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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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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这样……就……录取了?”少年傻眼了。
“怎么,你还想再考,不怕烤糊了你?”卢作孚笑道。
少年一转身走人。
“那,我们呢!”另几位凑了上来。
“你们几位,先请回去,等候通知……”卢作孚送客。
两位考官与两位“看官”站在圈外,默默笑着对总经理点头,他们全都窥出了总经理这种考法的奥妙。
“就这样……就……录取了?”孟子玉明知故问。
“这娃娃面相和善可亲,乘客一看便不生分,尤其难得的是,知本分,守本职,手勤脚快,见事就做,见眼前什么东西摆得不对就要理顺它——他这人品,岂不是一考便见?你我轮船上,差的岂不正是这样的茶房?”卢作孚笑道,“至于上茶倒茶绝技,技术技术,生于态度,他这态度一端正,还怕练不出绝顶技术?”
四人当场口服,真正叫众人心服的,是日后这个一句话未问便被总经理录取的“小茶房”在轮船上的表现。
后来,卢作孚还用同样的方式,为民生公司录取了财会人员。考试时,财会人员进了考场,却发现正是总经理的办公室。办公桌上,放着一大堆散乱的钱。考生中,有人按照习惯思维,国人传统的行为守则,碰都不去碰那堆钱,心中还暗自得意,想:总经理,你不是就要考我能不能做到“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么?这么想的人,没跟上总经理的发展思路。不碰钱的人,顶多算是洁身自好。不错,作为财会人员,这是第一条游戏规则。可是,总经理需要的财会人员,是要能主动、积极开动脑筋,敢于承担责任而为公司理财的人才。于是,一场考下来,不碰钱的没考上,主动将桌上的钱理清码好的,考上了。
嘉陵江小三峡向北去,便是华蓥山。华蓥山中传奇人物双枪老太婆陈联诗的亲家林先生就曾当过民生公司茶房部经理,卢作孚如何考试录取账房的事,是他自己对孙子说的。
第二天一早,卢作孚踏着雾,上了船。
雾散后,民生轮在下游几十里的嘉陵江小三峡中先后遇匪。土匪水匪还在北碚那边峡口“磨儿沱”设卡,只好交了“买路钱”才得走脱。在队伍上干过的三弟卢尔勤、四弟卢子英这天随船护航。
卢作孚一路紧锁眉头,知道此非长久之计,必得要找出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才是。
这天,船靠千厮门码头囤船时,天已擦黑。
乘客中性急的抢先下船,卢尔勤此时却听得暮色中传来一声响,细辨时,是抽人耳光声。卢尔勤循声望去,见跳板上,一个民生公司茶房模样的人正用左手捂着左边脸颊,面对着一个戴礼帽穿马褂的壮汉。
“你是个啥子人,敢挡在我门前!”壮汉吼道。
茶房和声细语说:“先生,我是民生轮船上的茶房,一路上还为您倒过茶。”
“那你挡我门前的路?”壮汉声气依旧不减,火气却似熄了些。
“我不是挡你门前的路,今天船拢重庆晚了点,我是送先生过跳板好上路。”茶房扬起手头写有“民生”二字的大红灯笼。
“路在脚下,我个人不晓得走?”壮汉闷哼一声,虽未道歉,但听来似有悔意,他踩得长长的跳板一颠一颠地上了岸。
“民生公司的茶房,也不好当哇!”卢尔勤望着提灯笼那位精瘦的身影,摇头一叹。
这时,有一个带了小儿的母亲来到轮船出口,望着黑糊糊与洪水混为一片的跳板,不敢抬脚。那茶房见了,叫道:“慢着!”
