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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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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二哥兴奋地说:“宜昌以上,万县以下,走船的——楚帮舵把子大爷!川江险滩一百五十八,他把那双醉眼闭起,也敢闯!就是脾气犟。”
卢作孚忙问:“醉眼有何志趣?”
宋二哥答:“志趣不知,爱酒如命!”
是夜,月光如水,江上风清。
宜昌荒滩边,一叶扁舟,一根长长的篙杆,竖在船头,雪亮的钢尖头直指苍天,月下闪着寒光。一条汉子闭着眼睛,任是三九天,仍敞着怀,鼾声盖过涛声。
“月亮都落在河头漂出峡口了,醉眼还不睁开!”宝锭道,他、卢作孚和宋二哥坐在对面看着汉子。
卢作孚望着撂在船上的空酒坛酒碗,自言自语道:“醉眼兄睡得正欢,怎好打搅,你我兄弟不如取他的鼾声下酒!”宋二哥老江湖,一听便明白,车转身,将带上船来的两坛泸州老窖拿了出来。宋二哥叫一声:“怪哉!”
卢作孚望去,那醉眼就在宋二哥揭开坛盖时,便一抽鼻子,自然停了鼾声。卢作孚一笑,把酒临风,月光下泻出一条银亮的长弧……醉眼睁眼,明明看见自家船上平白无故多了几个不速之客,却并不问询,只放眼四寻:“老窖?”
卢作孚看一眼酒坛,上面果然写着老窖。宝锭怕自己笑出声,坏了江湖规矩,便装出要小解上了岸,回头只见酒坛子已经抱在醉眼怀中。
听得卢作孚说话:“醉兄,这渝宜线是四川的咽喉!”
醉眼顾自喝着。
卢作孚又说:“川中饥民七千万,宜昌谷米堆满河坝。我民生公司有船无水,叫老天爷卡住了咽喉。”
醉眼顾自喝着。
卢作孚望着苍茫上游,说得动情:“民生想为生民送上一碗活命的米粥,送不上去哇!”
醉眼一碗接一碗,只管倒,只管喝。喝罢一坛,随手将坛子放在江面上,一拍,像拍拍小屁股打发一个小崽儿,见坛子滴溜溜漂去,抹嘴一笑,手伸向卢作孚。卢作孚也伸出手去与他相握。他不握手,手却指着卢作孚身后,卢作孚回头望去,才晓得他指的是下一坛,便又递给他。他就着坛子,懒得再泻入碗中,就坛喝了个底朝天,再次将坛子放入江中,一拍,不待坛子漂去,人已倒在船中,鼾声再起。
宋二哥怒起,宝锭正要抢上船去,只见卢作孚手一抬,止住二人,对醉眼道:“醉兄好睡。作孚告辞。”
卢作孚刚上岸,听得醉眼醉中咕哝:“你要我做什么?”
卢作孚回头,见醉眼依旧躺着,月光下双眼却闪着精光。卢作孚与其对视良久,说:“零度枯水,川江不走船。我要醉兄助我,破了这规矩!”
“青滩泄滩不是滩,崆岭才是鬼门关啊!”次日破晓,崆岭江面,拔地而起一声闯滩号子。
醉眼左手抱酒坛,右手掌着舵把子,领喊号子,引船闯滩。船工应着,划着。
卢作孚站在醉眼身边,望着江面问:“眼下川江,是断航,不是断流。醉兄,这断航咽喉,到底卡在何处?”
宝锭与宋二哥捧出川江航运图。醉眼灌一口酒,眯着醉眼,看也不看地图便说:“上八节,下八节!”
卢作孚问:“上下八节?”
