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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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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回答:“刚告诉你,转身你就忘了啊?德国生产的一对90匹马力的柴油引擎。叫BENTZ。”
宝锭学舌:“本事。”
卢作孚说:“把BENTZ——念成‘本事’,你可真有本事。好哇,我就是要你引进本事!到时候回合川过青滩,就靠你驾驭BENTZ!”
宝锭说:“我一定学好本事!回合川,过青滩,就看我宝锭的!”
宝锭咀嚼着:“BENTZ……BENTZ,你说起来,又像是——奔驰。”
“奔驰?——奔驰更好!”
这天早上,何兴来到外滩这一幢底层用黑色大理石奠基,以上17层全用银色釉面防火砖砌的209号大厦下,站下了,抬腕看了看表,7点55分。何兴满意地点了点头。何兴每天早上都是这个时间来到此地。从公司创办以来,十年如一日,除了礼拜天,无一天迟到过,甚至无一天早到过。何兴有意无意地望一眼商务大厦大门外挂满的中文英文各家公司的招牌,看着其中一块写着“上海合兴造船公司”,自信地点头。精确与自信,是何兴在十里洋场这个商场、战场、冒险家的乐园中十年不败、越做越大的两大法宝。
偶回头,何兴发现大厦门外有一个穿麻布衣裤的青年也在望着那一块块招牌。要不是看到这青年认准了其中那一块属于自己的招牌“上海合兴造船公司——9楼”,读出了声,何兴绝不会多看这青年一眼。
何兴大步走进大楼大厅。电梯内,侍者鞠躬说:“请。”
布衣青年也向电梯走来:“我要上9楼。”
侍者上下打量青年,嘴一歪,算是指路:“楼梯在那边。”
侍者关了电梯门。
到了9楼,何兴沿走廊走向“上海合兴造船公司经理室”,经过楼梯口时,听见“咚咚”的上楼声。
何兴刚拿钥匙开了经理室的门,就有人从楼梯口冒出头来,他无意中回头一看,正是那青年,满头大汗,大步向这边走来。
“请问……”青年来到经理室门前,看清牌子,问何兴。
“请进。”何兴不等他把话说完,便闪开身,把这青年让进经理室,随手关上了门。
“少了三万五,你的船,我实在造不出来。”
“我明白,何先生报的,确实是最低价。”
“卢先生到上海,带来多少银子?”
“八千。”
何兴冷峻地保持沉默。
卢作孚一笑:“我再去筹款。”
何兴绝无轻慢之意地对布衣卢作孚上下打量,说:“上海滩这种洋场,四川的土麻布进不来——荣昌的吧?夏布!”
卢作孚点头。
发现卢作孚一点也不因为自己能一眼认出“夏布”而吃惊,何兴反倒有些失望——谈判过程中,有意无意地向对手显示一下自己的本事,是何兴惯用的手法,屡试不爽,这一回却未收到预期的效果。何兴哪里知道,卢作孚早已对何兴经理与他的合兴造船公司做过调查。民生公司急需的是能专走川江水道的马力大、吃水浅、吨位小的轮船。打造这样特殊要求的轮船,只有合兴才最有经验,最有信誉。对合兴公司的这位经理,卢作孚虽未谋面,却不陌生,早知道何兴为了避开上海各船厂竞相打造大船的激烈商战,曾多次逆流上行,调查川江轮船的特点,从而也来了个“避实就虚”,抢在其他船厂之前,占领了专制川江轮船的市场。不过,此人跑几趟四川,回到上海后就能一眼认出“夏布”,倒也令卢作孚对他刮目相看。卢作孚暗中警告自己,日后与他谈生意,定当慎之又慎。卢作孚不给何兴占了上风的感觉,无事似的,也上下打量一下自己,憨憨地点头一笑,转身离去。何兴却站在门口未动,依旧一脸笑意,他要看看卢作孚这一回怎么进电梯。电梯门开,侍者向进电梯的西装革履的人们一一鞠躬,白一眼卢作孚,正打算关门,却见卢作孚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一转背,走向楼梯口。何兴望着卢作孚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收敛了笑容,对身后的李自则副经理说:“你给我记下这张脸……”
李副经理漫不经心地:“唔?”