“怎么是二哥的声气?”卢尔勤一愣,再看时,把大红灯笼高高举过头回来接引母子乘客的,不是二哥卢作孚是谁?不知是灯笼映红了二哥的半边脸颊,还是那壮汉下手太重,望着二哥,卢尔勤摇头再叹:“民生公司的总经理,更不好当哇。”
昨天刚录取的那个小茶房从卢尔勤身后上前,接过总经理手头的灯笼,抱过孩子,引领母子走过跳板。
担任民生轮第一代服务员的这个“小鬼”,因为把民生船上的服务延伸到岸上,卢作孚破例让他学开船,日后,他成长为民生轮船的大副,在川江上名头颇响亮,人称“灯笼大副”,他的真实姓名,知道的人反倒不多。
股东们没想到新任总经理烧的第三把火,竟是川江吃轮船饭的人从未关注的“服务”。
“不能让从前赶洋船受到歧视的国人,如今赶自家的民生轮再受到冷落。”总经理平淡地解释道,“要让普通乘客享受到‘安全迅速舒适清洁’的服务。”
“创业之初,卢作孚便锐意革新,第一,废除买办制,首创经理制。新的生产关系,员工上下和谐,心情舒畅,创造出与川江中外轮船公司全然不同的民生公司初期的全新生产力。第二,提高公司及轮船职工自身素质,打造一支在激烈商场竞争中战之能胜的队伍,大力改进船上旅客服务工作……由此取得初步经营佳绩。”当今商学院大学生们很熟悉这一段权威的史家述评。
绞刑
孟子玉拿定主意,这一回,自己要抢先一步,抢在卢作孚之前,为民生公司铺平道路。更要抢在举人之前,让众人知道,大足举人胜过合川举人一筹。第二天一大早,孟子玉雄心勃勃,独自沿江东下。他这不辞而别,竟成永别。
绞索似已经套在脖子上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勒得更紧。绞架不在头上,却在卢作孚脚下。不是粗实的直杠杠木架,却是一脉九曲十八弯清凉柔和的水流。正是这水流——负载着他的小轮船、养活了他的小公司的嘉陵江,此时开始了对他的绞杀。这绞杀不是来自人力,却是来自天地间那股更难以抗拒、难以躲避的巨大的力量。
民生公司为新辟的嘉陵江航线设置在江边的水位标尺架高耸出水面,看在人眼里,真像绞刑架。洪水季节,青滩那块巨礁像一柄鬼头刀,民生轮还能凭全船人生死与俱的决心和信力、勇气和先见避开它。可是,从去年冬天开始的多年不遇的枯水,却要绞杀这只刚下水没几个月的小船。
随同卢作孚一起漫步江边的孟子玉与举人望着卢作孚。听到他嘀咕了一句话:“我想再募股,买第二条船。”
“第一艘船刚上路,你却迫不及待,又想第二条船。”
卢作孚摇摇头:“我担心,过不了枯水期的关口。今年水位比往年落得早。这水位再落,将无法行船……”
“水枯,江面上别家轮船都封航,这种时候,你为何再买个船?”孟子玉说。
“我想加订吃水更浅的小轮一只。”
“加船虽能确保眼下每天有船往返,可枯水期一到,你却要一停就是两个船!”举人说,“长达五个月哇!”
“正为这五个月,我才更要加订一艘小轮——危机越大,商机也就越大。”卢作孚望着江心露出的鱼背石,若有所思。
孟子玉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卢作孚。卢作孚身上似乎有一种死地做活、绝处求生的特长。大足刑场脱险,川江困局中新创公司……如今这天杀的枯水,在他眼里,似乎也能变成一条生路……
孟子玉顺着卢作孚的视线望去,从水天一色的东流水中,似乎窥出了一点名堂。见合川举人依旧困惑地望着卢作孚,孟子玉暗自好笑,动了童心:“石生啊石生,你虽然肯为你这学生向我下跪,可是,对他的所知,你却远不如我。从当童生、秀才起,我没赢过你一回。就连上一回你在我面前下跪,明眼人一看也知,跪者是你,赢家还是你!这一回,天赐良机,我有一个找回面子的机会。”
孟子玉拿定主意,这一回,自己要抢先一步,抢在卢作孚之前,为民生公司铺平道路。更要抢在举人之前,让众人知道,大足举人胜过合川举人一筹。
第二天一大早,孟子玉雄心勃勃,独自沿江东下。
他这不辞而别,竟成永别。
“老师,这次怎么有兴致到万县来看学生?”几天后,万县江边官道上,一个穿西服的年轻人陪着孟子玉前行,他是孟子玉的学生周成。
江上风清,送来长声吆吆川江号子。孟子玉心情甚好,望着远处一艘轮船的滚滚黑烟,笑道:“老师我最近成了民生公司的股东,这次要考察川江航业。我看出我们总经理——心生出嘉陵,下长江,问路下游各埠,首先是涪陵方向之意,我索性走得更远,直达你这万县!”
