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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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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劣之极!师长新政,泸县民众,翘首以盼我四川境内第一条马路!这梁师贤,竟敢舞文弄墨跳出来挡横……”

杨森马鞭一抽桌子:“我是问你他对子对得如何,你给我扯这么多空龙门阵?去!”

“是,我这就去封了它?”

“去马房!”

“是,卑职这就去马房为师长带马,陪师长去封了这梁师贤的嘴!”

“本师长命你去扫马房!拣马粪!”

“拣马粪?”

“你不是爱拍马屁么?我让你拍个够!”

副官吓得下马,跑进屋来:“师长,说实话……我怕师长就不止是命卑职去拣马粪了。”

“本师长只要实话!”

“说实话,这对子,对得绝妙。”

“妙在何处?”

“妙在——这上联的‘滚’,与下联的‘开车’,一语双关。”

“如何双关?”

“字面上——似在骂师长强拆民宅,快快滚蛋、车身走人。”

“唔。字面下藏着的……?”

“师长若真要封他的嘴,他立马可以满嘴跑舌头,换个说法。”

“什么说法?”

“——我梁师贤这一联,上联这一个滚字,说的可不是滚蛋之滚,是车轮滚滚之滚也!下联这开车,不是走人,是……我就是巴望马路早日碾平,杨师长杨督理早日开车飞驰在这条马路上。”

杨森一脸霸气:“走,我要他梁师贤拿话来说!”

“师贤写这对子,不过是表示——巴望马路早日开通,车轮滚滚,好让我泸县新政如这马路一样通畅,得遂泸县民众心愿!”望着连夜问上门来的杨森,梁师贤振振有词,他犟着颈子,望着杨森,等待这位“蛮干将军”的下文。他的身后,孔夫子牌位前,有一横匾“师贤私塾”,看来是位读书人、教书匠。

隔着堂屋中八仙桌而坐的杨森一进门碰了这颗硬钉子却全然不动声色。他发现八仙桌上,这位书生的娘子先前刚送上桌的那两盏热茶,没来由地晃来荡去,泼出不少在桌面上。细看时,是整个桌面在晃荡,心中暗自好笑,他想都不想就猜到这桌面颤抖的原动力来自对桌而坐的这位梁师贤先生。杨森与读书人打交道非止一次两次,颇知他们在自己这样一个将军面前最爱显示的长处与最难掩饰的短处。

此时的梁师贤,最憎恨的是自己的双腿不争气,老在裤管中打着摆子——我梁师贤一点都不怕军阀,我的两条腿为啥要怕军阀?

盖碗中泼出的茶水顺着桌面径直流过,淌下桌沿,浸过灰布长衫,打湿了他的双膝,他赶紧将双腿从自己面前的桌腿前挪开些,同时偷眼看看杨森有无察觉。

谁知杨森根本不看他,反倒转身眯着眼望副官:“乍见先生对子,杨森怒极。见先生本人,杨森反倒欣喜!”

梁师贤愣了:“为什么?”

“梁先生直话直说,杨森才知自己所办这泸县新政在民众心中究竟作何反应?杨森想办新政,竟忽略了本地民众接受新政尚需过程。杨森我是操之过急啊!”

“昔日,师贤只闻说‘蛮干将军’之名,今日亲见,才知师长,无论面子里子,都为泸县一方民众着想!”梁师贤与杨森周旋,他一把抓过桌上几份《师贤周刊》,作势要撕,“惭愧!惭愧得紧!”

“如此一副巧对,一把撕了,先生不嫌可惜?”杨森按住他的手,回头对副官:“从我名下,送五百大洋,资助《师贤周刊》!”

副官一愣:“是!”

杨森大包大揽地张开双臂从梁师贤桌上将报纸全都揽过,塞到副官怀中,道:“传令,我师各部,并吁请泸县各界,订阅《师贤周刊》,以开放眼界,了解民情,增加共识!”

梁师贤急忙抱拳:“师贤出言不逊,反受师长如此抬爱!”

杨森眯着眼睛笑道:“不瞒梁先生,我这泸县新政,不过是为他日四川新政打下的垫脚石!”