醉眼道:“重庆到万县,卡在上八节:灶门碛、秤杆碛、折桅子、风和尚,漕口狭窄,水深不过六尺,船肚皮吃水超过五尺五,绝不可过。”
卢作孚看地图,醉眼所说地名,全如图上所标。
醉眼继续道:“万县至宜昌,卡在下八节,尤为凶险。其中崆岭、冰盘碛、青滩、下旦包数处,漕口不仅狭窄,更多有暗礁布于江底,平日稍长、吃水稍深的轮船就很难通过。”
涪陵城下,江中那一块长约1600米,宽15米的天然巨型石梁。唐朝朱真人在此修炼得道,乘鹤仙去,故名白鹤梁。枯水季节,自唐广德元年至今上百条、计三万字石刻题记便呈现在今人眼前。更有黄庭坚、朱熹、王士祯诗文题刻,篆、隶、行、草皆备,颜、柳、黄、苏并呈,是为重庆一方文人墨客枯水期间向往一见的“水下石铭”胜景。
唯有川江上跑船的人,恨不得一辈子莫看到这只白鹤。去年卢作孚赴申主持民元下水典礼路过时,失声惊叫“这才几月啊,白鹤变得如此之大”,说的就是此石。随常岁月,白鹤梁每年12月到次年3月长江水枯,才肯浮出水面。这年露出得这么早,这么大,预兆着历史上罕见的一个枯水年正在到来。
明知“祸不单行,来者不善”而又无路可退,卢作孚只好逆风逆流而上。1937年,他将民生公司轮船应对枯水特别会议安排在白鹤梁召开,就连最缺乏想象力的人,也晓得总经理有深意焉。
卢作孚正指着铺在石梁上一幅巨大的川江地图做着讲解:“下八节之新滩,水深条件虽好一点,但落差却达2米多。水势湍急凶猛动力小的轮船肯定难以溯江而上。”
与会人员有民生公司各轮船船长、灯笼大副、宝锭、宋二哥……
老船长说:“这些年,上下八节,打船破船,海损事故不下500起!”
灯笼大副道:“一条黄金水道,被这上下八节活生生卡断咽喉,要怎么才把它连得起来?”
卢作孚指着地图上新标明的重点处说:“眼前川江,是断航,而非断流。断航咽喉,只在上下八节。若能打通这上下八节,我民生将免受其害,七千万饥民最少也得一碗活命的米粥!”
宋二哥恼道:“这上下八节,闯也闯不通,炸又炸不掉,除非是绕开走。”
宝锭大声地说道:“自古出川一条道!要绕开这卡断船路的咽喉,除非是——给民生轮船安两只翅膀!”
卢作孚脸色骤变,从地图上抬起眼来,看定宝锭:“你说什么?”
宝锭有些怕,“算我没说。”
“再说一遍!”
宝锭忐忑地答:“我说……要想绕开,除非是——给民生轮船安两只翅膀!”
卢作孚笑开,好像受到了什么启发,“谁说一定要长翅膀,才能绕开走?”
宝锭问:“不长翅膀长什么?”
卢作孚说:“长轮子呢?”
众人皆不解:“轮子?”
卢作孚所说的“轮子”,不久众人便看到了。几天后的万县江岸,公路上,十几辆汽车满载货物,车轱辘转得飞快。同时,川江宜昌至庙河,五艘民字轮船开足马力前行。
“后来被人们称为创造川江航运史奇迹的三段航行法就是这样在大家的集体智慧中诞生的。第一段,宜昌到庙河,我们调用船身120英尺以下的民福、民治、民安、民裕、民选五轮行驶。这些船功率都在300至400马力之间,吃水仅1。5至1。8米,都是柴油轮机,可以顺利通过崆岭水道。第二段是庙河至万县……第三段是万县至重庆……在肯定不能通航的两段,客货都在青滩和万县两地经陆路转运。”卢作孚以实业家的严谨与对数字运算的天赋,记录了“三段式航行”。
卢作孚召集民生公司经验丰富的船长和引水员组成调查组,作出三段航行方案,对渝宜线的各处险滩、漕口、河床都进行了勘测绘图,于1937年1月26日试航。
醉眼左手抱定老窖酒坛,伸出右手拇指,担任险滩段特别引水员,灯笼大副亲自掌舵,按照醉眼指引,闯过一处又一处漩流。满载货物的轮船闯过险滩。
夕阳下,轮船泊靠岸边。醉眼下船,卢作孚送行,问:“醉兄,为何舍命助我?”
醉眼顾自仰脖喝尽坛中最后一滴酒,顺手抓了一把船上满载赈灾谷米,放在鼻子边,贪婪地一嗅,又松开五指,让谷米重新落回筐中。
醉眼头也不回地问:“你还要我做什么?”
