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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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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在我面前装得这么能吃!”

卢作孚在书房枯坐一夜,听得窗外早班民生轮船汽笛响,开了门。一愣——蒙淑仪靠在门板上睡着了。卢作孚赶紧扶住她,问:“淑仪,就在外面坐了一夜?”

“你在里面坐了一夜,想通了?”

卢作孚心疼地按住蒙淑仪肩头,想说什么,没说,他提起昨夜未打开的行囊走了。

蒙淑仪默默坐地,见丈夫走出门,这才起身,望着丈夫背影,直到丈夫消失在雾重庆的坡坡坎坎中。丈夫一定遇上了大事,这事就是他的命。还能有什么事在丈夫心目中看作自己的命?丈夫不说,蒙淑仪也能猜到几分。丈夫在自己面前平静得如此一本正经,于是妻子猜到丈夫此去必为此事以命相争。丈夫不说的事,妻子从来不问。妻子只认一件事,这事就是她的命——反正这辈子“我陪他”。

“蒋介石先生于抗日战争开始前两年第一次乘飞机到四川旅行时,曾亲口对作孚说:‘一个人只要进入四川的上空,立即就看到了地球外貌的彻底改变。这个广阔的绿色省份最后一定会成为我国抗战的基地。’”清晨,卢作孚来到交通部长张公权府上。张公权是被叫醒的,还披着外衣,但刚听完卢作孚的开场白,睡意顿去,却仍做出睡眼惺忪的样子,他知道,这位仁兄大清晨敲开自己的房门,绝不只是为了宣讲四川是抗战基地。就听卢作孚继续讲道,“这一预见已经实现。蒋公又说,今后的外患,一定日益严重,在大战爆发之前,华北一定多事。但是我们可以自信,只要四川能够稳定,长江果能统一,腹地能够建设起来,国家一定不会灭亡,而且一定可以复兴。”

张公权说:“有这话。”

卢作孚接着讲:“公权兄,今年,毛泽东先生发表《论持久战》,周恩来推荐给白崇禧,白崇禧转达给蒋公,蒋公将《论持久战》精神总结为‘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时间’,经周恩来同意,由军事委员会通电,作为全国抗战战略思想。”

张公权一直半闭着眼睛听着:“有这事。不过,作孚这么早把愚兄从睡梦中抓出来,就为对愚兄学说蒋公与毛公的精辟论断?”

卢作孚话锋一转:“去年上海激战之际,中国海军‘普安’运输舰奉命自沉董家渡,这是抗战中第一只自沉阻塞航道以阻止日舰沿长江西上的轮船。紧随其后,我民生公司四个铁驳,与三北等航运公司十只轮船,自沉壅塞于十六铺。分别配置水雷,构成黄浦江数道封锁线。8月11号,轮船、军舰43只,自沉塞江,构筑江阴封锁线。12月,轮船囤船21只沉江,构筑马当防线。”

“说到船,作孚记忆力无人可比!”张公权早就料到卢作孚此来是为了他的船。

“凿船自沉,刻骨铭心。”

“沉船筑防,也曾一度遏止日本水路狼奔豕突沿江西上进程……”

“是。”卢作孚道,“可是,日本海军照样进逼武汉!”

“有这事。”张公权应道。

“为何又要在田家镇再沉?”卢作孚问。

“保卫大武汉是当务之急,一切都要服从这一需要。”见卢作孚急迫站起,张公权忙道:“作孚莫错怪人。这不是我的话,是蒋公手下军人们的口号——保卫大武汉,绝不再退一步。”

“公权兄,汉口民众设献金台,我感动不已。可是,献金台旁也见这口号,我却不敢苟同。”

“哦?”

“作孚赞同蒋公之见。今日之四川,正是民族复兴之基地。而此基地,唯一交通大动脉便是千里川江。”卢作孚说。

“有这一说。”张公权明白过来,为何卢作孚今日开场白要讲蒋公论抗战基地的话了。

“一旦沉船断江,岂非自断血脉!宜昌大河滩上那十万吨工业物资如何撤退回四川基地?基地断了工业血脉,抗战如何持久?保卫大武汉,绝不再退一步,实际上既与毛公论持久战成悖论,更是对蒋公‘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时间’战略思想的违背!”

