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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寸大乱-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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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瞥了一眼,发现地板上,除了透明雨水,还有几滴鲜艳的红色。
我愣了一愣,抬头去寻找那个男人。
他已经撩起了布帘,正要往铺子后的走廊里走,对我们的对话完全没有反应。
我冲上前去,拦住他。
他穿了全黑的衣服,浑身湿漉,十分疲惫地看着我。脸容已经比晨雾更加苍白,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他的肋下,衣服破了一个极小极小的口,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我吸了一口气,伸出右手按上那个缺口。
也一样是湿漉漉的。
他把我的手用力打开,转身迈入了走廊。
我低头,摊开右手掌。
我的掌心里,一手的水。
血水。
☆、第 15 章
第十五章:
之后的两天,他的状况很不好。
那个羽箭的伤口看上去很小,可是血一直没有办法完全止住。
花白胡子的老头说,羽箭上是涂了一种极其厉害又极其罕见的毒药,才使他的伤势不见好转。老头还说,这种毒药,有个很雅致的名字,叫“双寒”。
“正语暖莺风细细,著双寒燕雨稀稀。”
一幅陌上年少携手游春的美好光景。
我没有问老头,为什么他会知道这种毒药。我只问他,有什么法子能够解这种毒药。
老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只道:“容我先去想想办法。”
我坐在床边,看着那个男人。
他闭着眼睛昏迷不醒,呼吸很急促,时不时地皱起好看的眉头。
我总觉得他长得很像我记忆深处的一个人,我能肯定,那是一个女人。可是岁月尘封了所有的往事,我实在无法想起来,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或许我天生不太关注女人。
有一次他从昏迷中半醒过来,朝我伸出了他的食指。
我以为他要喝水,便手忙脚乱站起来想给他倒水。
他拉住我,将他的食指凑到我的眼皮底下。
食指上很长很长的一条伤疤,狰狞恐怖。
我不解地看着他。
他突然异常恶毒地勾起嘴角,用唇型无声说了一句话。
我看了好半天,才看出,他说的似乎是:“林献寒,你还满意吗?”
我呆呆地望住他。
他俊美的脸庞,已经笑成了一朵慵懒而邪气的花,摄人心魂地绽放在春日暖阳里。
我抓住他的手。
“那天晚上你藏好我跑掉之后,你……你见到了太傅对不对?”
他闻言,神志似乎有所清醒。因为他突然隐匿了那美得让我陶醉的笑容。
“是太傅……放了你一条生路吗?”
他默默地看着我,看得我的心莫名的痛。
如果换作是我,太傅会放我一条生路吗?
“太傅……好像真的很喜欢你啊。”我垂下头,轻声道。
过了一会儿,我抬头:“可是,他当日为什么又要杀你呢?”
他的眼睛,似乎有些迷离。
我想了想,又问他:“是因为……你不喜欢太傅吗?”
他闻言突然挣脱了我的手,将我一把抵上床头。
我本想反过来压制他,不过我转念一想,他已经受了重伤,我不能胜之不武,所以我没有动,任由他压住我。
“如果活腻了,就自己去问他。”他一边喘气一边恶狠狠威胁道,〃你再敢在我面前提林献寒三个字,信不信我杀了你?〃
我看着他,仔细想了想,纠正道:“我从来也没有在你面前提过‘林献寒’三个字。”
他似乎大怒,抵住我锁骨的手腕猛然发力。可是他虚耗太多,这一番折腾实在是经受不起,立马又昏了过去。
我抽手摸了摸有些疼痛的锁骨。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生气,我又没有说错。我向来只称“太傅”,从来也没有叫过“林献寒”。
在我的记忆里,除了父皇,除了眼前这个男人,没有人敢直接叫太傅的名字。
太傅曾经写过两句词,十四个字:
春色暖,阮咸冷唱。
林犹寒,蝶已成双。
那里头,有太傅的名字,还有父皇的姓,当然也是我的姓。太傅似乎很不喜欢自己写的这两句词,说是随意涂鸦,格律意境都不通,因此曾经特意借了我的名义下旨,不准这两句词流传。
我想,大概太傅是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诗词里的。
可是,如若不喜欢,当初又为什么要写呢?
===
忧愁满面出去想办法的老头很快又回来了。我看他的表情,不大是像想出办法来的样子。
“阮公子,不瞒你说,要解‘双寒’,需要西域的陀罗花。”他道,“可是两天前太傅大人下了令,将京城以及京郊所有药铺的西域陀罗花统统高价买走了。”
这很像是太傅的作风。好像给了你一条活路,实际上所有的出口都被堵得死死的。
“不能再去进货吗?”我问。
老头摇摇头:“太傅大人还下令,谁敢贩卖陀罗花,斩立决。”
然后,我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冷笑一声。
我回头,发现是那个男人。
他躺在床上,不知什么时候清醒了过来,两只好看的眼睛傲然不屑地弯了起来。
我突然有些生气,对他道:“你有骨气有什么用?骨气又解不了你的毒,又救不了你的命。”
他勉强侧了侧头,诧异地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他的神色平复了一些。他对老头道:“我记得十多年前京城东二街口有个黑市,现在还在吗?”