何兴说:“不可等闲视之。”
这天,卢作孚又在灯下熬了个通宵。他刚在那张白纸上写完最后一笔,一脸沮丧的宝锭走回屋,手头拿着一纸电报。卢作孚头也不回,高声对宝锭说道:“最后的造船方案确定了,70吨,两台合计为112匹马力的德国发动机,长22。86公尺,宽4。27公尺,深1。52公尺,从合川到重庆嘉陵江段专用的浅水轮船!”
“魁先哥,总造价多少银子?”宝锭把一个大烧饼“啪”地一声扔到桌子上。
“三万五千元。”卢作孚拿起烧饼,啃一口。
宝锭想递上电报,又犹豫。卢作孚看到宝锭的脸色,一把拿过电报,读着:“股东观望,认股二万,交钱八千,订船合同,千万缓签,合川石不遇亲笔。”
宝锭心存侥幸:“这话,真是合川举人说的?”
“是。”
“他在合川说话,怎么到上海的?”
“这叫电报。”
“千里万里的,会不会这当中传走了样?”
“合川石不遇亲笔”,卢作孚读出电报最后一行,“先生为发这份电报,亲自往重庆跑了一趟……”
“荷包里只八千银子!大上海,哪个船厂老板肯拿这么点钱就帮你造船?”
卢作孚不答话,紧盯着桌上的那张名片——“上海合兴造船公司经理何兴”。
“魁先哥,你还要去找这何经理?”
“还能找谁?”卢作孚强令自己冷静下来,“两个月来,见过多少船厂经理,最精明的,就数这个何经理!”
宝锭丧气地坐到板床上,搅和着满床的船厂经理名片:“魁先哥,你是急昏了头!这么多厂家,你倒好,最后认准最精明的一家!”
“最精明的,才看得远,才最有想法——我们才有机会!”
“昨天还教我——宝锭啊,生意场中,对手越精明越有想法,我们就要越当心,因为对手想把先机占尽,不给我们留机会。”宝锭困惑地望着卢作孚。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卢作孚指着刚到的那份电报,“今天我们的路被堵死了!再去找那帮只想眼前,只看重眼前利益的人,我们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眼前,我们的船,又落进夹马水——你说的危机里了么?”
“啊。”
“魁先哥还想从夹马水中,弄出一艘船来?”
“啊。”
“这一趟,你这脑壳,还能从危机中,抓住……”宝锭想了想,才想起那个对他来说很生涩的词,“商机?”
“我也是无路处寻路!走!”卢作孚灭了灯,推着宝锭出了小阁楼的门。
宝锭苦笑:“魁先哥,你还让我回去闯大郎滩二郎滩吧。”
“怕啦?”
宝锭老实地点头:“大郎滩的暗礁漩涡,宝锭这双眼睛,站在船头就看得清。可是这个何经理,他那双眼睛——能把你我心头想啥全看透。”
“宝锭你心头有鬼?”
宝锭摇头。
“你魁先哥心头有鬼?”
宝锭使劲摇头。
“你我心头都没鬼,让何经理看透了有啥不好?”
“我还是怕他……”
“我还就是怕他看不透你我心头到底想个啥!”
“昨天还教我——宝锭啊,谈判桌上,自己的想法揣在肚里,可不能一开场就全让对手看透了!”宝锭嘀咕道,“今天又说,生怕对手看不透!”
“谢谢宝锭兄弟,今天谈判要是成了,哥哥我请你吃抄手,上海人叫馄饨。”
“谢我啥呢?”宝锭一脸混沌。
“谢你刚才那句话。”
“刚才我说啥啦?”
