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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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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道德沦丧的观点使聂赫留朵夫大为吃惊。聂赫留朵夫一路上听人说;有些流浪汉往原始森林逃跑时;还怂恿同伴跟他们一起跑;然后就把同伴杀死;吃他们的肉。他亲眼目睹一个人被指控犯了这种罪;而且自己供认不讳。最骇人听闻的是;这类吃人事件并非绝无仅有;而是一再发生。

只有经监狱和流放地的特殊培养而产生的恶习;才能使一个俄罗斯人堕落成为无法无天的流浪汉;他们的思想甚至超过尼采的最新学说;对什么事都没有顾虑;真是百无禁忌;而且他们还把这种理论传播给其它犯人;然后再扩散到全体人民中去。

目前这一切行为;照书本里的解释;完全是为了制止罪行;实施警戒;改造罪犯;依法惩办。但在实际生活中;根本不存在上述这四种作用。这样做不仅不能制止罪行;反而传播罪行;这样做不仅不能实施警戒;反而鼓励犯罪;许多人就象流浪汉那样自愿投狱;这样做不仅不能改造罪犯;反而把各种恶习系统地全面地传染给别人。政府的处分不仅不能减少报复;反而在人民中间培养这种情绪。

〃那他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聂赫留朵夫问自己;但是找不到答案。

最使他感到惊奇的是;这一切并非意外;也不是由于误会;不是偶尔一见;而是几百年来司空见惯的现象;差别只在于以前是对犯人削鼻子割耳朵。后来在犯人身上打烙印;拴在铁杆子上。现在则用脚镣手铐;运送犯人也不再用大车而改用轮船火车。

政府官员对聂赫留朵夫说;那些使他愤发的事都是由于监禁和流放地设备不完善造成的;一旦新式监狱建成;状况就会得到改善。这种解释也不能使他满意;因为使他愤恨的并非监禁地完善不完善的问题。他读过塔尔德著作;那里谈到改良监狱装有电铃;使用电刑;而那种经过改良的暴行却使他更加气愤。

使聂赫留朵夫气愤的;主要是法院和政府机关里坐着一批官僚;他们领取从人民头上搜刮来的高薪;查阅由同一类官僚出于同一类动机写成的法典;把凡是违反他们所制定的法律的行为纳入各种法律条文;然后根据这些条文把人送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而那些人在残酷粗暴的典狱长。看守和法警的肆意虐待下;成千上万地在精神上和肉体上死亡。

聂赫留朵夫进一步了解了监狱和旅站的情况后;看出犯人中间蔓延的恶习:酗酒。赌博。暴行和其他骇人听闻的罪行;包括人吃人在内;都不是偶然现象;也不象那些头脑僵化的学者为了袒护政府而硬说的他们是退化。犯罪型或者畸形发展;而是人可以惩罚人这种谬论造成的必然后果。聂赫留朵夫看出;人吃人这种事不是起源于原始森林;而是起源于政府各部。各委和各局;只不过最后在原始森林中结束罢了。他看出;象他姐夫那样的人;以及所有的法官和其他文官;从民事执行吏到部长;他们根本不关心平时挂在嘴上的正义和人民福利;他们追求的无非是卢布…那种由于他们出力造成腐化和苦难而赏给他们的卢布。这是显而易见的。

〃难道这一切都是由于误会吗?怎样才能使那些官僚不再干他们目前所干的事?情愿照样发给他们薪金;甚至外加奖金。。。。。。〃聂赫留朵夫想。在这样的思考中他听到鸡啼第二遍;尽管他的身体一动;跳蚤就象喷泉那样纷纷落到身上;他还是沉酣地睡着了。

二十

聂赫留朵夫醒来时;马车夫都早已上路。老板娘喝够了茶;用手绢擦擦湿淋淋的粗脖子;走进房间说;旅站上有个士兵送来一封信。信是谢基尼娜写的。她说克雷里卓夫这次发病比他们预料的更严重。〃我们一度想把他留下;自己也留下来陪他;可是没能得到许可。我们就带着他上路;可是怕他在路上出事。请您到城里去疏通一下;要是能让他留下;我们当中也留下一个人来陪伴他。如果因此需要我嫁给他;那我也情愿。〃

