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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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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上哗然有声,升旗拽着田仲,轻捷地朝商会大门外街边一纵,一幅新写就的楹联从高处坠下。
“登高一呼,直唤四百兆同胞共兴商战;纵目环顾,好凭数千年创局力挽利权。”升旗读出,一叹,“好联!”
“一本道。看来这盘棋还有得下!”升旗若有所思,问道,“卢作孚指示其业务部门,凡重庆中国国货介绍所在上海装运的国货,运费一律给予优惠。打的多少折?”
“九五折。”
“他的国货打九五折,我的国货打八折。他的国货打到七折六折对折,我的国货也白送。”
“可是他们中国学生、商人、国人,现在抵制日货。”
“这棋下到这一步,局面算是两分吧。你去约一下爱德华大班,说我升旗请他喝茶,”升旗说着,笑了,“茶钱他付。”
“原话?”
“原话。”
“这个抠门的英国佬,他肯?”田仲说,“万流轮失手,他那国内舆论一片哗然,他正窝火呢!”
“所以他才肯见我。他不会忘了,万流轮失手之前,我碰巧在万流轮他的密室中向他作的那一番警告。”
“这一回,老师想对他说……”
升旗嘴上未答,心头有数。这一回合,升旗想寻卢作孚捉对儿厮杀。他判断棋局,此前是一国对一国,我国动用一国经济之国力,中国动员一国国人之心力,算是打个平手吧。升旗想,我要学他中国战国时张仪苏秦合纵连横之计,联合列强四国在川江上之实力与他一家公司对弈。
这天,在英国太古公司会议室召开川江四大外资轮船公司首脑联席会议。与会者是:日本日清公司代表吉野、美国捷江经理,以及东道主英国太古公司与怡和洋行代表爱德华。
“过去一年中,英国怡和洋行亏损4。5万英镑,而航业的后起之秀民生公司,却赢利达16万元之多。”爱德华大班在读英文版《航业周报》,放下报纸,对与会众人:“我赞同这样的高见——你我四大家,必须尽快拿出对策,以自由竞争经济手段,围剿这家中国公司。”这位自鸣钟收藏家的会议室中照样摆满各式中国宫廷制造的仿西洋自鸣钟,此时到点,乐声齐鸣。
由重庆到上海,一路传回民生总公司来的消息越来越不妙。卢作孚分明看到一张大网正在整条扬子江上撒下,似要将他的民生公司所有来往于这条江上的轮船一网打尽。多年你死我活的商战中的培养出来的本能,还让他察觉到,这张表面上由来自不同方向力量提拎着的大网,背后是由一只手在操纵——否则,本来相互制约相互矛盾的各方力量这一回怎么会如此惊人一致地使出力来?对民生形成了简直是一个十面埋伏的包围圈,一场赶尽杀绝的大“围剿”。卢作孚判断局面:“四强一定开了联席会议,可是,最初是谁出的这个主意?”
——那个英国人爱德华?他是算计精明,可是他自高自大,惯于颐指气使,不大会想到联合别人。再说,他不过是民生公司的手下败将,最近连元气都还没恢复过来。
——那个日本人吉野?他也是自己的手下败将,他倒是有足够的气势来提倡联合,可是,他缺乏足够的耐心去实施这场围剿。
——至于美国捷江公司的老板,可以不作考虑。他经营不佳,自身难保……
那么,这件事,如果真有一只手在背后操纵,会是何方神圣呢?
自1926年闯荡川江以来,卢作孚头一回感到如此巨大的威胁,头一回感到民生公司是如此的孤独无助。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后,卢作孚作了一个决定:我也召开联席会议,索性把这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本公司全体股东与船岸全体职工。
“虽然重庆上游只剩下民生公司一家公司,但重庆下游仍竞争激烈,连一向主张维持运费的太古、怡和等公司,自本月起,亦争先放低运费了,致令棉纱一件,从上海到重庆仅收国币二元,海带一担仅收国币二毛半,还不够船上的燃料及转口费用。”这天,在重庆朝天门的囤船上,卢作孚在民生公司会议上发言,一开头就直达主题,“完全靠这一条航线的业务来撑持全局的轮船公司,收入自然远不敷支出。如何能够撑持全局?”
