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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1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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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阳初摇头一叹:“张群评作孚兄——‘一个没有受过学校教育的学者,一个没有现代个人享受要求的现代企业家,一个没有钱的大亨。’信哉此言也!”
孙恩三看着桌上的家常碗筷,对晏阳初说:“早在抗战前,在他从上海打造的新船的头等舱里,他就不惜从英国设菲尔德进口刀叉餐具,从柏林进口陶器,从布拉格进口玻璃器皿……”
卢作孚不无自豪地对晏阳初证实:“那是!”
“作孚兄既知这一桩事业如此惨淡,却又为何如此不离不弃?”
卢作孚又是一笑不答,忽然改用英语说:“明达住你家学英语,怎么样?”
晏阳初一句流利的英语回应道:“这方面,比他爹强!”
收音机正在播英语新闻:“美国四大商业团体发起,将在纽约召开国际通商会议,中心议题是安排战后经济秩序与政治秩序,其中包括全球海运政策问题。”
卢作孚若有所思,脱口而出:“全球海运政策问题……”
晏阳初惊喜地望着卢作孚叫道:“看来,当爹的英语也有长足地进步!”
“……中国渴望参与战后国际经济合作,因此对此次国际通商会议非常重视。”孙恩三道,“可是,此次国际通商会议——中国代表名额限六人。”
“我们今天就是为这事来作孚府上的。”晏阳初道。
“这六人,必经国内各大工商团体联合推荐,经国民政府最后审批……”卢作孚道。
“原来作孚比我们更关怀。”晏阳初道。
“听说,化学大王范旭东已经选上。”孙恩三道。
“这样的国际会议,中国商界代表,不能少了卢作孚。”晏阳初道。
“爸爸,录取了!”正说话时,门被打开,进来的是明达。
“你是说爸爸录取了,还是说你录取了?”卢作孚笑道。
“爸爸,孩儿被录取了!”明达扬起手头一份录取通知书。
“中央大学!土木工程系,考的第一名!”卢作孚接过通知书,高声读出。几十年后,儿子回忆起,还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父亲像那天晚上那样高兴!”
儿子进屋后没关上的门,此时有人在外面敲。
“请进!”卢作孚道。
进来的是文静与李果果,将一份通知书放在桌子上。卢作孚瞄一眼,对大家笑道:“爸爸也被录取了!”
晏阳初道,“还有一件巧事也凑在今天,我正准备去美国为学院募捐,今天来此,也是来道别的。”
“妙哉!道别成了相约同行!”卢作孚道。
1944年10月1日,中秋,夜幕下的北碚中山路,夹道法国梧桐中,偶尔有一声鸟儿啼叫。彩云遮住月亮时,连鸟儿也不叫了,分外宁静。卢作孚与毛弟走来,卢作孚侧耳聆听着。
毛弟注意到了,问:“爸爸,您听到什么了?”
“你没听到?”
毛弟站下来,静听后说:“马蹄声!”
“多少匹马?”
“一匹。”
“再听听!”
“好像……不止一匹。”
“再听听!”
“不止一百匹!”毛弟说,“我们北碚,就四叔带巡逻队骑马,这马群,又是哪来的啊?”
爸爸一笑,牵着毛弟的手前行,要带他看看去。
“不是马,是算盘!不止一百张算盘!”没走几步,毛弟听出来了。
“知道是谁打的算盘么?”
毛弟摇头。爸爸牵着毛弟的手前行,算盘声越走越大。
“普天之下,只有这一所学校,满堂学生能同时把算盘打出一个声音来!”爸爸道。毛弟看到路边一所学校,校牌写着“立信会计专科学校”。
教室窗内,灯光下,满堂学生整齐划一地埋头拨打算盘。讲台上一位先生抬起手来,只一击掌。满堂算盘声戛然而止。这位先生开始打算盘。他抬着头望着台下的学生,根本不看手下的算盘,但他打出来的算盘,其声明快清脆,匪夷所思。
卢作孚赞叹道:“简直比老家的川剧锣鼓还明快!”
“比川剧还好听!”
“毛弟,这一回,先生打的几张算盘?”
“当然是一张了!”
“看仔细了。”
卢作孚带毛弟来到窗下,毛弟踮起脚跟望去,讲台上的先生双手同时拨打的是两只算盘。
“毛弟该知道先生是谁了?”
“潘序伦先生!”
“中国会计双簿记账法的创始人。”
“我知道,他创办的立信会计专科学校撤退回来,在北碚中山路重新办学。爸爸帮了他的。”
“多亏了潘序伦先生,前线还在打抗战,先生已在大后方培训会计人才,抗战打完,建设国家,与世界强国竞赛,中国工商界不知需要多少张这样的算盘!”
此时,教室内,随着讲台上潘先生示意,立信弟子们再次拨打起算盘,其声在静夜中真似万马奔腾。
“爸爸,长大了,我也要做一匹这样快跑的骏马!”