“学生这才得见老师。”周成正陪同孟子玉一路查看码头来往船运。
“万县这一方水面,本公司轮船开到,还是有生意可做的嘛!”
“老师真把轮船开了来,学生也随喜入上一股。”
“好哇!”
师生正笑谈,突闻江上汽笛啸叫,川江号子戛然而止。孟子玉转头望去,江面上一只外国轮船喷着黑烟满速前进,一路将摆渡的、打渔的木船一一撞翻。
这条外轮是“万流轮”,在江边被马少侠率领的万县驻军扣押,船帮及民众义愤围攻。
万流轮上,英国船长叼着烟斗出现在船头,高傲地用英语说着什么,与民众的国语碰撞着,谁也听不懂谁。
孟子玉分开众人,走上前去,振振有词,以目击证人身份,痛斥英国船长。
英国船长不屑地摇头,意思是——你说的,我根本听不懂。
周成上前,将孟子玉的话,同声译成英语,酣畅流利。
英国船长知道遇上对手,沉下脸去。他钻进驾驶舱,有意将汽笛拉得很长,压倒所有人声。
“今年何年,今日何日?”
“民十五,公历1926年,9月5日。”
“真正国耻!”孟子玉与周成在“太白岩”石崖下一家夜摊上饮酒,望着夜色中的大江,孟子玉怒道。
“今夜,李太白慷慨诗酒危崖下,学生敬先生一盅!”周成举起杯。
“今夜此时,你敬我做啥?”孟子玉不举杯。
“白日先生身教,教学生明白,日后如何对付敢羞辱我同胞百姓的洋人!”
“我这一盅酒,却打算遥敬另一人。”孟子玉这才端起杯来。
“先生敬谁?”
“合川举人的那个学生。本公司总经理。”
“今夜为何敬他?”
“十多年前,我在大足龙水湖畔救他一条命。如今,他却在这川江上为我指一条道!”
“什么道?”
“草创之初,他说——看起来,我们有一切理由不办新的轮船公司,特别是一个中国轮船公司,却找不到一条理由要办它!——这话,我听后,心头一直在问,那你卢作孚心底一定有一个非要办这家中国轮船公司的理由,白天英国佬万流轮那一撞,算把老夫撞明白了!”
“先生请讲,学生愿听!”
“卢作孚心底有一条理由,就这一条理由,盖过一切不办新的轮船公司的理由,所以,他一定要办一个新的轮船公司,特别是一个中国轮船公司!”
“这条理由,他说了么?”
“自从当了总经理之后,他总是做,不大说。似乎只想着把这实业做实了。今天白日遭遇,我才明白了他心头的理由,他是要为我国人……但我知道,他做实业,一定有我们一帮股东商人赚钱以外的一个理由!”孟子玉清清嗓子,正要朝下讲,眼前突然被什么强光柱晃了一下,这强光迅速扫向周围,照亮附近民众。
这一夜,所有万县人都感到异样,望着光柱,这光柱来自大江。
谁也没看清,夜色中的大江上,分别由下游与上游方向急驶来打着英国旗的两只炮艇,探照灯照亮江面,迅疾地转向万县县城。
江上,两只炮艇眼看会合,两盏探照灯光在夜空中交叉成一个巨大的十字,飞晃着,形成一把巨大的剪刀,将这座依崖傍水锦绣似的山城绞成光怪陆离的无数碎片。
一声炮响。孟子玉本能地站了起来,向光柱照亮处的一块石崖奔去。
一声巨响,一枚炮弹落在附近。
强光柱扫向他方,周成本能地望去,等到光柱再次扫回时,他发现,刚才孟子玉立身处,已不见人影。周成赶上石崖,孟子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周成泣不成声:“先生,你话还没说完呢!你还没向学生说出那个——理由!”