“有这理。”张公权应声。

“更不合理者,一旦下令沉船,首先便瞄准我民生公司!”

“不对吧?长江中、下游的船,国营招商局的船,也一例照沉!”张公权随手从肘边文件夹抽出一份《批准书长江要塞沉船统计表》。

“民二六,八月十二,招商局新铭、同化、泰顺、广利、嘉禾、遇顺、公平七船,沉于江阴,总吨位一三七零六。”卢作孚不待张公权读出,便报出,“次日……”

“真服了你了作孚兄!”张公权打断卢作孚,“你背得一吨不差!”说完,扔了统计表,抬眼看定卢作孚,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国营如此,作孚的民营公司还有什么话可说?”

却不料,卢作孚一个顿挫,道出下面一番话来:“但这全是行走长江中、下游的轮船。长江中下游轮船一大特点:单机单舵,船大马力小!”

“又怎么样?”张公权反问。

“不能航行川江!”卢作孚面对质询,方寸不乱,“这种时候,损失了问题不大。我民生公司长江上游的船只,都是船小马力大,最能通行川江,张部长!公权兄!万里长江,早被暴日炮舰拦腰斩断,你我手头,眼看就只剩下……”

“川江?”

“公权兄主交通部,这种时候,眼界比作孚宽广。”卢作孚的慷慨陈词蓦然打住了,端着这才烧开了水送上来的茶,悠悠地揭开盖碗——道理已经摆在明处:这种时候,下令我的公司自沉所有轮船,后果如何,你自己想去吧!

揭开碗盖后,卢作孚见端给自己的茶碗中是一杯白开水。却见张公权同样端起茶碗,用碗盖拂去飘浮的茶末。卢作孚心头一热,朋友还是老的好,自己只喝白开水,老友便奉上一碗“玻璃”,自己尽管饮茶,再无一句多话客套解释。可是,你既然连卢作孚这点饮水习惯都照顾到了,却为何在卢作孚命一般的大事当前时竟装成一脸憨相。张公权把一杯早茶呷得咝咝有声,卢作孚急了。

交通部大院,有勤杂工摇响上班铃走过。渐渐有人提着公文包来上班。张公权掀了身上披的外衣,起身,提起公文包。

卢作孚起身,改了正式称呼叫道:“张部长!交通部,掌中国交通!中国往大后方四川基地的交通仅剩这一段血脉,这种时候,您!照常上班?”

他说不下去。自己磨破嘴皮子,已经将一道等式在张公权面前推算得明明白白:自沉轮船=自断川江=自绝最后命脉

张公权依旧一脸憨相,微笑着绕过卢作孚,朝门外走。卢作孚大步抢上,挡在张公权身前,张公权微笑着轻轻推开卢作孚,抚着他的肩膀,示意他把门打开,说:“我要去见一个人!”

“这种时候,这种大事你坐视不管,见什么人!”

“作孚入党了。”

卢作孚一愣。想了一阵,才想起自己是“入党”了。今年五月下旬,张群到汉口三教街57号卢作孚借居的金城银行戴自牧经理家找到卢作孚,称“有机密要事相商”,连卢作孚秘书都请回避。张群道:“蒋公希望作孚加入党。”卢作孚当场无话。次日上午,卢作孚即过江到武昌,入了党。在同一个大厅同一面党旗下宣誓入党的,还有数十个国内有影响的科学界、实业界人士,张公权也在其中。

卢作孚抬眼望着张公权,想不明白,此公为何偏偏在此时突然提起此事?

“作孚加入党……”卢作孚苦笑道。

“君子群而不党,作孚为人,谁还不知道?自辛亥年后,再未参加过一回革命。”张公权与卢作孚相视一笑道,“公权亦然。你我入党,不过是象征各界团结抗战。这种时候,国家有这种需要……”

“这种时候,张部长为何说起这种事情?”卢作孚不禁问。

“我刚说我要去见一个人——你的入党介绍人。”

“蒋?”