卢作孚一笑不答——听到宝锭刚才无意中说出的那句话,今日见何兴的谈判对策,卢作孚心头已经盘算清楚。
卢作孚带着宝锭进了209号大厦,看都不看电梯口,徒步登上9楼。一进走廊,他们便听到合兴造船公司经理室里传出何兴的笑声,笑得还是那么自信。
经理室大门敞开着。卢作孚便站在走廊中,默默等候。与何兴对桌而坐的是一个洋人,说英语,经其身后的翻译译出,卢作孚也能听明白。
经理室内,何兴一脸笑容,肚皮里正盘算着与英国太古公司大班将签订的那单生意。别看隔桌对坐的这位英国商人拗着烟斗,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何兴早在此人初次来公司洽谈生意时,一眼便看出来,对手一个银元一个银元算得极精。对不起了,你们英格兰国虽然是当代世界上最老牌的商业国家、你们太古公司虽然是当今长江上最老牌的航运公司,你爱德华虽然是当今航业中最老牌的商人,可是,谁叫你遇上中国商人何兴?
“扬子江船厂、聚浪造船公司、江海造船公司……”爱德华大班一路数来,“我太古找哪一家,哪家都敞开大门欢迎!找你合兴,不过是因为你何经理与本人之间多年来的那份友谊。”
你不是为所谓的“多年来的那份友谊”来找我的。何兴不动声色,他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与太古公司谈这一单子生意已经大半年,何兴早将公司业务交付副经理,亲自千里上行,去川江跑了三趟。早将对手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太古”正与美国的“捷江”、日本的“日清”、华资的川路轮船公司、联华轮船公司、官办招商局在宜昌以上的川江水道上混战,拼得个你死我活。太古眼下亟需的是能专走川江水道的轮船。别看上海黄埔江边一路数过来有多少造船厂,可是,要生产这样特制的轮船,只有合兴才最有经验,最有信誉。
见何兴全无回应,爱德华用大拇指堵灭了烟斗里燃烧的烟丝,加重了语气:“何经理该不会以为,太古找合兴订船,是因为上海多少造船厂,生产这样特制的轮船,只有合兴才最有经验,最有信誉吧?”
饶是何兴如此富有商场谈判经验,也不免暗自吃惊,太古大班真非等闲之辈,居然能一语道破自己当下的心思。
爱德华得寸进尺:“我看重合兴。可是,合兴若不自重,我难道不能回国去打造好了船再开到中国长江里来,上行到川江去?上个世纪,我国还没有轮船,不是也开了八面顺风的帆船进了中国,登了大陆?”
说完这话,爱德华大班没看见,何兴放在桌下膝上的双手握成了双拳。卢作孚站在这个角度却看清了,低叫出声:“好!好朋友!”
宝锭一时没懂,分明是对手,怎么何兴一握拳,就成了“朋友”。
何兴在桌下紧握双拳,他知道,爱德华说的上个世纪英国开到中国来登陆的帆船指的是什么!
何兴同时想起上个世纪,清廷负责对付这些英国帆船舰队的钦差大臣林则徐悬在中堂的那幅座右铭“制一怒字”。怒而躁,躁必乱,乱必败。海关钟声响起,何兴真静了下来。这一静,双拳松开了,他把手掌摊到桌面上,笑出了声。
“何先生,有什么好笑的?说出来大家一起笑。”爱德华这一句没用翻译,用半通的中国话说。
何兴没说。
“何经理笑的是,你英国人确实能造出中国川江上适宜的小轮船,可是,你到哪去找胆子这么大的船长,把你的小轮船一条条从大西洋开到太平洋?”卢作孚向宝锭解释。
“这有啥好笑的?”宝锭似懂非懂。
“宝锭要是这位何经理,跟英国商人谈这单生意,心头明白这一点,一定会大笑出声。”卢作孚赞许地望着何兴,对宝锭说。
“今天宝锭笑不出来。”宝锭说。
“今天真笑不出来的是坐在何经理对面的那个英国大班!”
宝锭随卢作孚的目光望去,果然,桌这边何经理笑得越欢喜,桌对面那英国大班就越笑不出来。
“这一回,何经理赢定了!”卢作孚对宝锭说,“不管英国大班怎么压他的价,他一个子儿也不会少!”