炮声隆隆,四川省省长、国民革命军第20军军长杨森早已听惯。可是眼前,他的20军却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杨森将马鞭猛地扔在案头,马鞭像一根长蛇,扭曲着,挣扎着。“国耻啊!”憋了好半天,杨森才叹出一口气。
“军座,英吉利国万流轮,我们是放,还是不放?”副官长马少侠从杨森的省长办公室落地窗后望着黑黝黝像长蛇般的江面。
杨森颓然坐下,叹道:“此四川军人之奇耻大辱……”
多年来,合川举人有个习惯,去嘉陵江边等报纸。从前是去杨柳渡,等宝老船的渡船到,等卢麻布挑了麻布下船,带回荣昌城里学堂老师看过的旧报纸,一年等到一回。如今是去合川城门外码头,等民生轮到,等宝锭带回重庆的报纸,隔天等到一回。多年来,合川举人最烦看到的就是峡口江面冒出那一股冲天而起的滚滚黑烟,最烦听到的就是那一声汽笛,这几个月来,他变得喜欢起这一声汽笛与这一股黑烟了。
这天黄昏,合川举人等到的是多日不见人影的大足举人的学生周成和他随身带来的一张报纸。
报纸说:英商太古公司万流轮在万县撞沉木船数只,导致数十人死亡。万县驻军扣押万流轮,1926年9月5日,英军从宜昌和重庆调来军舰两艘,炮轰万县,无辜百姓死伤千余人……制造了著名的“万县惨案”。
周成说:“吾师孟子玉死于惨案。”
蒙淑仪在院中绣花,中秋快到了,她绣的是花好月圆。膝边儿女们,大的在读书,小的在描字。隔窗可见,卢作孚在书房中写什么文件。
举人猛地推门而入。
蒙淑仪迎上:“举人老爷。”
举人用手头一张报纸掩着脸,埋头向卢作孚书房走去。蒙淑仪隔窗望去,只见举人进丈夫书房后,双手举起报纸,堵在丈夫眼前。报纸堵得太近,丈夫不得不撑直双臂,把住报纸两端,退后半步才看清。丈夫的脸扭曲变形,悲喊失声:“子玉先生!”
向晚,风冷。举人与卢作孚来到无字碑前,拿拐棍猛地拄在桨冢边新垒的孟子玉的衣冠冢前,一声喊:“子玉子玉,我石不遇的老冤家哇!你就忍了吧,你我就听夫子一句话,行个恕道吧!”
“夫子讲恕,前面还有一字。”卢作孚冷冷地顶了举人一句。
“一个什么字?”
“忠。”
“与恕何关?”
“直面万县惨案,我若只行一个恕字,便是不忠。于孟子玉先生不忠,于死难国人不忠,于国不忠!”
“那要怎样才忠?”
“为国为民为孟子玉,报仇雪耻!”
“知恩图报,有仇必报,这是我石不遇的德性,你也……”
卢作孚不语。
“你是说——是中国人,都这德性?”举人再问。
卢作孚不答,却反问:“老师,二十年前宝老船,二十年后孟子玉,这旧恨新仇,国恨家仇,该如何报?”
“甲午国耻,至今未报。今日国耻,雪上加霜。哪年哪月才得报仇雪耻?”举人一拐棍拄不稳,差点摔倒,幸得卢作孚扶住。
卢作孚低下头:“先生今日这一问,也让学生无一言可对!”
“我本不该对你苦苦相逼,问这样难答的话。”举人一叹,“我这有生之年……”
“不遇先生,有生之年,卢作孚一定让你亲眼看到!”面对举人那双渴望得到肯定答案的眼睛,卢作孚真想说出这句话,可是,光说,做不到,又有啥用?他只默默地从举人手中要过那张报纸,转身离去。
举人望着卢作孚背影,似又看到了儿时失语的那个魁先娃。举人鼻子一酸,颇有悔意。他转过身,望着孟子玉的墓碑,不哭反笑,不跪,反倒打个盘脚坐下了。不念悼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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