“蒋总裁。”张公权点头道,“今年6月3日,《新民报》第一版以‘翁文灏卢作孚张公权正式加入国民党——蒋总裁介绍’为题登出消息,国人家喻户晓。”

“惭愧。”

“蒋总裁为何亲自介绍作孚入党?”

张公权看定卢作孚,“蒋总裁借重卢作孚什么东西?”

卢作孚心头“咯噔”一下,明白过来。

“蒋总裁既借重卢作孚这样东西,”张公权偏不肯说出那一个字眼,“又下令卢作孚自沉了它,岂不等于自相矛盾、自毁长城?”

卢作孚抬眼对自己的这位老朋友、现任国民政府交通部部长刮目相看:“如此,公权兄快请!”

“作孚还挡着我道呢!”卢作孚便一闪身,将门大大敞开。

“沉船堵江这一轮大劫总算避过了!”汉口民生公司会议室,股东们望着总经理卢作孚,一片赞叹。

刚回到汉口的卢作孚脸上并无喜色,他身后的窗户,为了防空,厚厚的窗帘全都闭上,有防空警报声传来。

此时,李果果绕过众人,将刚收到的一纸电文送到卢作孚面前。卢作孚欠身看清电文,坐回椅子,望着与会众人说:“念。”

李果果望着电文,犹豫着。

“念!”卢作孚放了高声。

“着民生公司将所有船只交军政部运输司令部,以利抗战期间统一调配全国运力。切切此令!”

“这帮老爷,到底放不过我民生公司!”顾东盛愤然道。

“早在上海,总经理就告诫过我,要严防国营招商局那帮人!当真是防不胜防。”撤退过来的上海民生公司经理张澍雨道。

“孔家宋家想一口吞掉我民生的船,委员长会驳他们的面子么?”更多的股东问道。

卢作孚背后的窗户震动着,街头传来轰炸声,他端坐不动。

1938年武汉会战期间,撤销沉船令后,国民政府军政部强令征收民生公司船只,理由是:为便利抗战运输,必须统一调配运力。

支持卢作孚的一派反对强收轮船。理由是:军方不惜运行调度,这种时候,如果这样做,只会浪费运力,令撤退抢运计划可能更难完成。

委员长最后仲裁:“这种时候,望以国家民族为重,大家都应精诚团结,共渡难关。”

卢作孚才又渡过强行收船一劫。

委员长同时命令:“所有物资器材,务必五个月内运输入川。军事运费按平时十分之一付给。”

1938年10月23日,民主轮抵宜昌。宜昌港域天生水浅沙滩多,其时临近立冬,水位更低,民主轮只能在江心抛锚,由岸上划过来的木划子靠近轮船,接到宜客货上岸。自上世纪宜昌开埠通轮船以来,便已形成此旧例,本地人称“递漂”。

递漂木船拢岸,客人下船,一股灰扑扑的人流,在民主轮特派的一个茶房的引领下,慢吞吞走向宜昌城。下游武汉正在恶战,这种时候,上水船票已成宜昌第一“俏货”,黑市价十倍于平常,下水船每每空舱。本来就少的客人队伍中,有两个客人同时站下。年轻的一人,穿紧身皮夹克,显得精干,可是在临冬的江边,依旧感到寒意,他本能地将夹克拉链拉到喉头。他关切地望着自己的同伴,同伴穿对襟式衣服,寒风中,宽衣敞袖被卷起,显得飘飘洒洒,年轻人不由得暗自羡慕——这位比自己长出一辈的同伴,神态自若,居然像秋高气爽时在江边漫步。不过喘口气的工夫,客人队伍便消失在雾幕中,只听得脚踩在沙石上啪达啪达的杂沓的脚步声。脚步声都听不见时,两人对视一眼,默默拐向码头前那片大荒滩,似乎要在这片不毛之地中寻找到什么东西。两人身影也很快被江边茫茫晨雾吞没,他们却一点也不迷茫——大老远从重庆赶了两天下水船,刚上岸,不随客流进城投宿或办事,哪儿也不去就直奔荒滩深处,显然是有目标而来……