卢作孚摇头笑笑。醉眼伸出如猿般长臂将怀中空酒坛抛向江面,抬腿便走,双足将跳板踏得作响。
1937年1月26日、28日,民生公司分段试航成功。
4月11日,民主轮在崆岭触礁。
4月25日,川江水涨,民生公司本年度“三段航行”结束。
数十年后,大水漫上白鹤梁,比常年涨水期慢出许多,生活在涪陵江边的人都很难用肉眼分辨水每天上涨了多少。可是,唯其极慢,更见其极顽。没有人能够阻挡出这一江大水的涨势。这一年,长江当真断流,从此,这条中国最大的内河,自断流处以上,变成了一个内陆湖。据说,一亿年前,这一方就是一处巨大无比的湖。或许,这就是人世间巨变为什么被人形容为“沧海桑田”。不过这一轮,是“桑田沧海”……
本在第一期被淹没之列的白鹤梁,竟得以幸存。人为石头量身订造了一个玻璃库房。白鹤梁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誉为“保存完好的世界唯一古代水文站”,1200年来72个历史枯水看着的水文题刻仍能得见。其中最后的石碑中,有一块刻着“民生公司渝万河床考察团”题刻:“重庆水位倒退壹呎六吋,宜昌水位倒退壹呎八吋。民国二十六年三月十三日题”云云。据此还可想见当年卢作孚主持的世界内河航运史上第一次如此大规模的水陆交通工具联运的成功试验。
“三段航行”期间,民生公司损伤轮船两艘,亏折10万余元,却解救了川中与外界交通燃眉之急,创造了川江、峡江枯水航行奇迹。就在当年,英美各国海军与商船船长便登上民生公司轮船沿崆岭江段上行,参观学习,“三段式航行”在国际同行中广为人知。
连卢作孚本人都不知道,与下一年他将面对的那桩事相比,这年的“三段式航行”不过是川江上饕餮盛宴开席前的开味小菜一碟……
“横空绝世,莽昆仑,揽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田仲刚进水巷子小院,就听得书房中升旗在吟诗。
“老师今天怎么啦,有雅兴写诗?”
“这可不是升旗我写得出来的。”
田仲这才看见升旗手头拿着一篇手抄的诗稿,便问:“谁写的?”
“猜猜!”
“老师知道的,我对徘句都一窍不通,何况中国诗词。”
“你听听,这起势何等大气!突然,诗人胸中杀气陡生,他要倚天屠龙——”升旗接着读诗稿:“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将汝裁为三截!”
“当真杀气腾腾。”
“这杀气却为了终局大同的一团和气。”升旗读诗:“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升旗望着田仲,“大气杀气,冲气以为和,成就诗人胸中一股霸气。一篇读罢,还用得着再问——中国的霸主还能是谁?”
“蒋介石?”
“蒋公多不写诗。”
“毛泽东?”
“中国之大,除了他还有谁?这是他前年‘北上抗日’走到了头,写下的。今天我才找人辗转抄了回来。”
“今天有啥事,叫老师这么欢喜?”
“田中君曾记否,前年民权轮初航万县,我对你说过一句话——一旦我国对中国有事……”
“啊!”田仲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当时我说,少则两年,多则三年,这件事就要发生了!”
“这才刚过两年!”田仲迫不及待地想听下文。
“嫌快?”
“嫌慢!田中一天也不想再等!”
“一天也等不得的,是东条君。这个圆框框眼镜也掩不住一脸杀气的老东西,要生事了!三天前,他向内阁上书,立即给中国以打击。”
“哦,”田仲脸一红,“田中出身军界,配属给您后仍隶属军方,可是地位卑下,至今未得到军方任何消息。还是老师您,手眼通天,消息灵通!”
不出田仲所料,升旗果然服捧,闻言大笑,索性将所知向田仲和盘托出:“东条要动,事必生于北方!”升旗也红了脸,“我原想,日中两国,邦交悠久,地理上一衣带水,径直升火开船,到它最大的都市靠岸,一举摧毁它的经济中心,再挥戈西向,径取其首都政治中心。没料到,这一回,叫东条抢了先手!”
