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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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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了。”
卢作孚深以为然,点头。二人是忘年交,颇亲切。
周善培:“进步不一定要统一,能够像四川那样不统一而在经营地方上比赛着努力,比统一还要来得活跃些。”
“统一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用武力一部分一部分地打下去。这个方式已经有十九年的证明不成功了。还有一个方式,就是各经营各的地方,一桩事一桩事地逐渐联合起来,最后便一切统一。这正是今后须得采用的方式。”
周善培说:“说得好,说得好。”
卢作孚说:“是,我回去就做。”
周善培问:“作孚打算怎么做起?”
“化零为整。”
……
熟读兵书,精通战场三十六计的刘湘从何北衡嘴里听到卢作孚在即将发起的一统川江大战中的战略方针,颇感意外:“化零为整?我只听说过化整为零。”
“敢问甫澄兄在哪儿听的?”何北衡目光在探照灯光下一闪。
“这……”果然不出何北衡所料,刘湘被这一问问得吞吞吐吐。
“化整为零,我也听说了。”何北衡故意给刘湘递上一句话。
“北衡你又是在哪儿听的?”刘湘神秘地问,“共?”
“毛。”何北衡神秘地答。
二人相视大笑,当时共产党军队在一个叫毛泽东的人的指挥下,化整为零打游击反围剿,川军军界对此早有所闻。
“已知毛——化整为零,且看卢——化零为整。”刘湘知道自己的这位朋友卢作孚是个爱把世事当作应用数题来作新解的天才,便学着卢作孚的口气,一笑道,“就不知,他怎么个化法?”
“此时,这条江上那些个零零碎碎的中国轮船公司老板正在临江饭店请他吃饭。”何北衡一指岸坎上一处吊脚楼。
“请他去化他们的零为整?”
“只怕是。”
“怎么这些零零碎碎的轮船公司老板们一下子也急起来了?”
“卢作孚去东北这一趟,回来便上他们的船演讲游说,看来没白讲!”
“算起实力来,他也不过是这条江上的一个‘零’,其他的那些个‘零’,凭啥非要叫他来化他们为‘整’?”
“临江饭店”是朝天门码头的一家吊脚楼小饭店。这样的小饭店,在朝天门坡坡坎坎上不止一家。这天,卢作孚与川江华资轮船公司诸位老板一同进了这家饭店。
卢作孚问:“大家都要我帮忙?”
连雅各:“你民生不帮忙,我福川在川江上无办法!”
邓华益:“我九江也全无办法!”
卢作孚:“‘无办法’加‘无办法’,得的结果还是‘无办法’!”
另几位华资轮船公司经理也说:“无办法,无办法。”
卢作孚:“再加‘无办法’乘‘无办法’——‘无办法’的平方,得的结果仍是‘无办法’。”
众经理:“所以才请你卢先生吃豆花!”
卢作孚乐了,桌上白晃晃豆花被筷子夹起,蘸上红彤彤的辣椒,卢作孚辣得满头大汗:“吃人嘴软。今天这账我来付!”
连雅各:“豆花你尽管吃!我只要你帮忙!”
卢作孚说:“我倒是有个办法。”
众经理忙说:“快讲快讲!”
“化零为整。”
邓华益颇有见地,以朋友戏谑的口吻道出对卢作孚的敬佩:“四年前,民十五吧,我等都被困川江危机,唯有卢先生避实就虚,抢占小河航线,如今你民生又闯进大河,向满了座的席面上,敢跟洋人大轮船抢饭碗。今年,民十九,川江上危机更甚,你又抓住了什么商机……”
卢作孚肯定地:“化零为整。”
“倒是听说……”邓华益本来想讲毛泽东对付蒋介石所用的游击战法,一看饭馆里人多耳杂,改了口,“……古兵法上有化整为零之计,这化零为整,计将安出?”
卢作孚:“第一就航业本身而言,联合成整个的,若干轮船公司只有一个公司,开支则显经济。何条航线需何种轮,需轮若干,何种轮需要何种修理,添置何种设备。由重庆到宜昌、到上海,大小问题的发生,我们都能自己解决。”
众经理中,有强硬者,叫冯大鹏,盯住卢作孚:“由你,卢经理的民生公司来垄断?”