“依师贤愚见,建设四川实行新政,还当以伐心为上,这得人心者,得泸县、得四川,得……”梁师贤有所忌讳地打住。

杨森大笑:“先生还怕说么?我替先生把话说尽——得天下!”

梁师贤被杨森霸气所镇:“是,是,得人心者得天下。”

杨森突然打住笑声,逼视梁师贤:“先生高见——这乱世中之人心,当用何法、从何处得之?”

梁师贤答不上来:“这个……”

杨森冷眼相看,悄声对副官:“此子不过寻常教书匠一个,多少有点骨气、才气而已。我这一问,岂是他能……”

果然,梁师贤抬头望着杨森:“师长这一问,岂是师贤能答得上来?”

杨森振振有词:“一切政治改革,应自教育入手,而以教育统治人心,为根本准则。”

梁师贤抬眼,这一回是真佩服:“师长此言,一针见血!”

“这话却非杨森能说!”

“那是谁说的?”

“与先生一样,一个读书人。”

“能说出这话,可知当真与师贤大不一样!师贤不能!误师长空跑一趟……”

杨森开怀大笑,拎起马鞭:“哪里哪里,正要感激先生,叫杨森不虚此行!告辞!”

杨森与副官双骑驰过毛坯公路。当真开工铺一条公路,杨森才晓得比挖一条同样长的战壕要难百倍。编制一个连的壮丁,合力拉着重达十吨以上的石碾子压路面,压了多少趟还没压平路基。

副官说:“这梁师贤,不过寻常,明明叫师长白跑一趟,师长怎么说——‘不虚此行’?”

“不虚此行啊!这寻常之人,叫我想起一个不寻常的人!”杨森道。

“谁?”

“六年前,江安县,万言书……”

“卢思?”

杨森快马加鞭:“舍他其谁!”

杨森“新政”,让梁师贤有了新职业——体育运动会的裁判。梁师贤站在川南师范学校“新政”以来新修剪过的体育场沙坑前,吹了一声小喇叭(其作用相当于当代奥运会哨子)后,高声宣布跳高比赛规则:“跃过横杆,而杆不坠地者为胜!”

运动员队伍中,便有人飞跑跃起,却碰翻了横杆。这该是泸县人见过的第一个田径运动会,支撑横杆的两根竖柱做得各有海碗的碗口粗,像足球球门的支架似的,还上了厚厚的红漆。

一阵哄笑声。此人一头沙从沙坑中爬出。

主席台上,杨森也看着,摇头哂笑。忽见另一人,足蹬多耳麻草鞋,身穿一百单八颗密门纽扣夜行衣,背上居然苏秦似的背了龙泉宝剑,他从运动员中蹿出,起跑后并未像前面那位那样直奔横杆,而是冲向支撑横杆的一根竖杆,借前冲惯性脚尖在竖杆上连连轻点,将身体冲到最高处,腾空跃过横杆。

有记者按下快门。

众人一阵喝彩:“马少侠!”

同时,运动场中,显然是主办者请来的川剧班子为之卖力奏乐,却是二胡与川剧锣鼓为主,奏的曲子却是《打神》。

裁判梁师贤吹着喇叭上前,压过奏乐声,他拼命摆手,否定这一成绩。

马少侠不服,又有观众帮着起哄,与梁师贤争吵起来。

梁师贤带着马少侠来到主席台。

梁师贤:“将军,这现代运动中跳高之一项,乃较量人之腾空跳跃之能量,可是他,用的却是国术中飞檐走壁一路轻功!”

马少侠:“先讲断,后不乱。你这裁判一开始便当众说好了的——跃过横杆,而杆不坠地者为胜!”

梁师贤犟着颈子:“这是泸县第一届新式运动会,你当是七剑十三侠论剑比武大会?”

杨森哂笑着冲马少侠摇头。

川剧班子显然倾向于马少侠,又奏起《拷红》。

马少侠义愤要走。

杨森胸有成竹:“壮士!”

马少侠站下。

杨森:“可愿在我军中当兵吃粮?我那侦察连连长,非壮士莫属!”

