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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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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二脸色顿时变了,他刚要动弹,揣在裤包中的“右臂”已经被张铁关猛地拽了出来,啪的一声,有东西从右袖中落地,蹦跳着滚到卢魁先脚尖下才停住。卢魁先看时,是渡船上拴船桨的一根短木桩,这木桩本是活动的,插在船帮上预留的小方孔中。下船前,遭遇张铁关,石二急中生智,拔出这木桩塞进右袖,却到底没能蒙混过关。

张铁关将石二的右袖口死死拽在手中,扯直了,端平了,对自己身后的士兵作瞄准状,说:“给我看清了,这只手若还在,若是握了一管九子快枪,你我项上这颗人头,早就不知去向!”

他回头对石二,征求意见似的:“你说呢,同志?”

石二摇头。

张铁关将石二右袖高举过头顶,作挥刀状:“给我记仔细了,这条臂膀,若是仗着一柄大刀,你我项上这颗人头,早就跟那边那堆人头一样,满地打滚。”

他回头对石二:“唔?”

石二摇头。

卢魁先不动声色地旁观着。

张铁关:“姓甚名谁?”

石二正要开口,张铁关摇头止住:“别跟我报假姓化名。我虽记不得你的姓氏,却记得你的身份。”

石二:“哦?”

张铁关突然变脸:“熊克武旅一团一营一连长!”

卢魁先强令自己不动声色地旁观着,显然,张铁关所说都对。

原本一脸糊涂的石二,也开始变脸,恢复了他冷酷的神色,同样死盯着咫尺之间的张铁关。石二笑了。张铁关随笑。石二再笑,他与张铁关似戏台上两个黑头演对手戏似的,越笑越放肆越张狂。

石二戛然而止,任张铁关一人狂笑。张铁关感觉到这点,收了声,端详着石二。

张铁关:“说了吧,老战友,老同志。姓甚?”

石二平静地:“革命党。”

张铁关点头,师爷在身后连忙取笔记供状。

张铁关:“名谁?”

石二平静地:“革命党。”

张铁做作悲天悯人状,一叹:“革命,革命,张某也曾革命,与你同党。到头来,谁革谁的命?”

石二:“张铁关若说今日事,铁定的,是你革我的命。既提到‘到头来’,铁定的,是我的同党,革你的命,革你们的命。”

他抬起单臂,戟指张铁关及其身后士兵及大堂上众人。卢魁先随之看去,心头一动,他发现大堂上那乡绅不知几时站起身来,走出大柱阴影,关注着这边。也就是在此时,乡绅与卢魁先头一回对视,二人似都注意到了对方。这乡绅端端正正一张国字脸,红光满面,微见发福,卢魁先从来没见过这人,心中却又觉得此人眉宇间有一种东西,与自己这二十年极熟悉的某一个人极其相似,卢魁先正在纳闷,张铁关吼道:“到底姓甚名谁?”

石二:“革命军中,马后一炮。”

张铁关:“马后炮?邹容是马前卒,你是马后炮!你比他来得还歹毒——要我无处可逃?可此时此地,我却要取了你项上头颅,你还有何话说?”

石二:“我自横刀,向天一笑。”

卢魁先默默记下这四句——

革命军中

马后一炮

我自横刀

向天一笑

随口而出的先烈集句,稍作一改,竟成石二郎遗诗。

张铁关:“那就,今日事,今日了?”

石二:“最好。明日事,到头了!”

张铁关:“快写哇!”

他这话已是在呵斥师爷。

师爷:“全写在供状上了。要他画圈么?”

张铁关:“瞎子戴眼镜,多余的圈圈!——斩标!”

师爷熟练地抽出一根斩标,似填写一张清单:“团座,这位,又写什么?”

张铁关正沉吟。

石二一笑:“现成的——‘革命党’。”

说完,以队列式一个向后转,从卢魁先面前走过时,似走过一根木桩。卢魁先情不自禁地跟上。被押民众一同拥出。只见石二迈过一具具无头尸身,站定,又是一个军中标准的向后转,面向枪口。他毕竟不到二十岁,还是玩派的岁数,却拿生命与张铁关一赌最后的胜负。

张铁关:“行刑队——举枪!”