卢作孚:“这不是谋垄断,是为一统,谋联合。”
冯大鹏:“化零为整?说白了,是大鱼吃小鱼吧?”
卢作孚:“管它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大鱼,或是小鱼吃小鱼,只要大家能联合起来,就是好办法!”
冯大鹏:“要害处是——你卢经理和我冯经理、在座十几位经理,谁来吃,谁被吃?”
几个小公司经理傻了眼,盯着卢作孚。
冯大鹏更得意:“敢问卢经理,谁吃谁?谁来做大鱼——吃小鱼?谁又来做小鱼——被吃?谁谁谁又来做这满桌的豆花和帽儿头干饭,谁又来独吃!”
这一来剑拔弩张,气氛紧张起来。
卢作孚豆花饭照吃:“依冯经理呢?”
“这事到这地步,须由不得冯某。这大鱼还不是明摆在眼前的么?”冯大鹏盯紧卢作孚,引得众经理也盯紧卢作孚。
卢作孚坦然地说:“我民生公司不够大。”
冯大鹏:“你民生公司现在如今眼目下是不够大。只三个船。可是,你比我们只有一个两个船的都大。尤其是你民生公司的舵把子大爷——心子起得比天还大。你民生便拿这三个船,挨个挨个地吃我们的一个两个船,这一桌吃下来,你民生肚皮越吃越大,当然大鱼!你吃完了,我们全成了钻进大鱼肚皮的小鱼骨渣!帽儿头干饭下豆花!”
他胃口好,说完,把桌上的豆花全倒进自己的大海碗中,大叫一声:“再来一碗帽儿头。”
堂倌送上饭后,他和着豆花全倒进肚中。
见对方越说越横,且蛊惑了好几个骑墙派的经理,卢作孚收敛了笑,还以颜色:“冯经理意思,我们这一条条小鱼先自相互拱、相互吃,趟着浑水,相互争这一点蝇头小利,争得头破血流,众败俱伤,最后等着帝国主义列强渔翁得利,一个个来收拾我们,然后我民生的三条,你冯经理的两条船,他郑经理、年经理的船,全都挂上日本旗、英国旗、美国旗,钻进日清、太古、捷江洋轮公司的大肚皮,就不是小鱼了?”
原先听冯大鹏说得来劲,也开始附和的几个小轮船公司经理,听这话,明白过来,反对冯大鹏道:“冯兄,别打岔。卢先生,接着讲。”
邓华益坚定地说:“邓某便是倒闭破产,也绝不愿做洋人大肚皮中的小鱼骨渣!作孚兄,你先前的话有道理——第一就航业本身而言,联合成整个的。”
江上突突地想起陈旧的引擎声,一条不知是在座哪位经理的小轮船摇摇晃晃驶近。在座者都是行家,轮船上简陋陈旧之况,不望便知——这便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川江华资航业之缩影。卢作孚待船过稍胸,道:“第二,就整个航业而言,公司利益更显安全。一只轮船发生问题,尚有他轮可以代替。一条航线发生问题,尚有他线可以行驶,且没有了尔虞我诈,疯狂竞争。第三是有利于社会,有利于乘客。我们可以为船上添设无线设备,沿途可供新闻消息。有急救商品,有阅览的图书,有洗澡的设施和电风扇,更别说意外事故的紧急救援了。”
邓华益:“这才是办法!”
连雅各:“说具体点,卢先生拿什么办法来收我们的轮船?”
众经理:“卖了船,并入你民生公司后,我的船员与职工吃什么?”
卢作孚迎住众经理的目光:“这正是作孚做这事之前,想得最多的事。”
冯大鹏:“想出办法了,卢经理?”
卢作孚坦诚地保持沉默。
冯大鹏:“若是卢经理拿不出主意,冯某这里倒是有一个馊主意。卢经理的民生若真要吃我们,请先连船带人一个莫剩一口全吃,您吃过去了,再要开销船员,是您民生的事,省得船员缠上我这当经理的——扭到码头闹!”