“还在的。”老头点点头,却道,“两位公子有所不知,我已经去黑市打听过了,因为太傅大人下令的关系,如今黑市上西域陀罗花是天价,二十两银子买一钱,还未必有货。”
“解这个毒,需要几钱的陀罗花?”我问老头。
老头掐指算了算,道:“至少四钱。”
那就是八十两银子。
我对银子不是很有概念。所以我又问老头:“那我们有八十两银子吗?”
老头苦笑了下,道:“阮公子,就算把我连人带药铺卖了,也没有八十两银子啊!”
这样听上去,八十两银子,不是一笔小数目。
我们都沉默了。
半晌之后,老头支支吾吾问道:“两位公子既然都是出身世家,身上总有些值钱的东西可以当吧……”
我的发簪那晚丢在御花园了,我的玉佩那晚换女装的时候扔在浣衣所了。
我想了想,就把我的匕首拿了出来。
那个男人突然从床上半撑起来,对我道:“不可以。”
我回头,看着他。
我明白他的意思。
那把匕首是御用的,上头无论是花纹还是篆刻都太特殊了,一旦流传出去,必然会泄露了我的身份。
我低头看着那把匕首。匕首明晃而闪亮,我隐隐能看见我自己的模样。
从我打定主要要逃出宫来已经差不多有半个月了,我竟然还活着。我原以为,我一天也活不了的。
我咬了咬唇。
然后我抬头,很认真地问他:“如果我们没有钱买陀罗花,你会去求太傅给你解药吗?”
他沉敛地望着我,唇色苍白。
我们对视了很久。
随后他冷冷开口道:“我好像说过,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他。”
我不管他的话,接着问:“也就是说,你宁愿去死,也不愿意去求太傅,是吗?”
他不说话,不过我能看出他的身体在发抖。
他肋下的伤口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鲜血印染了他白色的中衣,绘出了一朵妖艳的赤色牡丹花。
我走到他跟前,往他肩头一推。他浑身无力,立马就被我推着重新倒回了床上。
“人活着有许多乐趣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死。”我开导他。
我本想再举些我觉得是活着的乐趣的例子。不过我转念一想,又觉得,我的乐趣,不一定是他的乐趣。
比如,我是很乐意见太傅的,他显然不太乐意见太傅。
我搜肠刮肚想了半天,终是想出一个他的乐趣来。
我赶紧清了清嗓子,道:“比如说,你不是很喜欢被人压吗?如果你死了,就没有人愿意压你了。至少我是不喜欢压死人的……”
他两眼一翻,昏过去了。
我拍了拍衣服,站起身来,回头看着那个早已经目瞪口呆的老头。
“我该怎么当了它?”我捏着手里的匕首问他。
老头回过神来,连忙道:“药铺出门右拐第二家就是当铺。”
我点点头,寻了块布头把匕首包好,义无反顾地往外头走了出去。
===
我走进当铺的时候,有个人正嚷嚷着要当一只碗。
我想我应当先瞧瞧别人是怎么当东西的,熟悉熟悉里头的规矩,否则似乎不太好。
于是我默不作声地站在了一旁。
柜台后的伙计只看了一眼那只碗,脸色全变了,道:“我这就去寻掌柜。”
我伸头看了看,瞧成色应当是汝窑的,碗的边沿上磕破了好几个口,品相差得很。
掌柜很快就出来,我抬头一瞧,立马气不打一处来。
这个掌柜,就是那天到药铺里来聒噪太傅风流艳事的什么金掌柜。
如若不是他,我怎么会冒着大雨去银风馆?那个男人又怎么会来寻我?又怎么会受伤?我又怎么会今日要冒着泄露身份的危险当了匕首?
阴谋!肯定是金掌柜图我这把匕首的阴谋!
我忿忿不平地想。
金掌柜却似乎很高兴,堆起了笑容对那人道:“公子,敢问这碗打哪儿来?”
那人道:“金掌柜,你做了这么多年生意,难道还看不出这碗的出处麽?”
金掌柜笑容更深,道:“我当然知道这是绝顶好物。只是这种东西似乎不应当流传出来,我们做生意的,自然也要讲究一个身家清白,来路正经。否则官府追究起来,我们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那人回道:“你仔细看看这只碗烧制的年份。”
金掌柜翻过碗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愣道:“前朝慕容氏的?”
那人接着道:“我也不瞒你说,这只碗是前朝慕容皇族最后一个皇帝慕容静霆专门用来吃饭的。当时咱们的先皇打下江山的时候,慕容静霆携皇族仓皇出逃,随身就带着这只碗。最后慕容静霆在京郊被太傅大人携兵围剿,这只碗在乱兵之中就遗落了下来,这不,过了十二年才重见天日。”
旁边有个小伙计感叹道:“当年太傅大人可真是狠啊。围剿慕容皇族,一个活口都不准留。我听说当年最后围剿的地方,血流成河,直到今天土里的颜色还是红的。”
金掌柜回头打了他一下,骂道:“妄议太傅大人,小子你不想活了么?”