二人是重庆商务专科学校教授泰升旗与助教田仲。

“找到了!”三天前深夜,田仲敲开水巷子升旗住所,送上刚收到的密报——

武汉攻略作战以来,下游水陆两路运来宜码头荒滩堆积人货远超常量五至八倍。今又运到南昌飞机制造厂飞机部件大量,足以组装一个战斗机编队,并北方煤矿大型机械多件。

闲子

“终于找到了。”读罢报文,升旗便反锁了水巷子住所的门,与田仲登上千厮门码头已经拉响汽笛的民主轮。

“找到了。”前头拨开荒草开路的田仲听得身后没了脚步声,回头时,见升旗站下了,梦语似地嘀咕着。

田仲回到升旗身边,见升旗梦游似的望着脚下沙浪中一蓬荒草。田仲一抬脚踢开荒草,俯身拂去沙土,见被升旗踏在脚下的是一块断碑,正是几年前与升旗在荒滩尽头加茂川茶馆喝过茶出来时所见。碑上两行竖刻八个大字今已被沙土填满,轮廓依稀可辨。

川江起点 长江终点

下面还有立碑人名字,那年没读出,回去后,升旗从宜昌地方志中考证出来,全是宜昌各大船家。

“此碑为双面镌字碑,如今扑地那面,才是立碑时正面,上有五字,乃宜昌光、宣年间各船帮总舵把子大爷‘醉鱼’在加茂川茶馆主持完各国各轮船公司、川鄂湘各木船帮会为经宜昌码头上下船只立碑定规矩的‘吃讲茶’大会后,顺手用竹筷子在桌面所书——‘川鄂喉咙管’。”升旗所言,显然是他从宜昌地方志中查找到的。“这醉鱼,名副其实,那天吃讲茶,他人饮茶,醉鱼却以酒代茶,醉后以竹筷子写这五字时,书上说——力透桌背!”

“老师,我们是来找这碑的?”田仲问。

“当然不是。偶遇而已,高一脚低一脚跟在你身后寻来,升旗偏偏一脚踏在碑面上。于是,偶发思古之幽情而已……”升旗喃喃道,一股强劲的江风从背后刮到,升旗一抬眼,如梦初醒,一声低叫,“找到了!这才真叫找到了!”

田仲跟着抬眼,这一望,反倒似落入梦境中——眼前海市蜃楼似的蓦然出现一长列机头向天昂起的飞机,在朝晖中闪着银光,一转眼又幻化金光。这多架飞机全都新崭崭的,田仲看着却总觉得诡异,想通了,原来这队飞机,全都无机翼。江风越刮越响,顷刻间撕裂雾幕,眼前荒滩,便像刚打开帷幕的一个宽阔无比的大舞台,田仲看呆了,这“舞台”被“道具”、“布景”堆得几乎密不透风——飞机不过是占据了“舞台”前景,其后是未装护板与铁轮的大炮炮管,“舞台”背景,虽还半掩在未散尽的雾中,但已能看出,全是见过的和没见过的大型机械与武器装备。

“转过身来再看,转个一百八十度!”升旗说。

田仲遵命望去——几年前来过的这片空荡荡荒滩上,眼前已变成沿江岸排开的纵深与横向均绵延数里的一处工业、兵工业“露天库房”。占地之广,库存之富,根本无须统计比量,定属迄今为止,世界第一……

“找到了。”田仲学着升旗口吻,低叹一声。

“找到什么了?”升旗问。

“找到我们要的东西了。”

“你要这些东西?”

“呃,”田仲卡壳了,“那,老师也说‘找到了’,老师您又找到什么了?”

“1938年,中国的喉咙管。”升旗说。

“在哪儿?”

“你我脚下。”升旗道,“武汉指日可破,蒋介石转战湖南。毛泽东根据陕北。蒋要指挥他的百万正规军顾他的正面战场,毛要腾挪他那两个军带动老百姓打他的敌后游击。蒋指出:保卫武汉之军事目的,在阻滞敌军西进,消耗敌军实力,准备后方交通,运输必要武器,迁移我东部与中部之工业,以进行西南之建设以充实西部持久抗战之基础……毛指出:确实已发动了百年以来未曾有过的全国范围的对外抗战,保卫武汉斗争的目的,一方面在于消耗敌人,又一方面在于争取时间便于我全国工作之进步,而不是死守据点。毛论述中国对抗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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