石二仰天一叹:“革命尚未成功。”

张铁关仰天大笑:“同志仍须努力哇——瞄准!”

石二一眼瞄见张铁关身后,被押人群里,卢魁先愤怒欲动。石二焦急,却又不敢暴露地向卢魁先以目示意。

“慢!”张铁关按住行刑队长的枪口,扭回头,视线随石二向身后人群搜寻,眼看落在卢魁先头上。

石二赶紧挪开视线,冲张铁关喝问:“张团长,革命倘若成功,你打算作何努力?”

张铁关回头,说:“砍尽你们革命党砍不尽的人头。”

石二:“你这颗人头上的花翎顶戴,就该换成师长、军长!”

张铁关:“一连长——革命倘若成功……”

石二语气突然平和了许多,像坐进茶馆,跟对座的张铁关摆闲龙门阵:“握拳握刀握枪杆子,我前头这十多二十年怕是走错了路!——我这辈子,分明才是个读书人教书匠!我要读完古今中外的书,拿其中的道理开启民智,让大家都成为花匠,将这一片血染的杀场坟场生死场,把我老家大足——动力再大点儿的话,把四川盆地——建设成……就在血染的杀场坟场生死场上,打造一个大花园,还给老百姓,才是革命成功后最要做……”

一脸冷酷的他,用同样冷酷的声调说出这一番话来,卢魁先听在耳里,却感觉到此前在石窟佛洞中自己说这话时的热情与柔情。

石二复述卢魁先的这段话时,居然一句不差。只改了两个字,卢魁先说出这番话时,说的是“把我老家合川”,石二改作了“把我老家大足”,面对一排黑洞洞的枪口,眼看子弹就要洞穿胸膛,不到二十岁的他,居然镇静如此,居然能为友人想得如此缜密,滴水不漏!

卢魁先一字一句全听懂了。

张铁关不耐烦地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跟春熙路茶馆里说评书似的。”

他随手一挥,枪响。

听得马靴声渐近,卢魁先睁开眼。果然是张铁关,跨过石二的尸身,向这边走来。卢魁先握紧双拳。他一眼看到张铁关身后,死不瞑目的石二,双眼似乎正盯着自己。卢魁先这才发现自己握拳握得手心出汗,迎住石二的“目光”,默默地:石二,兄弟,卢魁先不会让你就这么白白死去的。

卢魁先握紧的双拳松开了。

张铁关一指:“你。”

面前被押的群众闪开,卢魁先被亮了来。

张铁关:“书生,你好哇,你我又见面了。”

张铁关魁梧的身体像一扇铁门板,挡住了石二不闭的眼睛,可是,卢魁先总觉得自己依旧被另一股视线逼视着。他一时辨不出这视线来自张铁关身后行阵中何人,他必须应付张铁关隐含杀气的逼问。

卢魁先:“我没见过长官。”

张铁关:“哦,那就,自报个家门?”

卢魁先正要开口。

张铁关:“不,不,犯不着费心给我说什么假姓化名。手。”

卢魁先伸出双手。

张铁关一把抓过右手,像看手相似的端详着:“这手,不握枪,不握刀……”

回头对士兵说:“记仔细了,这只手,握一管金不换的毛笔,快过九子快枪,狠过鬼头大刀。一篇雄文,敌过十万兵!”

张铁关回头对卢魁先,征求意见似的:“唔?”

卢魁先强令自己保持沉默。

张铁关:“革命军中,宣传策动,这是一把好手啊!”

张铁关将手猛地塞还给卢魁先,盯紧卢魁先:“宣传省城民众抗税保路,你的那篇文章,叫什么名?是用的笔名!”

卢魁先心中一紧,镇静下来,摇头。

张铁关:“记不得了?那我再请教,辛亥年四川起义,你的那篇檄文,又叫什么名?”

卢魁先看出张铁关使诈,不动声色,只摇头。

张铁关征求意见似的:“熊克武旅一团一营一连文书?”