聂赫留朵夫急忙打发跑堂的到驿站去叫马车;自己则赶紧收拾行李。他还没有喝完第二杯茶;就有一辆带铃铛的三驾驿车来到大门前。驿车车轮在冰冻的泥地上滚动;就象在石板路上那样隆隆作响。聂赫留朵夫给粗脖子的老板娘付清了帐;就匆匆走出门;在马车软座上坐下;吩咐车夫尽可能快赶;一心想追上那批犯人。他在离牧场大门不远处;果然赶上了他们的大车。大车载着袋子和病人;在冰冻的泥地上辘辘行进。押解官不在这里;他赶到前头去了。士兵们显然喝过酒;兴致勃勃地谈天说地;跟着车队;走在路的两边。车辆很多。前头的大车每辆坐着六个刑事犯;很拥挤。后头的大车每辆坐着三个人;都是政治犯。最后一辆大车上坐着诺伏德伏罗夫。格拉别茨和玛尔凯。倒数第二辆上坐着艾米丽雅。纳巴托夫和一个害风湿症的瘦弱女人。谢基尼娜把自己的座位让给她了。倒数第三辆铺着干草和枕头;上面躺着克雷里卓夫。谢基尼娜就坐在他旁边的驭座上。聂赫留朵夫吩咐车夫在克雷里卓夫旁边停下来;自己便向他走去。一个酒意十足的押解兵向聂赫留朵夫摆摆手;但聂赫留朵夫没有理他;径自走到大车跟前;拉住大车的木柱;在旁边走着。克雷里卓夫身穿土皮袄;头戴羔皮帽;嘴上包着一块手绢;看上去更加虚瘦和苍白。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显得更大更亮。他的身子在大车上微微摇晃;眼睛盯着聂赫留朵夫。聂赫留朵夫问他健康状况;他只是闭上眼睛;生气地摇摇头。他的全部精力显然因大车的颠簸而消耗光了。谢基尼娜坐在大车另一边。她向聂赫留朵夫意味深长地使了个眼色;表示对克雷里卓夫的情况很忧虑;接着就用愉快的声调说起话来。

〃那军官无论如何感到不好意思了。〃她大声说;好让聂赫留朵夫在辘辘的车轮声中听清她的话。〃他们给布卓夫金去了手铐。现在他自己抱着女儿;卡秋莎和西蒙松跟他们一块儿赶路;薇拉接替了我的位子;也跟他们在一起。〃

克雷里卓夫指着谢基尼娜说了一句话;可是谁也听不清。他皱起眉头;显然在忍住咳嗽;接着又摇摇头。聂赫留朵夫把头凑过去;想听清他的话。于是克雷里卓夫从手绢里露出嘴来;喃喃地说:

〃现在好多了。只要不着凉就行。〃

聂赫留朵夫肯定地点点头;同谢基尼娜交换了一个眼色。

〃哦;三个天体的问题怎样了?〃克雷里卓夫又喃喃地说;吃力地苦笑了一下。〃不容易解决吧?〃

聂赫留朵夫没有理解他的话;谢基尼娜就向他解释说;这原是一个确定太阳。月亮。地球三个天体关系的著名数学问题;克雷里卓夫开玩笑;把聂赫留朵夫。卡秋莎和西蒙松的关系比作那个问题。克雷里卓夫点点头;表示谢基尼娜正确地解释了他的玩笑。

〃解决这问题的关键不在我。〃聂赫留朵夫说。

〃您接到我的信了吗?这事您肯办吗?〃谢基尼娜问。

〃我一定去办。〃聂赫留朵夫说。他发现克雷里卓夫脸上有点不愉快;就回到自己的马车那里;在凹陷的车座上坐下;双手扶住马车两侧;因为道路坎坷不平;车子颠簸得非常厉害。他开始追赶身穿囚服囚袍。戴脚镣和双人手铐的囚犯队伍。这个队伍延伸有一俄里长。聂赫留朵夫很快认出道路另一边有卡秋莎的蓝头巾。薇拉的黑大衣和西蒙松的短上衣。绒线帽和扎着带子的白羊毛袜。西蒙松跟妇女们并排走着;嘴里起劲地讲着什么事。

妇女们看见聂赫留朵夫;都向他点头招呼;西蒙松也彬彬有礼地举了举帽子。聂赫留朵夫和他们没有讲话;也没有停车;一直赶到他们前头去。他的马车来到坚固的大路上;走得快多了;但为了超车;又不时离开大路;绕过长长的车队;赶到前面去。