马少侠意外惊喜。杨森以目示意,亲兵过来,将马少侠带下。杨森望着混乱、哄闹、充满活力,又近乎荒唐滑稽的运动会,苦笑:“民众愚昧,人心浮躁,我这川南新政,当如何办下去?”杨森突然抬头,责问副官,“我叫你找的人呢?”

副官疑惑地问:“哪个人?”

杨森说:“上书进谏于我——一切政治改革,应自教育入手,而以教育统治人心……”

副官说:“六年前,他从江安出夔门,去了大上海,莫非师长,命卑职去上海找这个卢思?”

梁师贤听到这话,想起什么:“卢思?——卢思在此!”

杨森说:“卢思何在?”

梁师贤却从怀中掏出一卷报纸送上:“碰巧师贤怀里正揣着个——卢思。”

杨森打开,全是《川报》。

梁师贤说:“短短一两年,《川报》竟成省城最抢手的报纸。正是这个卢思主笔!”

杨森一眼看中头版一篇题目:《西藏往事的谈话》。

梁师贤说:“本文向民众呼吁,英吉利国利用印度为跳板入侵西藏,收买个别喇嘛与贵族,妄图趁机吞并我国西藏。”

杨森一目十行读毕,大声读出最后的句子:“我国民众,应同心协力,以抵御外侮!”

梁师贤问:“不知彼卢思,可是此卢思?”

杨森乐了,也学着梁师贤酸味儿,指着这篇文章署名“卢思”二字:“彼此彼此,同是一个不变之卢思也!六年前在江安,此卢思上万言书于我,言必称‘教育’,今日看来,此人心中所图,岂‘教育’二字可囊括?”

副官问:“师长看来,此人今日所图是……”

杨森说:“天下人心!”

当晚,副官从杨森手头接过一封书信,收信人:卢思。

副官快马驰出,路过杨森窗前时,听得一声响鞭,副官赶紧勒马于窗前。

杨森说:“我叫你停了?”

副官说:“可是……您那马鞭?”

杨森说:“我是叫你快马加鞭!这种人,我若慢一步,万一叫熊克武、刘湘、邓锡侯他们笼络了去……”

副官心领神会地说:“师长,此行,我还带了他。”

另一匹马上前,出现在窗口,马上,是马少侠,已换了杨森军军装。那一柄剑却依旧背在背上。

杨森一挥鞭,二人驰去。

杨森望着案头《川报》,道:“卢思,我倒真想看看,你口口声声之‘救国教育’,如何统治这纷纷扰扰老朽古旧之中国人心!老大中国啊……”

杨森端起紫砂壶喝了一口,将下一句话强咽进肚里:谁来做中国老大?

杨森问“老大”是谁,卢魁先也在指“老大”发问,只是二人所说的“老大”,不是同一个“老大”。省城合川会馆居室小窗边那个白木小桌前,卢魁先提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这段话:“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我卢思赞同学会的宗旨——本科学的精神,为社会的运动,以创造少年中国。”

这一年,卢魁先加入中国少年学会。先后加入该会的全部112名会员中,有后来成为共产党人的毛泽东、恽代英、邓中夏、赵世炎、张闻天;有先为中共、后为国民党、再后投靠日本的周佛海;有科学、教育、文化界巨匠的朱自清、田汉、许德珩、李人……

小窗外,飘下一片枯叶。

对面督府衙门,又换新牌。

卢魁先独坐窗前,凝神写作。

门外传来声,听得杂役叫道:“老爷,卢老爷。”

“这声音怎么耳熟?”卢魁先将一枚钱塞出去,等着把信塞进来。钱掉地了,叮叮当当原地转圈,杂役极敏捷地扑下地,拾起小钱,举过头,目光炯炯,从钱眼中穿过……隔着门缝,卢魁先越看越困惑,惊喜地问:“罗大爷,你老人家醒过来啦?”

“我是姓罗,还当不成大爷。”杂役将小钱从面前移开,卢魁先看清了,此人腰背像当年罗圈圈一样弯成了罗圈,神情远比罗圈圈迟钝:“我是罗圈圈的儿子,小罗圈。”

卢魁先忽觉悲从中来。这天,卢魁先接到两份大红委任状:一份是督军熊克武礼聘卢思先生为四川省督军署委员。

另一份来自杨森。

当天,卢魁先带着两份委任状回到自己一家人在成都支矶石街临时租住的家中,向蒙淑仪说起这事。

蒙淑仪在院内空地开荒种了菜。她一锄果断地挖下,挖出一颗红艳艳的大萝卜。蒙淑仪问:“你定下了?”

