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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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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刚好做成一道题,抬起头笑道:“难题解出来了,我们就开心。”

蒙淑仪被逗笑:“爸爸也一样。”

明达说:“可是,今晚爸爸是先高兴再难过的。”

明贤作老练状:“因为爸爸做的事,总会遇到难题,你刚解一个,又上来一个。”

毛弟更老练:“所以,爸爸只好一阵笑,一阵难过。”

蒙淑仪说:“不晓得爸爸在纸上写些啥,这么难?”

卢作孚在纸上写下的是:“为己?为人?”

蒙淑仪将一杯水放在书桌上:“难吗?”

卢作孚一笑:“天天难过天天过。开心地过!”

蒙淑仪嗔道:“装开心。儿子都看出来了,他还装?”

“儿子看出什么来了?”

“听说今天召开了民生公司的首次股东欢迎大会?”

“你都知道了?”

蒙淑仪笑笑,做流泪状:“听说有个男子汉大丈夫今天这个了!”

卢作孚一愣:“是啊,今天我这个男子汉大丈夫是真这个了!”

妻子明白了,自己听到的,是事实。

1933年4月9日这天的民生公司首次股东欢迎大会上,卢作孚举着职工宿舍“民生新村”彩图,一张脸笑得灿烂,向众股东们讲解着自己的意图:民生公司之所以能在大多数公司亏损的情况下保持赚钱,是因为民生公司的目的不止于赚钱,它更主要的目的在于帮助社会。希望大家同意我的提议,为民生职工修建宿舍。

让卢作孚震惊的是,在座居然没有任何人回答。股东们有的漠然、有的冷淡、有的根本就不看卢作孚。终于有人开腔了,是程股东:“我不同意。”

卢作孚耐下性子:“各位股东,民生公司的问题,要由职工来解决;职工的问题,要由民生公司来解决。”

李股东说:“卢经理,你为什么要我们拿自己的血汗钱来做与己无关的事?”

程股东说:“我不能光为人,不为己!”

卢作孚急切地说:“为己,还是为人?人不是为己的,人是为社会的。”

程股东说:“社会?现在这社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卢作孚说:“如果社会要求的是对的,我们就要遵从它;如果社会要求的是不对的,我们就要努力把它改造过来。我们的预备是每个人可以依赖着事业工作到老,公司要决定住宅区域,无论无家庭的、有家庭的职工,都可以居住。里面要有美丽的花园,简单而艺术的家具,有小学校,有医院,有运动场,有电影院和戏院,有图书馆和博物馆,有极周到的消费品的供给,有极良好的公共秩序和公共习惯。”

程股东说:“做这样的事情我不觉得有任何意义。”

卢作孚着急地说道:“民生公司存在的意义是什么?难道不是帮助社会吗?”

程股东问:“这是你存在的意义,还是民生公司存在的意义?”

卢作孚说:“职工住好吃好,公司才能凝聚人心。”

李股东说:“你我又不想坐天下,凝聚民心做个啥用?”

卢作孚强忍着心头涌起的悲哀,那天在北碚体育场向北碚居民演示完飞机是何物之后,遭遇罗圈圈的滑竿和扶滑竿的罗圈圈的外孙,卢作孚产生过的悲哀,如今越来越频繁地涌起在他的心头:“我们公司不是叫民生么?连自己职工的民生都不搞好,我们怎么解决中国的民生问题?”

程股东问:“这跟中国的问题什么相干?”

李股东问:“中国的问题跟我什么相干?”

“我们不是要将中国建设成花园一样么?我们自家的职工住在吊脚楼上,蜷在窝棚中……”

股东们见总经理两眼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觉得诧异。

卢作孚再也克制不住,放声大哭。哭毕,他再一次默默卷起那张彩图,他拿定主意,此时绝不再坐等机缘,明天就要办成。

次日,1933年4月10日民生公司第22次股东大会,卢作孚一张脸笑得比这镜子里的还灿烂。这天,股东中有几张新面孔。

程股东见卢作孚正与张澜握手,接下来又迎住另一位新股东,他看得来劲,对李股东说:“乖乖!他连前清四川省劝业道的周善培都请了来!”