这条车辙纵横的大路通向一片幽暗的针叶树林。道路两旁;桦树和落叶松还没有落叶;现出耀眼夺目的土黄色。这段路走了一半;树林就没有了;道路两边都是田野;出现了修道院的金十字架和圆顶。天气逐渐晴了;云都慢慢消散了;太阳高高地升到树林上空;潮湿的树叶。水塘。圆顶和教堂的十字架都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右前方;在灰蒙蒙的天边;现出白忽忽的远山。聂赫留朵夫的三驾马车来到城郊一个大村子。村街上到处都是人:有俄罗斯人;也有戴着古怪帽子。穿着古怪服装的少数民族。喝醉酒的与没有喝过酒的男男女女群集在商铺。饭店。酒馆和货车旁边;吵吵嚷嚷。城市显然不远了。

车夫给了右边骖马一鞭子;紧了紧缰绳;侧身坐在驭座上;好让缰绳往右边收。他显然想显显身手;让马车在大街上飞跑;马车加快速度;一直跑到河边的渡口。这时渡船正在水流湍急的河心;从对面划过来。这奇#書*網收集整理边渡口大约有二十辆大车等着过河。聂赫留朵夫没有等很多工夫。渡船远远地划到上游;又被急流冲下来;不多一会儿就靠拢木板搭成的码头。

几个船夫长得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肌肉发达。他们穿着羊皮袄和长统靴;默默无言;熟练地甩出缆索;套在木桩上;放下船板;让停在船上的车辆上岸;再把等船的车辆装到船上;让渡船装满车辆和马匹。宽阔湍急的河水拍打着渡船的两舷;把缆索绷紧。等渡船装满旅客;聂赫留朵夫的车子和卸下的马匹;在周围大车的拥挤下;在渡船边上停住;船夫就关上船板;也不理睬没有上船的旅客的要求;解开缆索开船。渡船上一片沉静;只听见船夫沉重的脚步声和马匹倒换蹄子踩响船板的声音。

二十一

聂赫留朵夫站在渡船边上;眼睛望着宽阔湍急的河水。两个形象在他的头脑里交替出现着:一个是垂死的克雷里卓夫。他满脸怒容;脑袋被大车颠得摇摇晃晃;一个是精神抖擞地同西蒙松一起在路边走着的卡秋莎。一个形象使他沉重而悲伤;那就是濒临死亡而不愿死去的克雷里卓夫。另一个形象则是生气勃勃的卡秋莎;她获得西蒙松这样好人的爱;走上了稳当可靠的善的道路;这本是件喜事;但聂赫留朵夫却觉得难受;而且无法打消这样的感觉。

城里教堂的大铜钟被敲响了;颤动的钟声荡漾在水面上。站在聂赫留朵夫身旁的马车夫和所有赶大车的一个个脱下帽子;在胸前画着十字。只有站在栏杆旁的一位个头不高。头发蓬乱的老头儿没有画十字;只是抬起头来;眼睛直盯着聂赫留朵夫;而聂赫留朵夫起初并没有注意到他。这老头儿身穿一件打过补钉的短褂和一条粗呢裤;脚穿一双补过的长统靴。他的肩上背着一个很小的口袋;头上戴着一顶破皮帽。

〃老头子;你怎么不做祷告?〃聂赫留朵夫的马车夫戴上帽子;拉拉正;问他说。〃莫非你不是基督徒吗?〃

〃叫我向谁祷告?〃头发蓬乱的老头儿生硬地回答说。他说得很快;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当然是向上帝罗。〃马车夫含嘲带讽地说。

〃那你指给我看看;他在哪儿?上帝在哪儿?〃

老头儿的神气那么严肃坚决;马车夫觉得他在同一个刚强的人打交道;有点心慌;但表面上不动声色;竭力不让老人的话使自己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就急忙回答说:

〃在哪儿?当然是在天上。〃

〃那你去过那儿吗?〃

〃去过也罢;没去过也罢;反正大家都知道该向上帝祷告。〃

〃谁也没在任何地方见过上帝。那是活在上帝心里的独生子宣告的。〃老头儿恶狠狠地皱起眉头;急急地说。

〃看样子你不是基督徒;你是个洞穴教徒。你就向洞穴祷告吧。〃马车夫说着;把马鞭柄插到腰里;扶正骖马的皮套。

有人笑起来。

〃那么;老大爷;你信什么教呢?〃站在船边大车旁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问。

〃我什么教都不信。除了自己;我谁也不信;谁也不信。〃老头儿还是又快又果断地回答。

〃一个人怎么能相信自己呢?〃聂赫留朵夫插嘴说。〃这样会做错事的。〃

〃我这辈子从没做过错事。〃老头儿把头一扬;断然地回答。

〃世界上怎么会有各种宗教呢?〃聂赫留朵夫问。

〃世界上有各种宗教;就因为人都相信别人;不相信自己。我以前也相信过人;结果象走进原始森林一样迷了路。我完全迷失方向;再也找不到出路。有人信旧教;有人信新教;有人信安息会;有人信鞭身教;有人信教堂派;有人信非教堂派;有人信奥地利教派;有人信莫罗勘教;有人信阉割派。各种教派都夸自己好。其实他们都象瞎眼的狗崽子一样;在地上乱爬。信仰很多;可是灵魂只有一个。你也有;我也有;他也有。大家只要相信自己的灵魂;就能同舟共济。只要人人保持本色;就能齐心协力。〃