卢魁先暗自笑了,果然不出所料,对方是在使诈。他摇头:“我就知道读书教书。生下来就没摸过刀把子枪杆子。这两年,打打杀杀你死我活的事见多了,我想,这辈子也不会摸刀把子枪杆子!”

张铁关:“当真?”

卢魁先点头,显然,他看出,对方在诱他暴露破绽,此时此地,自己少说为妙。

张铁关:“真的。那,我可知道此时此地你肚皮在想什么?”

卢魁先茫然望一眼自己的肚皮:“我都不知道……”

张铁关指着卢魁先肚皮:“你在想——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卢魁先连连摇头。

张铁关不由分说:“好吧,我这个丘八,退堂。这读书人、教书匠的案子,还请各位来断。”

他果然退后,亮出身后一左一右地方官与乡绅。斩讫那拐骗妇女的粗汉,断完那偷情私奔的女子之案,毙了革命党枭雄,张铁关今日最想做的两桩事业已完成,索性散身一旁,卖个顺水人情,作个民主姿态,把剩下的案子让给三堂会审的另两位。

那位地方官总算有了发言的机会,他心知这位张团座杀完人打完仗拍拍屁股就走人,剩下的事,自己这个父母官还得面对一方乡亲父老。他不想多造杀业,以免有朝一日川省有名的大足龙水刀架在自家脖子上,但又不得不说点什么,可这话一出口,还不能拂逆了张团座!好在他出身刀笔吏,公堂上的语境,再熟悉不过,开口便是:“革命党,多是不读书、专好闹事造反的坏学生!这位书生模样的小青年,若是真读过书教过书的,何不当众给我们背一段诗书?”

地方官背后,张铁关拍手:“好!好玩!”

一时间,整个刑场上的人全把目光投向卢魁先。那位乡绅,从张铁关身后走出,盯住卢魁先。卢魁先这才认出,先前总觉得自己被另一股视线逼视着,原来正是此人。卢魁先抬起头,直面地方官:“好。只不知,要我背哪一篇诗或文?”

地方官显然不识诗书,一脸窘迫。

卢魁先:“请命题!”

地方官毕竟老练,左顾右盼,望见张铁关身右那位乡绅,立即摆脱困境,一声笑出:“举人老爷,他这案子,可算犯在您老手头啦!生死场上这一道考题,大足一县,除了你举人老爷,还有谁敢出?”

卢魁先一听,明白过来——乍见时,总觉得此人与自己极熟悉的某人有极相似之处,身处刑场,一时想不起是哪一位,原来是自己在合川老家的举人老师石不遇。眼前这大足举人,竟与合川举人颇有神似之处。卢魁先心头一震,原来革命遭遇复辟的乱世年代,三堂会审的县衙门之内,居然还有这么一位读书人!生死局面中对方阵营出现新的角色,卢魁先立即将此态势作了新的判定。卢魁先一改面对张铁关与地方官的姿态,主动上前,向大足举人行学生之礼:“先生好。”