李股东说:“还有张澜!”

顾东盛对举人说:“这二位的名头,如雷贯耳!今与我们合川举人同为民生公司股东,共襄盛举……”

举人正色曰:“非若是也!张、周二位,名列四川‘五老七贤’,岂小小合川一举人可比?”

卢作孚将悬在正中墙上的民生公司职工宿舍修建彩图打开。程、李股东没看图,却瞄着新来的股东,见新股东显然一个个都眼力不俗,一望便连连点头,连声赞叹。程、李二股东均暗想,看来这事做得。这天的会议,昨日的反对者便不再强力反对。举手表决时,股东中举手者远比昨日多。卢作孚看在眼中,笑逐颜开,最后举起自己的手。

经卢作孚努力,民生公司第22次股东大会补选张澜、周孝怀、康棣之、张公权、康心如等人为第8届董事。史家论此:“在四川政局混乱的情况下,他们加入民生公司担任董事,对于民生公司的发展是具有一定的意义的。”这天的大会还同时通过了提取公司盈余作职工建筑等费案。

这段时间,卢作孚心头老是想着两处地方,一是南岸职工宿舍工地,二是下游几百里外的柴盘子。

这天黄昏,柴盘子江段,川江号子唱起,有木船正在逆流而上,夕阳把纤夫几乎全裸的身体涂抹成黄铜般的雕塑。那块刻着“该死不该死,船过柴盘子”的巨石前,民生公司工程师张干霆依旧定定地盘脚坐着,只是在图纸上勾下一笔。他已经在这块石头前坐了两个月零九天了,按他的计划这是在图纸上勾下最后一笔。

江边,姜老城荷枪,峡防局士兵装束,警戒着打捞现场。他身边,关怀正拾起一片鹅卵石打水漂。关怀眼尖,发现巨石边晃出一个人影,这人居高临下正站在张干霆身后。关怀取下屁股后挂着的弹弓,拾起一粒小鹅卵石,安弓搭弹,射出。

这人是田仲。他正向张干霆背后靠拢,刚刚隐约看到图纸上几个字“密封舱”,突然“啪”的一声,有东西在他脚下炸裂,他一看,是一粒江边随手捡到的胡豆大的鹅卵石,正射中一条菜花蛇的头,蛇头炸开了,蛇身扭曲着盘在他脚下。田仲惊异地转头望去,关怀正调皮开心地望着他笑。田仲差点冒出那句骂人的日语,突然看见姜老城正取下枪要上膛,田仲改用地道的重庆话笑骂道:“小崽儿,弹枪好准的眼眼儿!”

夜幕降临时,田仲才回到对岸的小船上。心头依旧悬疑,举望远镜观察时,口中还在念叨:“密封舱?是密封万流轮上的舱,还是另外在什么地方装密封舱?”

星光下的柴盘子似乎很平静。只是隐隐传来杭育杭育的力夫扛抬声。这一夜,卢作孚也赶到了柴盘子。与张干霆、李人注视着眼前——大片荒滩上,无数力夫劳作着。多台绞车,已经将沉下江底的一根根铁索绷紧。张干霆最后一次核对图纸上的数据,迎住卢作孚的目光,肯定地点头。

卢作孚点头:“张工,听你的,这里你是总指挥。”

张干霆起身,举手,向打捞现场绞车操作者下令,顿时响起吱嘎吱嘎的绞车绞动声。同时,潜水员一齐下水。

星光映照水下,只有潜水员才能看见,无数条木船紧紧地被绑在万流轮上,随着吱嘎的绞车声,由岸边绞车连接下来的绞索一一绷直,一筐筐鹅卵石被拖离木船,翻倒江中……卸去重负的木船像无数个欲飞向空中的巨大的氢气球,立即把绑在万流轮各承重关键部位的绳索与铁链向着各自所取的斜上方扯得直直的……这时,能看清,木船底另有铁链连接着万流轮……不止一个潜水员再将竹筐上的铁链解开,拽着铁链,潜向万流轮……只有一个不穿潜水服潜下水中的,干得最欢,当然是宝锭。