那当东西的人也摆手道:“金掌柜,你开个价吧?”
金掌柜想了半天,道:“六十两。”
那人摇了摇头,道:“一百两。”
金掌柜咬咬牙,又道:“八十两。再多我只能不买了。”
那人歪了头琢磨着。
我揉了揉额头,走上前去道:“八十两一个破碗?隔壁药铺连铺子带掌柜老头都没有八十两。”
这两人都被我吓了一大跳的样子。
“小子你懂什么?”金掌柜瞪我一眼,“这是前朝皇帝用过的东西!”
我觉得他完全没有关注到重点,连忙指着碗上的缺口道:“你看看,这上头都缺了好几个口,如若用来吃饭肯定会磕唇的。”
旁边那人哑然失笑道:“这碗是宝贝。谁还敢糟蹋着用来吃饭?”
我朝他白了一眼,道:“碗不就是用来吃饭的吗?不能吃饭的碗,和垃圾有什么分别?”
金掌柜朝我挥挥手:“只要是皇帝用过的东西,都是宝贝!”
我闻言一愣,随即大喜。
“只要是皇帝用过的东西,就算是垃圾,也是宝贝?”我追问他。
他不耐烦地朝我点了点头。
我转身就往回跑。
☆、第 16 章
第十六章:
我兴冲冲地跑回药铺房间的时候,花白胡子的老头正在床头和那个男人说话。
“穆公子,恕我讲句不吉利的话,您趁着现在还清醒些,有什么该交代的还是交代一下比较好。”
那个男人很吃力地摇了摇头。
老头叹气道:“你好歹交代一□家姓名,何必让我在药铺里又多供一个无名的牌位呢?”
我在门口停住,没有进去。
过了好半天,我听到那男人轻声道:“我姓穆。”
“哪个穆呢?草木的木?还是,肃穆的穆?”
又过了好半天,那男人虚无缥缈的声音缓缓飘荡了出来:“慕容的慕。”
“啪嗒”一声,我低头,发现自己没有拿捏住匕首,不小心将它掉落在了地上。
老头转身,看着我。
那个男人也抬头,看着我。
我挠了挠头,把匕首重新拾起来,对他道:“我发现了一个生财之道,一定能凑足银两给你买药。”
然后我将桌上的两只茶杯翻了过来,各自倒了一杯茶,统统喝完。
“不要当掉匕首。”那个男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对我道。
“你放心。”我朝他没心没肺地笑了笑,“匕首我还要留着防乱臣贼子呢!”
我说完,抓过那两只茶杯,又跑了出去。
我跑回了当铺,那个当前朝皇帝碗的人已经走了。金掌柜正在仔细擦拭那只残破不堪的碗。
我将从药铺里拿来的两只茶杯往他面前很有气势地一放。
他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要当这两只茶杯。”
他朝一个伙计挥挥手,眼睛仍旧盯在那只慕容静霆用过的碗上。
“一文钱一只。”那伙计朝我道。
我不理他,把茶杯又往金掌柜眼皮底下推了一推,道:“你仔细瞧瞧这两只杯子。”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杯子,又看了看我。
我耐心地提点他:“这两只杯子是皇帝用来喝过茶的。”
“哦?”他的神情突然变得很好笑的样子,挑起眉毛问我,“哪个皇帝啊?”
“正嘉皇帝啊。”我很认真地道。
他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又低头看那只破碗,不再理我。
我想了想,觉得他一介庶民,不知道我的年号,也属情有可原,我不应该太计较。
于是我又补充道:“你大概不晓得,正嘉皇帝,就是如今的圣上。”
这一回金掌柜不耐烦地抬头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过了半天,他将那两只茶杯往我面前一扫,道:“两文钱,不当拉倒。”
我不干。
慕容静霆一个破碗都要八十两,我这两个茶杯完好无损,凭什么要价这么低。
再说了,慕容静霆,那是亡国之君,荒淫无度。太傅以前给我讲课时说过,慕容静霆此人行事诡异荒诞,甚至还会在赐给臣子的酒里下春药。
我当时很好奇,问太傅:“他会给怎样的臣子下春药?是不是给背脊骨长得很好看的臣子?”
太傅闻言似乎很不高兴,低头重新拿起课本。我以为他要继续讲为君之道,可是他沉默很久,却突然叹了一口气,轻声自道:“他会在他外甥的酒里下春药。”
我想我虽然会调戏调戏状元郎,但是也不至于在他的酒下春药,更不会给自己的亲人下春药。
所以说,比起慕容静霆来,我好歹是个明君。
明君用过的东西当然应该比昏君更值钱。我怎能自降身价?
于是,我怀里攥着那两只茶杯,就这样无情地被金掌柜的伙计撵出了当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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