邓华益仗义地:“馊主意!这转让买卖现成轮船,谁不知道,最难的就是人员调整、安排,冯兄却非要卢先生一口全吃,你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吧。”
冯大鹏:“反正请卢经理拿出个办法来!否则,冯某虽是一条小鱼,谁也休想一口吞吃!”
卢作孚苦涩地望着冯大鹏。
众皆沉默,听得遥遥一声川江号子,远窗,正有木船艰难闯滩。近处,又响起一声有气无力的汽笛,似有轮船泊靠朝天门。
冯大鹏:“卢兄,不是冯某刁难你!贵公司不是大号‘民生’么?若不能给川江上船民指一条生路,你这一统川江,统的什么名堂!”
邓华益、连雅各一左一右劝慰卢作孚:“卢先生,他这一时气话,你莫往心头去。”
卢作孚似乎失语,痴痴地望着。众经理这才看出,卢作孚所望,不是眼前冯大鹏,是冯大鹏身后的窗口外的朝天门码头。
——饭店的吊脚楼下,一声疲软的汽笛,刚泊靠的那只华资轮船,船上下来的船员,一个个筋疲力尽。卢作孚被其中一个貌似宝锭的船员吸引,码头上,有一对衣衫破旧的母子迎上前去,这船员冲妻儿摇摇头,一家三口登上石阶,消失在饭店的吊脚楼下。
卢作孚回头,发现邓华益、连雅各正关切地望着自己,便说:“冯经理说的虽是气话,却字字在理。”卢作孚悲情地望着轮船中吐出的一个个船员,码头上守候的一堆堆妻儿老小:“卢作孚若拿不出办法,就绝不空喊联合行业、一统川江。”
邓华益:“作孚兄,看来我邓华益没认错人。”
卢作孚坦诚地说:“可是卢作孚还真不晓得各位认我卢作孚哪一点?”
邓华益望一眼连雅各,二人会心一笑,显然二人在请卢作孚吃饭并“吃掉我的轮船公司”一事上早有小范围沟通。
连雅各:“作孚兄就任江巴璧合四县特组峡防局局长后发布的第一道命令是什么,还记得么?”
卢作孚突然被问,一愣,但仍为顾着对方面子,认真地回忆着:“应该是剿匪方面的吧?”
连雅各:“为令遵事:照得本局长接任伊始,一切事务俱待整理,所有该部人员一律留供原任,借资熟手。”
卢作孚惊讶地问:“是这道命令。怎么雅各兄一字不差背得?”
邓华益接过话来:“正是看上了你作孚兄一贯为人,待人以诚,以人为本,虽在大胆革除旧制而改良建设新制之时,亦从来不忘安顿被革之人!”
连雅各:“请你吃我,正是看上你绝不白吃,绝不吃空,绝不让一人砸了饭碗!”
“他没办法,我们有办法。这种时候,他们找我们,我们正好低价买进。”隔天,民生公司会议室,程股东在会上的发言是这样开始的。
卢作孚:“这样做法,当下得利。只恐于民生公司长远不利。”
程股东:“卢先生不是要——小鱼吃大鱼——么?”
“也不是这样吃法。”
顾东盛总是老成持重:“你的办法?”
卢作孚:“各公司凡愿出售轮船的,民生公司一律照价收买。凡愿与民生公司合并的公司,不论其负债多少,民生公司一律帮助它偿清债务。”
程股东:“凭什么!”
卢作孚隐忍地说:“且请程公听我说完。还有,收买或合并之后,该公司全部船员与职工,一律转入民生公司,安排工作,此次川江中国轮船公司大联合,绝不只顾面子,绝不让一人砸了饭碗。”
程股东:“凭什么?”
李股东:“啊,本公司是实业公司,你当是灾荒年辰办粥厂?”
程、李股东苦劝道:“卢先生,你到底凭什么非要这样做?”
“就凭本实业公司当取的名字。”
程股东:“民生?”