如卢作孚所预料地,与会者陷入苦思长考。窗外,江上有一只悬挂英国旗的轮船驶过。水浪让船上的卢作孚和与会者有些颠簸。这时,岸上,出现一个民生公司职工的身影,穿民生服,一脸油污,拎着个扳手,向这囤船走来,卢作孚看这人,像宝锭。
这天,川江航运史教授泰升旗教授在重庆商务专科学校教室黑板正中最上端写着这样一行字:“长江上几大轮船公司目前竞争状况及各自的对策”,以下,分栏写着:英国太古、怡和
美国捷江
日本日清
中国民生
四栏上轮船公司名字均外加方框。
一个学生已上了讲台,正拿白粉笔在“英国太古”栏下写下:“不惜血本,滥放运价。”他换了红笔,将写下的字行画成一个炮弹状,然后划一红线,将这颗“炮弹”引向“中国民生”方框。学生写完,望一眼一旁组织学生讨论的泰升旗教授,教授只默默地回望学生一眼,不作肯定,也不否定,学生知道,这是教授一贯主张的学风——问题有是否之争,学术却必须自由。学生放下粉笔,走下台去。另一学生紧接着上台,在“美国捷江”栏下写下:“利用浅水船,争夺枯水期渝宜航线。”他照样换了红笔,将写下的字行画成一个炮弹状,然后划一红线,将这颗“炮弹”引向“中国民生”方框。
教授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学生的观察力,发生在窗下这条大江上的现状确实如学生所述评。教授相信,卢作孚的民字轮上船长们一定会赞同他的学生们的判断。比如此时,按教授掌握的时间表,“民望号”应该刚从宜昌码头拔锚欲行,这时,悬美国旗的捷江公司轮船“宜昌号”超越向前。教授连两船相错时,美国船长与中国船长侧目相视的两张脸什么样都能想见。
黑板上,已有学生持红粉笔将一个“炮弹”抛向“中国民生”方框栏。这是将“日本日清”栏作为炮弹,第三个学生在炮弹框中写下的是“非法竞争,不择手段”。泰升旗教授在一旁摇头,显然是不屑于这种竞争。教授望着已经被学生写满各种答案的黑板上英国太古、美国捷江、日本日清三个“炮弹”,只有“中国民生”栏下,是一片空白。
朝天门那只囤船上,窗外有悬挂日本旗的船过,舱口大幅广告牌上面用浅显的大白话写明:“从重庆到宜昌,白坐船,白吃饭,分文不取。”卢作孚一眼看过去,舱内,日本水手正将刚点上的烟枪塞给中国乘客,那乘客接过枪来,歪了身子,冲舱外长长地喷出一口。穿制服的船长居然也下到舱内,亲手将一把把印有樱花的日本雨伞送给一个中国娃娃。卢作孚一皱眉,他想起了上小学时,白碗豆打到学校来的白得的那一把东洋伞,卢作孚至今记得那一天是光绪二十七年,就在那天,重庆南岸王家沱正式割让为日本租界……船过后,卢作孚看清了,正是云阳丸,那船长拿起一把东洋伞要送给下一个中国客人,抬脸一笑,不是吉野是谁?这个日本船长,几时起学乖了?
囤船被云阳丸经过时的水浪颠簸,卢作孚身体摇晃,他不敢让遐想走得太远,迅速回到眼前如何解脱困局,他一脸冷峻。此时,会议室外,有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宝锭上了囤船,紧跟着,岸上出现三五个民生职工。
商务专科学校的川江航运历史与现状课之所以每节钟爆满,在于授课教授一贯坚持以纯学术研讨的态度与学生交流,今天这节钟,教授讲到的正是当前无论民生公司、还是关注民生公司的各界人等都在思考的命题,教授问:“同学们各有独到的见解,或可预测一下这场起自民国二十一年,至今愈演愈烈的中外轮船川江大竞争的最终结局否?”