水底世界,蓝色月光渐渐幻化成橙色……一连串局部的操作,形成一个令人眼花缭乱、扑朔迷离的片段……

昨夜便随民生公司轮船来到这里的《新蜀报》记者黎丽力与各报记者一起在江边守望了一夜,此时,被这橙红晃花了眼睛,她背过身,挡住太阳,在稿纸上速记下一行字:“晨曦已映照柴盘子水下的那只沉没一年多的铁轮船,今天已经是1933年5月19日,卢作孚和他民生旗下的干将们到底能否在今天这个日子里向英国人宣告——贵国太古公司的旗舰已经被我彻底斩获呢?再过几分钟本报记者便能亲眼见证……”

“所有的绞车同时开动……”《四川日报》记者写下。

《商务日报》记者攀上了江岸那块巨石,高举起照相机对准江面冒气泡最集中处,那姿态,远看去像个当先抢占制高点的士兵,要向正扑上山头的敌军扫射。

“平静的水域,冒出一个气泡,继而一串又一串,最后鼓起一个巨涌,原先竖满木船桅影的地方,今日迎着晨曦戳出一根铁桅杆。”黎丽力用她那抒情色彩颇浓的女记者手笔记下眼前情景。

对岸,田仲移开望远镜,他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所见是真,低叫道:“老师,当真是您说的……”

“石落水出。”升旗应道。眼看着沉船出水,渐渐看清其整体轮廓,船头,“万流号”船名,在朝晖中闪着水淋淋的金光,升旗心头一叹,是赞叹,也是悲叹。

《商务日报》记者终于守望到了这一瞬间,他按下快门。

李人正要欢呼,一推身边的卢作孚,没人了。只见卢作孚默默向巨石上走去,走到张干霆身后。

张干霆默默地将所有图纸一张张卷好,就像正常干完一天工作后下班一样。卢作孚默默地看他干完,才开口:“干霆,好一个石落水出。”

张干霆望着图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早算到了。”

卢作孚说:“算不到的是,这么快。”

张干霆埋头卷图纸:“也算到了——我要民工多少、木船多少,民生公司给多少,来得这么快。没想到——民生公司的技术设备储备,这么足。”

卢作孚点头。

张干霆进一步感叹说:“想不到——民生公司的技术人才储备,这么足!”

卢作孚点头。

张干霆:“最叫我想不到的是——你为请我,专程跑一趟上海。你给我这个小学文凭都拿不出一张的轮机工开出的年薪,是太古公司请来打捞万流轮的太平洋海轮打捞株式会社总工程师铃木井的一倍!”

“你还我的是这条价值超过60万两白银的轮船!”卢作孚本来还想说——“我不也是小学文凭都拿不出一张总经理?”话到嘴边,没说,他怕张工拿他们两人的工资来作比,那不知要差出多少倍。

张干霆说:“你我都赢了,这也算——你最讲究的双赢吧?”

“在商言商,这一笔生意,我又赚了。”

张干霆感慨地说:“赚得最多的,是我张干霆。能追随先生在生意场中不动刀枪、凭真本事与列强拼杀,实现先生一统川江的霸业,能追随先生不留血、凭真性情、真功夫向造下万县惨案的洋人复仇——张干霆今生有幸。”

他平时埋头专业,从不多话,今天突然激动,多说了些,不习惯地捂了嘴,望着卢作孚:“哦,我今天怎么这么多话?”

卢作孚注意到一向称自己为“总经理”的张干霆,改口称“卢先生”了,这本是公司里老民生们对他的称呼,那帮老同事老朋友觉得称“总经理”太过生份。卢作孚也颇感动:“这种日子,张工就多说几句话,也不算奢侈。”

他望着五月阳光下一身灿烂的万流轮:“它本是对手舰队中的旗舰!”

张干霆说:“这一回被我民生活生生擒获!”

“3月9号开工时,你说——给我100天。”

张干霆说:“今天是5月19号。”

“满打满算,70天。”

张干霆说:“省下30天,还给卢经理。”

卢作孚问:“为什么?”