“事到临头,老师还有心吟诗?”
“田中君,你我到这个国家干什么吃的?事到临头,我升旗能像他关东军参谋长那样武士刀一拔,号令三军?”升旗笑道,“这一回出手,可不像六年前‘九一八’满洲里光是由他关东军小打小闹,本土肯定全民总动员!”
“老师想为国家提供:中国会不会全民总动员?”
“这没悬念!”
“老师想判断的是,一旦中国全民总动员,将由谁发这动员令?老师相信是写这诗的人?”
“他有这心,没这力。”
“那,就是蒋?风闻蒋想法太多,我一旦全面开战,他会不会?”
“投降?蒋的想法确实很多,但只有‘投降’二字,他连想都不会想!”
“老师判断,一旦全面开战,我将面临来自蒋毛两军的共同抵抗?”
“我升旗也是杞人忧天。中国军队会不会抵抗,谁来领军抵抗,这是军方的事。”升旗手一摆,“一旦全面开战,登陆上海是迟早的事。军队必于占领这个大码头后,沿中国最大的这条黄金水道一路西进,攻取南京、汉口、宜昌,最后重庆。升旗要做的,是向军方做出下面的预测:实施这一战略意图时,我军沿江上行时,会不会遭遇来自中国民间、经济界、实业界,具体到航业界的抵抗。如果会,这抵抗最主要将来自哪一家、哪一位?”
“卢作孚,他会么?”
“有酒么?”
“糟了,随常日子,都为老师您备下了的。偏偏今天……”田仲满脸堆笑,作痛悔之至状,拎起升旗的酒壶,“这就给您打去。”
“倒不如带肚皮出去喝,来得更直接!”
二人走穿水巷子,来到小什字,钻进那处“老地方”小酒馆,老板见是老客,赶紧让进雅间。刚落座,田仲偶抬头,由窗口望见了外面什么,低叫一声:“完了!”
“什么完了?”升旗问。
“忘带钱了。”
“我当是好大个事耶,别人来是概不赊账,未必你二位来了我还信不过!”老板已将二人的酒送上桌。
“牟老板放心,他没带,我荷包里倒带了几个铜板。”升旗笑道。待老板走后,升旗突然敛了笑容,望得田仲发毛,“田仲,说说看,到底是什么‘完了’。”
田仲还想掩饰,升旗顺着他先前的视线扭头向街上望去,突然大笑,指点着田仲的鼻子:“你想赖账!”
田仲红着脸嘀咕道:“我有什么账好赖的?”
“三河寡妇清家酿清酒一坛!”升旗低声,但一字一句毫不含糊地说。
“我何时何地该你三河寡妇清家酿清酒一坛?”
“几年前,就这‘老地方’!还是我身后的这窗口望出去。”
“哦,老师说的是赌这民生大楼的颜色哇!”田仲见抵赖不过去,只好认账。
“我还差点把这一赌忘了。刚才你一抬眼看到落成的大楼颜色,大惊失色,说明你当初猜错了。那天回水巷子后,我见你写下三个方块字,扔在抽屉里。”
“我写的——黑或白。”
“为什么这样猜?”
“因为一栋房的颜色,尽管是外装修,却应该适合主人内在的性格爱好。此公商场杀仗,手黑心黑,为人却一清二白,黑白两色都到了极处。我拿不准,就猜了这两色。”
“还算有想法。”升旗瞅着田仲,冷笑,“今日你既亲眼见了,还不该我一坛清酒?”
“我是猜错了,”田仲望一眼升旗身后大楼颜色,一脸痞相,“但也并不说明老师就猜对了。老师猜的什么?”
“不黑不白。”
“我见老师只写下一个方块字。”
“黑白之间。”
“那算什么颜色?”
升旗边饮酒边说,“已知,大楼的主人是商人。自古中国商人有几种,庸商、奸商不值一提。剩下两种,其一如范蠡者,仅凭经营天赋,清清白白挣钱,借你的颜色作比,算他是白商。其二如胡雪岩者,天赋加官场背景,早期挣的清白钱,晚期却介入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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