一学生说:“今年之内,川江上,至少两家轮船公司必倒无疑!”
泰升旗教授饶有兴致地:“哪两家?”
教室里的学生七嘴八舌数着外国的两家轮船公司:“捷江和太古……太古和日清……日清和捷江……”
有一个学生站起:“中国民生轮船公司总经理卢作孚自己说的,光凭爱国热情,无法赢得与列强的残酷经济竞争。”
泰升旗教授问:“依你所见?”
学生回答说:“美国捷江与中国民生。”
泰升旗教授追问:“理由?”
学生说:“列强中,捷江最弱。”
泰升旗教授再问:“民生呢?”
学生说:“本来最强,可是,我怕年轻的民生经不起老牌帝国主义列强的四面围剿。民生已经负伤累累。”
泰升旗教授说:“商业学的学术讨论,请不要滥用比喻。”
学生纠正道:“我说的是——负债累累。”
泰升旗教授说:“请用数字与事实论证自己的观点。数字上,请再准确些。”
学生说:“一百万!在有史以来川江乃至长江上的这一场最大规模、最惨烈的商业世界大战中,在由一家中国公司向美英日各国列强单挑的这一轮竞争中,卢作孚要是不能在近期之内筹足一百万,他的民生必倒无疑。”
教授:“民生公司缺的,光是钱么?”
众学生:“民生要面对的挑战太多了,全是要命的!”
升旗早就拿定主意,这一回要与卢作孚“捉对儿厮杀”,却没想到,自己上这节课时,对手卢作孚也正在不远处完全同步地讲着同样的主题。若把这一天重庆商务专科学校教室与民生公司囤船上的话题串在一起,听起来会有点意思——囤船上,卢作孚讲着:“有人认为这一年必倒两个公司!”他且不急着说,只是在面前白纸上写下“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再在题目下写下“捷江、民……”写到一半,停了下来,没写出那个“生”字,却打下一个大大的问号。没人说话,卢作孚打破沉寂:“诸位,如果我们拿不出切实有力的对策,民生必将是其中一个。而且很可能是在这场商界恶战中倒下的第一个。这一桩我们大家共同惨淡经营了八年的事业,就将在今年之内结束。”众股东一时无言,卢作孚正说着,忽然愣住。盯着众股东身后。众股东本来正盯着自己的总经理,听他的下文,此时便也跟着他转身望去。不知几时,囤船镶铁框的四面窗口,堵满了人的脸……再望大门口,双扇推开的大门外,堵满了人……从人脸与人身上方的空隙望去,岸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全是民生公司职工……这群人开始涌动,宝锭、灯笼大副、李人、张干霆等人走进了会议室。
宝锭叫了一声:“卢总经理。”
卢作孚一愣。几十年来,卢作孚头一回听到宝锭用如此严肃的开场白对自己讲话。
宝锭还是像儿时那样会唱川江号子却不会说话,但今天说得很冲动,他说一句,众职工便认真点头,显然宝锭是职工选定来向公司领导层说话的代表。窗外,一只悬挂英国旗的轮船驶过,汽笛响起,机器轰鸣,压过宝锭的声气。英国船长从驾驶舱中探出头来,好奇地望着民生公司的囤船会议室,可是,什么也听不清。如果他进了会议室,会看到民生公司众股东一个个听得耸然动容。民生公司总经理眼中已涌出泪来。
这天的会议记录是文静担任的,保持了她做此项工作时的一贯风格,准确、完整、详尽,甚至包括发言者的动作与表情。其实宝锭只讲了几句话。每句话都是用“复数人称”——“我们”开的头。过程中,民生公司总经理也只讲了几句话,每句话也都是用“复数人称”——“我们”开的头。
《会议记录》:
宝锭(民生轮轮机长,事前未列入与会者名单,是自行进入会场):“这个月起,我们少领一半薪水。我们保证干好轮机工作。今年子起,我们不要年终双薪。我们保证干好双份工作。”
