该是很漂亮的,这一点也很重要。这就是作为一名卓越的学者所得到的荣耀,一个中国官员所得到的荣耀。他每次外出,都有人为之鸣锣,宣告他驾到,衙役们在前面开道,将过路人逐向两边,像推垃圾一样。这些衙役们也总是分享着王子的权力与荣耀,他们就是偶或打伤甚至杀死一两个人又有何妨!
每每阅读中国的古典小说,我们总会看到这样的情景。实际上,我们并不称之为权力或荣耀。我们叫“气焰”,就像熊熊烈火,炙手可热,衙役们唯一的忧虑是会撞上另一班属于更高一级官员的人(这就是等级观念的妙用),这样他们的“气焰”就会降温。他们也可能忧虑由于不知情而杀死或打伤一个属于更高一级官吏家里的人。这时,他们会喊:“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事实上,他们也可能被主人送到那更高一级官吏的手中,任他给予任何他认为合适的刑罚,包括鞭打、监禁,合法不合法一应俱全。
这样的特权总是那么令人振奋,那么迷人。怪不得那些现代的官吏们,即使被撤职,也不愿放弃这些特权。没有一个享受着这种特权的人不感到自己非常荣幸,非常满意。把这些现代官僚们称为“公仆”,简直是对民主的莫大污辱!他们在自己的通电中,可能会使用这个名词,但他们在心里却痛恨它。1934年,曾经有一位高级官员的司机不听交通灯指挥,在一个拥挤的路口,横冲直撞。一位警察企图阻止他,他便拔出手枪把警察的大拇指打了下来。这就是他的官火燃烧的熊熊火焰。是的,特权这个东西确实不错,官火今天仍在熊熊燃烧。
所以,特权正是平等权力的对立面。官员们正是民主的天敌。只有等官吏们愿意限制自己阶级的特权,享受少一些的行动自由,到法庭上去回答别人对他的控告,只有等到这一夭,中国才有可能在一夜之间变成真正的民主国家。然而,现在还不是。因为如果百姓要自由的话,官僚军阀们还能有自由吗?如果百姓享有人身自由不得侵犯的权利,官僚们不就失去了逮捕编辑,关闭报社,把别人的头砍掉以治自己头疼病的自由了吗?(我的家乡福建漳州的张毅将军就是这样做的。我公布了他的大名,因为他已死了。)每当人民对他们的统治者表示不满,或者年轻人对父母提出异议时,我们就喊:“反了!反了!”意思是说天和地都倒个儿了,世界的未日到了。
这种观念深深地扎根在中国人的头脑之中,这种邪恶也不是局限于官吏身上,而是像大榕树的根一样,它把自己的荫凉扩展到所有来到树底下的人身上。我们中国人并不与这种榕树斗争,而是设法钻到榕树的荫凉下面去。我们不像美国人那样弹劾官吏,或者把富人的穷子付之一炬,像布尔什维克那样。我们设法去做他们的守门人,享受官吏们的树荫。
社会等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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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似乎已经很清楚。在中国,实际上只有两个社会阶级。一个是衙门阶级,他们远在欧洲人还没有来到中国之前就享受着治外法权,也不用领事裁判;另一个是非衙门阶级,他们纳税,守法。讲的稍微残酷一些,中国只有两个阶级,在竞赛中跑在前面的狗与落在后面的狗,他们也经常调换位置。中国人以自己乐观的宿命论,高尚地完美地忍受着这种安排。在中国,没有固定的社会阶层,只有不同的家庭。他们随着命运的沉浮而沉浮。有幸运的衙门家庭,也有不幸的家庭,后者的儿子没有在衙门中管事,女儿也没有嫁入衙门。实际上,没有一个家庭是没有什么联系的。很少有一个中国人的家庭不会通过婚姻或通过熟人找到一个远房的堂兄,该堂兄又认识一位张先生的三公子的教师,而这位张先生的媳妇是某位官僚的太太的妹妹,这个关系在有官司要打的时候是极有重要价值的。
衙门家庭又正可以比做榕树。它们的根与根相交错,再交错,像扇子一样展开。而中国社会就像是一个山上的榕树林,经过一个调整过程,这些树都在太阳底下争到了一块地盘,相互和平共处。有一些树所处的位置较其他为好,他们就相互维护并保持住自己的位置。正如当代中国流行的俗语,“官官相护”。普通人民就是土地,供给这些大树以营养,使他们成长。正如孟子在为仁人与普通人的区别辩护时说,“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一次,齐王问孔子治国之道,孔子授之以社会等级观念,齐王大呼,“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于是,这些树在阳光的照耀下,吮吸着大地的|乳汁,茁壮地成长着。有一些树长得更健壮一些,它们从大地吮吸了更多的|乳汁,那些在大树下乘凉,并感叹于树上绿叶的人们并不知道这是大地的功劳。
然而,官吏们对此都非常清楚。那些在北平等待分配地方行政官职的人们从内心里,从与别人的谈话中,都知道哪些地方“肥”,哪些地方“瘠”。他们也用华丽的辞藻谈论什么国民预算是“民脂民膏”。如果榨取民脂民膏也算一门科学,那它在方法的多样化与独创性方面完全可以和有机化学媲美。一个好的化学家可以将甜菜根炼成糖,一个更优秀的化学家可以从空气中提取氮来制造化肥。中国官僚们的本领与化学家相比毫不逊色。