“姓孟。”举人冷森森一句抵上来。

大足举人孟子玉坐上本县衙门大堂,厕身这不伦不类的三堂会审,实在是出于无奈。孟子玉不是没审过案,当秀才时,村里乡上百姓们有事难得上县城见官,往往便纠缠着到他府上,孟子玉总能引经据典一番,当下断得争执双方心服口服。孟子玉断案,抱定一个宗旨,其实是至圣先师现成的训示——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外加孔子学生曾子《大学》中的一句:“大畏民志,此谓知本。”就凭这两句,孟子玉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息事宁人,保一方祥和清平气象。可是今日县衙大堂上,胡军这位满脸络腮胡子的团长,一上来便杀气腾腾,转眼间血雨腥风!其间,事关那一对偷情男女生死之时,孟子玉确曾想参一言,刚启齿,忽然想到,这话一出口,就像水泼下地,收不回来的。若能保得下来那对男女之命,自然万幸。可是看居中这位团长,本来口口声声到本县专为追杀革命党,今日第一案审的却是龙水湖边码头上偶遇的一对私奔男女,团长必有所图,且志在必得!孟子玉为人,最是知趣,他岂不知这团长为自己堂上设座,请自己参加三堂会审,是对自己有所忌惮?孟子玉知道得更加清楚的却是,这些军阀对地方士绅有所忌惮,是出于一时无奈。自己若此时出语挡横,逼急了,这些军阀最擅长的本事就是肆无忌惮。搞不好,会误了自己身家性命。孟子玉饱读经书,对本家那位亚圣“杀身成仁”的古训,十分信服,孟子玉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孟子玉最怕的是,误了自己龙水湖四方百里一言九鼎的一世美名。因此孟子玉当时就把嘴巴闭拢,连唾沫星子都不溅出一滴。此时,一案二案早经那团长断了,要“收监候审”的那女子也已收监,要就地正法的革命党也已断命刑场,此时那团长已经闪身一边,喝茶抽烟去了,面前这学生的性命,分明全交到自己手中。蜜蜂隔着四十里地,能嗅出菜花香,孟子玉坐在大堂柱头后面,早闻到候审人堆中书香。就是这学生。莫看他装作出门做生意模样,他分明才是个读书人!一身清气,分明才是浊世中一股清流。两眼聪慧且执著,分明是传承孔孟书香一块好料!今日县衙前,不知多少人对那偷情女子惨遭毒打生出怜香惜玉之情,唯有孟子玉,对这学生怜人惜才,要伸出援手搭救这学生一条性命。可是,他怎么一开口,说出话来,竟是合川口音!外省人,听四川话,千口一腔。就像外国人听中国话,全都一样。可是,四川人,却能轻而易举地听出对方是哪一府哪一县的口音。何况大足人,要听出隔壁子的合川口音?何况孟子玉本身就是合川人——合川城东四十里孟家湾人?

孟子玉心头顿时火起。孟子玉最爱读书人。孟子玉最恨合川读书人。是以面对这青年恭敬的问询,却用“姓孟”二字硬生生地抵了回去。

见这位举人突然变脸,卢魁先一愣,这位举人先前端坐大堂上,见张铁关审那对偷情男女,便似有过出手相救之意。此时见审到自己身上,更闪身而出,走上前台,其意不言自明。却为何一开口说出话来,竟似有拒人千里之外之意?此时不能把什么都想清,必须马上应答,卢魁先脱口而出,恭敬中更加真挚之情:“孟先生好。”

“唔。”孟子玉依旧沉着一张脸。

“请先生命题。”卢魁先冷静应答。他发现对面张铁关虽在喝茶说笑,却不时将冷森森的目光投向这边。卢魁先默默告诫自己,面对刀斧加身之祸,唯有冷静,或能寻得一线生机。

“我孟子玉这一命题,若是要你背的这篇书太冷僻,你会怨我出题太偏,更会怨我断案不公。便唐宋八大家,如何?”

卢魁先有意模仿石举人的书呆子状:“学生遵命。只是,这唐宋八大家,数百年前,汪洋恣肆,论文,何止千篇?论字,何止万言?”

孟子玉:“言之有理。”

卢魁先:“因此,还请先生指定一家。”

孟子玉:“这么大的口气?——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情!”

孟子玉望一眼刑场的横七八竖的尸体,默默摇头。我孟子玉是恨合川读书人,可是却只恨那一个合川读书人,终不能为了对那一人之怨恨,误了眼前如此年轻的一个合川读书人性命,便说:“哪一家,还是你自选吧。”

一直强令自己保持冷静的卢魁先,当下听出孟子玉语气缓和了些。他打起精神,要领下这一题,为自己谋求一条生路,便微笑望着孟子玉,静听他的下文。

孟子玉看这青年学生先前刀斧丛中,眼见人头一颗接一颗滚落脚跟前,虽震惊,却能面不改色。此时,面对自己陡然变脸,这学生仍能处变不惊。孟子玉心中那一段惜才之情又萌动了起来,便把话说得更缓更慢,好让这学生有个考虑选择的时间:“这苏老泉、苏东坡、一路倒数上去,欧阳修、柳宗元、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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