卢作孚:“我们民生公司一艘船几十个职工现在的薪水加起来不到英国、日本轮船上三四个高级职员的薪水。大家还愿意与公司一道,勒紧裤带,共度难关,我这个总经理带头减薪。”
宝锭:“只要公司用得着的地方,总经理你打一声招呼,门前(合川土话,“门前”就是“面前”、“外面”的意思)就是火坑,我们也肯往下跳!大家派我说的话,我全说了(民生轮轮机长退出会场,全体同来的职工退出会场)。”
卢作孚(望着职工们背影,悲泪):“一群努力的朋友,无时不在惊涛骇浪中,挣扎、前进、悬心吊胆,绝未容有瞬息之苟安。民生公司这几年中间,乃结合成功了五百余股东,千余职工,相互依赖到投身可到老死,投资可留给儿孙。这种观念愈到后来愈明了,信赖愈到后来愈坚强。公司的基础不是在百余万资本上,几桩事业上,几十只轮船上,乃在这种精神上。”
1935年11月1日,卢作孚把这段话完整地引入了他的署名文章《民生公司十周年纪念日》,刊载在《新世界》上,只改了一个字,把“民生公司这几年中间”改成了“民生公司这十年中间”。
纪念民生公司十年,卢作孚惜墨如金,写了公司同人、友人,没提及家人、夫人。七十多年后,2009年,一位在广州的叫李代文的老民生却还记得卢作孚的夫人。写信说:“卢夫人蒙淑仪女士贤惠慈祥,助人为乐,三十年代,她在街边见一流落街头的贫民妇女彭彰权,带着幼子刘隆应,饥寒交迫站在屋檐下避雨,其状甚惨,于是带回家中给以饭菜,为长久计,又买了缝纫机教其裁剪缝补度日,当时民生亦有困难职工,遂招收部分家属成立‘民生家属工业社’,利用三峡布厂之产品,为民生职工加工麻制服、茶房服、水手服,解决不少问题。当时蒙淑仪任社长,我是小学生,称他为卢伯母……刘隆应是我在兼善学校、在吴淞商船学校的同学,在内战混乱中,为了照顾母亲彭彰权,1948年冬辍学回到重庆(他是独子),工作勤奋努力,办事效率高,能力强,在溉栏溪教中学(即14中),入了党,后调沙坪坝、重庆市市立第八中学当校长,评为先进模范,‘文革’一来,突说他是走资派,受到批斗,刘的内脏受了重伤,刘母哭着去看也不准许,后来隆应病势加重,转为肝癌而死……”
升旗冷眼旁观这场商战。
隔天,助教向教授报告道:“卢作孚把万流轮捞上来之后,一天不耽搁,就用拖头拖回了他在对面江北青草坝的民生机器厂。”
“他在这艘船上的文章还刚做了个开头呢!”升旗以本行资深学者的权威口吻预测道,“很快就会看到,在这场川江航业大战中,首先披挂上阵的英国商船,要遭重创了。”
“老师怎么看出来的?”
“这一回合与卢作孚较量,爱德华下盘不稳。”
“何以见得?”
“万流轮肇事的万县惨案这一段历史给国人留下的难以磨灭的印象,只怕会被卢作孚利用。”升旗道,“不信你就看看卢作孚怎么出招,你也学学他的商战招数!”
当太古、怡和与民生的商战在川江上刚刚开打,卢作孚便在川江上游渝叙线上,约同各华资轮船公司、各爱国民众团体,发起召开了“收回内河航权大会”,由民生公司董事长顾东盛出任主席。大会宣言:“中国人坐中国船,中国人的货要中国船运”。
不久,英国商船川北轮由重庆满载油料抵叙府,叙府码头搬运工人出于爱国激情拒绝装卸,川北轮只得返回泸县,泸县码头工人给了它完全相同的待遇。
“又被老师您言中了。英国佬果然被卢作孚照着站立不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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