张干霆说:“因为卢经理下一步还有事做。”

卢作孚暗自吃惊,这张工当真是内秀之人,自己内心至今还深藏未露的关于万流轮的后续手段及全盘计划,竟被他不动声色,一语道破。

万流轮打捞出水,是卢作孚民生公司在川江上继“三条船两条航线”后创下的又一大奇迹。与这个国家被称为“奇迹”的所有历史事件一样,打捞万流轮,同样被蒙上奇幻色彩,其中谜团,难得破解。或许是为了商业保密等原因,万流轮究竟是怎么打捞出水的,没留下专业技术资料,只有亲友与“老民生”职工的回忆。关于木船与鹅卵石是否能打捞起千吨沉船,至今仍引起卢作孚研究史家、传记作家与沉船打捞工程专家的质疑。但是,1933年5月19日,重庆至万县川江段、柴盘子水域,沉没的英国太古公司万流轮被卢作孚民生公司打捞出水,却是不争的史实。当年,除各报报道外,另有来自伦敦的消息灵通人士透露一则消息:万流轮让帝国在中国川江上丢尽了面子,因此,对太古轮船公司直接相关人员作了严厉撤查。

这只是万流轮出水后的反应,大英帝国当时无论如何没料到后来的事态发展。就如英国专栏作家史密斯·泰勒后来所写:“当英国人惊叹、中国人欢呼万流轮出水一事时,无论英国人中国人——除卢作孚一人之外——任何人都没料到,这才只是卢作孚自编自导自任主演的中国版的《王子复仇记》的序幕,他像莎士比亚一样,把令人眼花缭乱、耸然动容、肃然起敬的高潮放在了最后。他与莎士比亚都是戏剧界的大师,二人间唯一区别在于,后者只在舞台上编导戏剧,前者在现实中。”

“张工真神了,能将深埋水底的万流轮看穿,也能将卢作孚深埋心底的那段心事看穿!”卢作孚赞赏地望着张干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而且,自己早已盘算好的以这艘船为支撑点的后续手段与全盘计划,同样要借重这位土生土长的船舶工程师。“不错,生擒之后,我还要对其劝降,令其归顺!令这艘船成为我为国人雪国耻、向洋人讨血债的下一轮川江商战中,我民生帐下的一员急先锋。”卢作孚转头对李人说:“人兄,下一步,该你了!”

李人说:“图纸。”

卢作孚问:“你怎么知道我也画了图纸?”

李人一笑:“今早你到场,比往常多背了个图纸筒。不过,以我对作孚的了解,这图纸应该是从七十天前与太古公司大班签订买船合同起,开始画的。”

张干霆正将卷好的打捞图纸塞进图纸筒,细心地盖上盖。卢作孚笑着将背上的图纸筒取下,拧开盖,将一卷图纸交给李人——又一个能一眼洞察自己心事的同人。

李人打开图纸,是“万流轮大修改造图”,一目了然,原先的万流轮轮廓上,大大加长、加宽了一截。

李人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作孚你还要改造加长万流轮?”

浑身水淋淋,刚攀上巨石的宝锭也一指浮出水面的万流轮:“魁先哥,它都像一座山了,你还要它多大?”

李人看着图纸,每个数据,卢作孚都写得很精确。

宝锭吐着舌头说:“那不成了我们川江上最大的船了?”

“我们民生公司在川江上就要有这样一艘旗舰!”

宝锭说:“魁先哥,民生旗舰总不该还叫英国字号哇!你给取一个。”

卢作孚胸有成竹:“等到我们宝锭兄弟亲手把这船开回万县那一天,中国人、英国人,川江上中外人等,都会记住它的新字号!”

宝锭望着还在上浮,浑身流水,发出一阵阵怪异的巨响的万流轮,惊讶地问:“英国船,我宝锭来开?”

“英国船变成中国船,你宝锭不开,谁开?”

宝锭傻帽了:“总经理,这个工,你几时派定我的?”

“几时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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