“民生实业股份有限公司。为打破经营困局,抓住航运商机,倡行业联合、搞川江统一,要是连这条江上船民的生计都给人打破了,本实业公司还有何面目叫——民生?”
程股东:“年年难过年年过,民十九这日子,比民十五你带着我们创办民生时更难,自家门前雪还扫不赢,你还要顾他人瓦上霜?”
李股东:“在商言商吧,卢先生。”
顾东盛一直关注,此时也问出相同的话来,但却隐含着相助于卢作孚的心情:“是啊,作孚,今天这会,你还是在商言商吧。”
卢作孚坦然一笑:“好,今日卢作孚便与民生众股东在商言商!作为商人,我们该把眼光放得像川江那么长远,把问题提得像国家那么广大,才能取得最长远广大的利益。”
程股东:“国家那么大的问题,肉食者谋之,你我一个个惨淡经营的小商人……”
李股东:“国家大计,是蒋介石先生考虑的事,卢作孚先生何苦多虑?”
与会的李果果悄声对担任记录的文静道:“小卢先生今日要过股东这一关,只怕难上加难。”
文静悄声应道:“未必。我看卢先生是——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
此时,又是顾东盛发话,打破太长的沉寂:“作孚是否认定化零为整,兼并、联合,乃川江大势所趋?”
卢作孚听出这话实际上是在为自己开路,便道:“川江华资航业之大病,在于一盘散沙,满江小鱼。”
程股东:“这也犯不着我们民生这条小鱼去吃别的小鱼,还要帮人家过难关,解决失业员工。”
卢作孚任他讲完,还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走:“满江小鱼,就该等着列强几条大鱼来吃么?”
程股东:“那有啥办法,日清、捷江,哪家不是好多条船,鱼大肚皮大,该人家吃小鱼。”
卢作孚胸有成竹说出一番话来:“程老说到日清、捷江。我就跟着说。日清这条大鱼,怎么长大的?当初,日商大、邮船、湖南、大东四公司,统一联合而为日清公司。再说捷江,也是在1925年由美商柯克司、扬子江、宜昌等公司合并做大的。日商、美商能够统一联合,我华商为何不能?日商美商一条条小鱼合并成一条大鱼,反过来一条接一条吃我中国轮船公司,如果我民生这条小鱼坐视不救,只求自保,终有一天,列强会吃到我们头上!等到成了鱼肉,端上餐桌,等人家围了餐巾,拿起刀叉,一块块切了塞进嘴时,你我再回想今日这一番耽搁,不知是何滋味?”
顾东盛:“作孚,民十五起,你已经带着我们民生,避实就虚,两条航线三个船,由小河起,走入大河……”
程股东:“是啊,两江在手,何苦急着搞什么一统川江?还要把问题提得——国家那么大?”
卢作孚等的就是这话,见问,立即接过话头:“因为卢作孚与各位同人一样,是商人。”
程股东:“是商人,我们就同舟共济为公司赚取最大财利吧!民生航线,已经两江在手……”
卢作孚动情地说:“作孚想着三江!”
程股东抢过话来:“慢着慢着,哪三江?我们吃的,不就是合川而重庆而涪陵小河大河两条江么,卢总经理怎么数出三江来了?”
卢作孚笑开了:“在商言商哇我的程老!商人最贪图的是什么?”
程静潭:“有钱可赚,说得斯文些——财源茂盛。”
“作孚说的正是——财源茂盛,必不可少的‘三江’,”卢作孚道,“你我眼前这条川江,是川省交通唯一黄金通道,若不得一统,身为商人,各位今后凭什么为公司赚取最大财利?”
顾东盛品味出卢作孚的话,喜形于色,他本是传统学养颇深的学人,性情不失率真之处,本能地起身,冲卢作孚一拜,脱口赞叹道:“好!你我商人,若不能把问题提得像国家那样大,商计即国计,于国家大计中谋公司大利,这辈子便只能蝇营狗苟,做那小河中凭一二小船疲于奔命牟取蝇头小利的小贩小商!”
卢作孚不失时机,趁势向众股东讲自己在一统川江大势中发展民生公司的计划。
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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