“我担心你,魁先哥,碰上何经理这样的人……”宝锭话没说完,卢作孚却明白了,续完下句,“你怕魁先哥输定了?”
海关钟声敲九下时,英国大班在合兴造船公司经理送上的造船合同上签了字。大班毕竟老牌,眼睛里看不出任何失望沮丧,只是离去时,忘了带走那支英国造的老牌金笔。
冷眼望着英国大班和翻译进了电梯,卢作孚走向何兴经理室。
“这个通宵,没白熬。老牌太古的大班,都叫经理您给赢下了!”
“老牌不老牌,门槛精才赚得来!”何兴望着副经理冷冷地说。
卢作孚一脚跨进上海合兴造船公司何经理的这道门槛。
“卢先生上次走时说要再去筹款。这次再来,手头有多少银子?”
卢作孚伸出右手比了一个“八”的手势。
“还只有这个数?”
卢作孚有意无意地望着何兴身后,墙壁上有一巨幅挂图,挂图上显示着合兴造船公司所造船舶航行于扬子江上的情况。
“这位川江上漂过来的卢作孚先生,”何兴这一回却看也不看卢作孚,转椅一转,回头对副经理伸右手比划“八”字,“定金只拿出这个数,就要我上海合兴造船公司为他在合川的民生股份有限实业公司开工打造一艘造价二万四千五百两银子,合三万五千元的轮船!”
副经理哑然失笑。何兴大笑,却戛然而止,也不转过身,聆听着身后卢作孚的动静。他没听到任何动静,他知道,卢作孚正默默地盯着他。
何兴纵横商场多年,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哪一种类型的商人没见过?有脸皮比城墙厚者,有死缠烂打口蜜腹剑者,有呆头呆脑一门心思盘算自己心中账本全然不顾生意经游戏规则者……但是,此时,身后这个隔桌而坐的卢作孚显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说他是读书人吧,眼睛里却绝无读书人尚空谈的张狂。说他是商人吧,这位卢经理和他的民生公司正处于艰险到再无半步可退的危机当中,可是,令何兴大惑不解的是,他的眼睛里,竟见不出一丝商业危机的阴影。恰恰相反,似乎有无限生机与商机蕴藏在那双明亮的眸子里。何兴做生意这么多年,从没像现在这么担心害怕过,他担心,再让这双眼睛这么望着,再让这位卢经理这么谈下去,自己真会做出一个上海滩任何精明的生意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出的决定!
“何兴先生所言不虚。川人卢作孚,眼下只出八千定金,恳请上海合兴造船公司——为我目前还只在四川经营的民生股份有限实业公司开工打造第一艘将航行在川江上的,造价三万五的轮船。”背后,卢作孚说话了,语调不紧不慢。
何兴转过身来,微微摇头望着卢作孚。
“这是上海滩破天荒没有过的事!”李副经理抢着说道。
“卢作孚恳请何兴先生,做下这一桩破天荒没有过的事!”卢作孚看也不看李副经理。
“为你?”何兴道。
“为我民生公司。为我国川江航业。”卢作孚道。
同是这天清晨,卢作孚出门的时候,他当年的两位老师举人石不遇和曲先生也正要出门。
“不遇啊不遇,想不到你落到了这一步!”临走前,望着瑞山书院那面光绪年间的铜镜,举人一叹。
身后,曲先生说:“你我脚下,难道还有别的路?”
“罢罢罢!举人我今天就把老脸抹下来,揣荷包里头,走这一趟!”举人转身,吹了灯,拖着曲先生出了门,布鞋鞋跟塌了,他拖拉着鞋走,但仍迈着方步,不失身份气度。两人来到川军驻合川28师演武场。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一粒金黄的弹壳在晨光中划着圈,蹦到举人脚跟前。举人倒退几步,拖鞋差点掉了。
“好东西!”师长陈书农将步枪抛给副官。他转身冷眼看着举人和曲先生。“能劳动本县两位德高望重的先生到我这里来,这个叫卢作孚的合川人还真不一般啊!他卢作孚的民生公司与我有何相干?举人老爷竟来求我?”
举人老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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