老头儿说得很响;不住朝四下里张望;显然希望有更多的人听他说话。

〃哦;您这样说教有好久了吗?〃聂赫留朵夫问他。

〃我吗?好久了。我已受了二十三年的迫害。〃

〃怎么个迫害法?〃

〃他们迫害我;就象当年迫害基督那样。他们把我抓去吃官司;又送到教士那儿;送到读书人那儿;送到法利赛人那儿。他们还把我送到疯人院。可是他们拿我毫无办法;因为我是个自由人。他们问我:'你叫什么名字?’他们以为我会给自己取个名字;可我什么名字也不要。我放弃一切;我没有名字;没有居留地;没有祖国;什么也没有。我就是我。我叫什么名字?我叫人。人家问我:'你多大岁数?’我说我从来不数;也无法数;因为我过去。现在。将来永远存在。人家问我:'那么你的父母是谁?’我说;我没有父母;只有上帝和大地。上帝是我父亲;大地是我母亲。人家问我:'你承认不承认皇上?’我为什么不承认。他是他自己的皇上;我是我自己的皇上。他们说:'简直没法跟你说话。’我说;我又没有要求你跟我说话。他们就是这样折磨人。〃

〃那么您现在到哪儿去?〃聂赫留朵夫问。

〃听天由命。有活我就干活;没有活我就要饭。〃老头儿发现渡船就要靠岸;得意扬扬地扫了一眼所有听他讲话的人。

渡船在对岸停住了。聂赫留朵夫掏出钱包;想给老头儿一点钱。被老头儿拒绝了。

〃这我不拿。面包我会拿的。〃他说。

〃哦;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你又没有得罪我。其实;要得罪我也办不到。〃老头儿说着;动手把放下的口袋背到肩上。这时聂赫留朵夫的驿车已套上马;上了岸。

〃老爷;您还有兴趣跟他费话。〃马车夫等聂赫留朵夫给了身强力壮的船夫酒钱;坐上车;就对他说。〃哼;这个流浪汉不正派。〃

二十二

马车上了斜坡;车夫转过身来问道:

〃送您到哪一家旅馆哪?〃

〃哪一家好些?〃

〃最好的要数西伯利亚旅馆了。要不玖可夫旅馆也不错。〃

〃那就随便吧。〃

马车夫又侧身坐上驭座;加速赶车。这个城市也同所有俄国城市一样;有带阁楼和绿色的屋顶的房子;有一座大教堂;有小铺子;大街上有大商店;甚至还有警察。只不过房屋几乎都是木头造的;街道没有铺石子。到了最热闹的街道;车夫就把车停在一家旅馆门口。可是这家旅馆没有空房间;只得到另一家。这家旅馆还有一个空房间。这样;聂赫留朵夫两个月来才第一次回到他生活惯的清洁舒服的环境里。尽管聂赫留朵夫租用的房间算不上奢侈;但在经历了驿车。客店和旅站的生活以后他还是感到十分舒适。首先得清除身上的虱子;因为自从他进出旅站以来;从来没有彻底清除过它们。安置好行李;他立刻到澡堂子洗澡;然后换上城里人装束;穿上浆硬的衬衫。压褶的长裤。礼服和大衣;出去拜会当地长官。旅馆看门人叫来一辆街头马车。那是一辆吱嘎作响的四轮马车;套着一匹膘肥力壮的吉尔吉斯高头大马。车夫把聂赫留朵夫送到一所富丽的大厦门前;门口站着几个卫兵和警察。宅前宅后都是花园;园里的白杨和桦树的叶子都已凋落;露出光秃的树枝;但其中夹杂着的枞树。松树和冷杉却枝叶茂密;苍绿可爱。

将军身体不舒服;不见客。聂赫留朵夫遭拒后还是要求听差把他的名片送进去。听差回来;带来了满意的答复:

〃将军有请。〃

前厅。听差。传令兵。楼梯和擦得亮光光的铺着镶木地板的客厅;都同彼得堡差不多;只是肮脏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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