“唔。夫人是不是想问我决定要去哪一家?”

“我猜得到。”

“夫人猜我要去哪一家?”

“离我们现在这个家最远的那一家。”蒙淑仪看一眼卢魁先身后,四弟卢子英在院内石桌上习字,字帖是一本岳飞书《前后出师表》。一岁多的儿子明贤在菜地边嬉耍。

“人说,四川号称魔窟,而魔窟中之群魔,便是军人!此人在川军诸巨头中有‘蛮干将军’之称!”

蒙淑仪担心地望着卢魁先:“那你……”

“人说他脾气之大,拍桌子砸板凳甩马鞭。”

“啊?”

“这还算好的。火发过他就没事了。人说,最可怕的就是碰上他阴恻恻地笑……”

蒙淑仪一手拄了锄头,腾出一只手,拇指食指两根指头拈住卢魁先的衣袖:“那我们不去了。我也是,不怕人拍桌子砸板凳当面发火,最怕人背后阴恻恻地笑。”

卢魁先笑着冲妻子摇头。

“你从来就不爱当官,说好了,我俩分工的,你写了文章卖给报社换钱买米,我种萝卜白菜,我陪他,带着四弟、儿子过自家的日子。”

卢魁先不语。

“这么可怕的魔头,你凭啥还要去帮他?”

“因为他大兵刚进泸县,便喊出两个字,四川魔窟中的群魔军人此前从未如此张扬喊出的两个字。”

“两个什么字?”

“正是革命前卢思天天想喊,革命后卢思日日想做的两个字。““我的夫君耶,你倒是说出来叫为妻听听啊!”

“建设。”

“建设?”

“去年割据川南,此人竟喊出——建设新川南!一年来,我冷眼旁观,想看这位四川军人是光喊,还是喊完就做。”

“这人,喊了,没做?”

卢魁先接过妻子刚拔出的萝卜,把手头的报纸递给她。报纸上,标题醒目:“川南建设川省第一条大马路”。

新闻图片,上百人拉着的巨大的石滚后面,马路已初见规模……

“他还兴办学校。”卢魁先再指下面一张新闻图片,那是在川南师范新操场,马少侠背了龙泉宝剑,腾空跃过横杆的瞬间。

“这一回他来找你?”

“我早料定他会再来找我。”

“为啥?”

“此人心有所图!”

“他一个军人,打你这个教书匠什么主意?”

“他要看我口口声声所谓的教育,是不是真的能统治纷纷扰扰的乱世人心!”

“你能吗?”

“光喊不做,就不晓得能不能?”

蒙淑仪娇憨地将刚挖出的萝卜放在卢魁先筐中:“我晓得他能!”

她又把自家男人改称“他”了。

卢子英被飞燕吸引,正张望,却碰上二哥严厉的目光。卢子英显然有些敬畏二哥,赶紧埋头习字。几十年后他写下:“二哥长我十三岁。我出生时,父亲的麻布小贩生意已经破产。全家生活艰难,无力供我上学,由二哥教我读书。1913年我尚未满8岁时,二哥为避免军阀胡文澜对革命党人的迫害逃到重庆,也把我带在身边。他对我管教很严,晚间必须背诵一篇国文才能睡觉。我经受不了,两月后就独自从重庆私逃回合川父母身边……他到成都工作也把我一同带去……”

“四弟小你十三岁呢!”蒙淑仪碰一下卢魁先,意思是不要对四弟太凶。

卢魁先望着四弟笑笑:“淑仪,我想去,用力在教育上做一次试验。”

蒙淑仪:“魔窟也去?”

“也去!”

“我陪你。”

刚学步的儿子追着飞过的一双燕子跑开,这时回来了,手头拿着妈妈绣的燕子,塞到蒙淑仪手头,指着天上,他追不着的燕子。

卢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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