这种官僚制度的唯一可取之处是使中国失去了等级制度与贵族阶层。衙门阶级并不是像欧洲的地主贵族那样可以世袭的,人们不可能认定哪些个人就永远是贵族阶级。没有一个中国家庭可以吹牛说自己的祖先在过去的百年中从未做过体力活,就像某些法国贵族或者奥地利的哈普斯堡贵族①一样。孔子的家族除外,他们在过去的2000年中都未曾劳作。满族军队在1644年征服中国之后,其后裔在过去300年间真正可以说是没有做过工务过农;现在满族王朝已被推翻,他们仍然拒绝劳动——我指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例子,可供社会学学者们去研究,看一个阶层的人们在被全国人民奉养了3个世纪之后,会产生什么变化,因此他们是中国真正的“有闲阶级”。但他们是例外的情况。在衙门阶级与非衙门阶级之间,通常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线。
『①哈普斯堡贵族:欧洲著名家族,于1270~1318年间统治奥地利。』
是家庭,而不是任何的世袭阶层,构成了社会单位。这些家庭万花筒般地上下沉浮,每个已过不惑之年的人都曾亲眼看到一些家庭发迹起来,而另一些家庭则衰败下去。社会民主在西方或者中国都不是由宪法所保障的,而是像人们所说由我们的回头浪子们来维系的。在这些回头浪子中,有许多人由于挥霍,使得一个永远富裕的家庭不可能产生。他们就这样变成了民主的堡垒。科举考试使得那些来自底层的有能力有雄心的人总是有可能升迁。除了乞丐与妓女的儿子之外,任何人都可以参加这种考试。教育还没有昂贵到只有宫家子弟才能上得起学的地步。如果做学问是有才能的人的特权,那么这种特权永远也不属于富人。没有人会因为贫穷而在学术生涯上严重受挫。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可以说,机会对任何人都是均等的。
中国人将社会分为四等,依次为:士、农、工、商。在中国这样一个长期的原始农业社会中,这种精神基本上是民主的。阶级之间没有敌对情绪,因为没有这种必要。价级之间的交往,除掉我们已经提到过的衙门阶级以外,并没有被“阶级感情”和势利观念所阻断。这种社会统治发扬得最好的时候,一个富商或者高官显贵可能会请一位樵夫到自己府上喝一杯茶,并且亲切友好地闲谈一阵。不过,较之于英国庄园主和农夫之间的谈话,他们可能还要少一些谦卑:农民、工匠、商人,都是大地|乳液的一部份,所以他们都是谦恭、安静、自尊的公民。根据儒家的理诊,农民被排在这三个阶层首位,因为粮食意识很强的中国人总是很清楚每粒谷子的来源,他们对之感激不尽。农民、商人和工匠,都把学士们看作一个应该享受特权与其他待遇的阶层。鉴于学习中国书面文字的困难性,这种尊敬是发自他们内心的。
阳性的三位一体:官、绅、良
然而,这些学士值得尊敬吗?脑力劳动明显地比体力劳动高级,这种不平等似乎非常自然。人类能够征服动物界是因为人类大脑的高度发达。人类智力的发展证实了人类有能力控制动物界。然而,人们当然可以质问,从动物的立场上看,人类是否有权毁掉狮子老虎赖以生存的山林,使野牛失去自己的大草原。狗可能也会同意人类有这种权利,然而狼却可能表示反对。人类仅仅是用自己更大的狡猾证明自己的权利。中国的学士们也是这样做的。只有他们才知道知识的宝藏,只有他们才知道历史和法律,只有他们才知道怎样就可以通过巧妙地玩弄法律信仰中一个辞藻将一个人置于死地,学问是如此复杂,尊敬有学问的人也就是很自然的了。这些人构成了中国所谓的“上流”阶层。我们再用森林作比。这些上流阶层是寄生虫,他们有办法毫不费力地爬到最高的树上去。中国所有的榕树都被这样的寄生虫包围着。换句话说,他们能爬到树上,悄悄他说一句好听的话,就可以吸吮大地的|乳汁,顺便地把一张委任状塞进兜里。更有甚者,他们经常从树那里接受喝干大地|乳汁的责任。
这就是所谓的“包税制度”,这种制度正在破坏人民的财政以及国家的岁入。这些税收专利权是本地土豪劣绅的衣食父母。一种从民国建立以来就愈演愈烈的罪恶。事实上,用3千元从市政府那里买来的包税权,一年就可以赚回2至3倍的钱。大地的|乳汁被用来滋养那些寄生虫。可悲的是,人民被愚弄,政府及社会没有得到任何好处。这一切,只不过是养肥了寄生虫们自己的家庭。
然而,这些寄生虫们在各地盘根错节,任何新的政权都必须与他们协作共事,通过他们行使职权。他们在自己的圈子中分派了屠宰税、卖淫税与赌博税。从自己投资最多的行当中,他们自然期望得到最大的酬报。实践证明,这种“最大的酬报”对人民是灾难性的。他们的贪婪是无止境的。你不可能对“最大的”下任何定义。用他们自己的专门知识,他们可以发明新的什么税。每个新官都有一些这样的土豪朋友,与他的衙门有官方的或非官方的联系。这些土豪劣绅可能会来拜访,一边喝茶,一边不免感叹他说:“啊!你想一想,每县至少有15000个猪槽,每十个县就有15万个猪槽。一个槽收税一块钱,就可以净赚一个相当可观的数目,相当可观啊!”另一口上好的龙井茶又喝下去了。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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