爸爸听后笑了。也许,从小时候问毛弟“一个桌子四只脚,问,切去一只,还剩几只?”起,爸爸就发现最小的儿子,算学上有自己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父子拐过路口,来到惠宇,中国西部科学院大楼前。毛弟抬头一看,大楼前有横幅:重庆各界联合欢送卢作孚代表中国工商界出席国际通商会议。
会上,复旦大学校长章友三正在致欢送词:“……在国际上,尤其是国际外交上,说话人的成分——即个人的力量,往往影响到会议的成败,所以各国选任外交官,必选在事业上学术上有成就的人,说出话来才有力量。卢先生是中国一位大事业家,抗战期中,无论直接或间接,对国家贡献之大,在国际上也已风闻。他充分体现了中国国家的风度,其气魄已先声夺人。不过,在国际外交上,折服外人,为国争光争利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在今天,国内战事处处失利,物价飞跃暴涨,外国人观感日劣,我们有什么方法和他们辩护呢?中国外交上,不管代表政府或民间,都没有人民作后盾。”
“而且爸爸是头一回出国。”会场后面,毛弟担心地望着台上的爸爸,嘀咕着。
章友三举头望月道:“今天是中秋佳节,先前还可看见一轮皓月悬在太空,可惜现在云层太密了,不能观赏,正象征着卢先生此时出国去艰巨重重。我们谨希望卢先生能够‘拨云雾而见青天’。”
“外国的月亮真比中国的圆么?”下个月,月亮再圆时,参加国际通商会议的中国代表团到了美国。卢作孚、范旭东、李铭、陈辉德(陈光甫)、张公权等五位代表带着行李走来。同行的还有曾光华、孙恩三、晏阳初,队中有人望月兴叹。
“依我看,中国的月亮跟外国的一样圆。”卢作孚道。
众人走进下榻的酒店。大家穿着皆能入乡随俗,唯有卢作孚,依旧一身三峡布中山装,一个光头。在饭店大厅明亮灯光下,分外显眼。晏阳初一直盯着卢作孚,再看看旁人,忍不住开口道:“作孚,外国人很注意衣冠。你这样不修边幅,恐怕会吃亏。”
卢作孚不在乎地一笑,“我来美国开会,又不是来相亲。”
“阁下这个头,外国人看,会以为是个中国和尚!”
“和尚?好哇!——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一行人来到电梯口,服务生迎接众人上了电梯。卢作孚因整理行李,最后才来到电梯口,服务生伸手拦住他,问:“请问,先生是……”
卢作孚愣了。
孙恩三用熟练的英语对服务生说:“这位先生是大会正式代表。”
范旭东赶过来,护住卢作孚,颇有派头地对服务生说:“有何不妥?”
服务生连连称诺,卢作孚这才上了电梯。
电梯门关上,众人一阵大笑。
“阁下,美国的摩天大楼可比上海的国际饭店高好多层,不好再爬的!”晏阳初调侃道,“阁下还是入乡随俗吧。”
卢作孚望着电梯内镜子,摸着光头憨憨地笑道:“谨遵阁下教诲。”
次日,面对街头一家裁缝铺的另一面镜子,卢作孚脱下“民生服”,换上一件笔挺的西装,颇不习惯。晏阳初望着镜子。他强忍着笑,帮助卢作孚把西装理抻。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作孚到美国开会,我那时也在美国为乡村学院捐款。我对他说:‘作孚,外国人很注意衣冠。你这样不修边幅,恐怕会吃亏。’我带他去一家裁缝铺做西装。”几十年后,晏阳初还记得这一节。
卢作孚被再次推转到镜子前,晏阳初说:“其实阁下穿西装挺够派的!”
“我爸看到不知会怎么评价——合川杨柳街一个农民小贩的儿子,怎么这身打扮?”
“阁下自己演讲讲过,做人,要变,也要不变。这民生服变西服,该变则变。至于不变的东西,阁下自己有数。”
卢作孚冲着镜子憨笑。
面对会议代表房间内的镜子,换上西装的卢作孚正在学打领带,他老是挽不好那个疙瘩。晏阳初旁观着,实在看不过去,伸出援手。
“还是容作孚自己来吧。阁下总不能一天到晚跟在作孚身边。”卢作孚终于自力更生打好了领带,脸上露出孩子气的满意。
“还教他打领带。领带并不好打,一而再,再而三,他终于学会了。听我的劝告,他还留起了头发,很用心地学梳头。”几十年后,晏阳初同样记得这一节。他把这些,写进文章《敬怀至友卢作孚兄》。
1944年底《民生公司简讯》中,辑录了曾光华随访美国期间向民生公司同仁报告卢作孚在美情况的信件:“卢作孚总经理健康状况颇有改观,且能适应环境,西服整齐,打领结的技术只有靠晏先生二次的指导,他已在一般水准之上。”
国际通商会议正式开幕,这天,轮到中国代表发言。卢作孚西装笔挺,领带洒脱,风度翩翩,头发已长了出来,并梳出发型,在中国众代表及曾光华、晏阳初等人关注下走向讲台。孙恩三担任翻译,紧随其后。
“看上去,作孚兄挺有信心。”范旭东说。
“我可什么也看不出来,作孚走上国际通商会议的讲台,跟他走上民生公司朝会的讲台没啥两样。”晏阳初说。
“只怕未必,总经理连笑都不笑。”曾光华说。
“这才更能见出他心如止水。”晏阳初说。
“或许,作孚兄正在心头默想他的演讲词。”范旭东说。
走向讲台时,卢作孚可没默想演讲词。他在听儿女们说话。他脸上没笑,心底却荡漾出笑意。
“爸爸,轮到您大会发言了么?您把外国人征服了么?这边的人都很担心您,说,这回去的五个中国代表,四个学历都很高。范旭东、李铭、张公权他们三个留学日本,一个留学美国,是陈光甫,还有张嘉铸、李国钦、王志莘三位顾问。只有爸爸仅读过小学。”昨晚,卢作孚刚收到几个儿女在北碚家中写来的信。
“明贤、清秋、晚春、毛弟,还有你们的妈妈,大家的担心不无道理。爸爸只读过小学,今天再过一个把小时,却要登上国际讲台,代表中国工商界向全世界发言……”卢作孚刚写下回信,还放在房间的写字台上,就登上了讲台。
省却了通常客套的开场白,卢作孚一上来就讲道:“中国有数千年爱好和平的历史,自从春秋战国结束以后,即以其地理关系形成一个较为安全的世界,而非一个斗争群中的国家。此一世界东南有海洋,西南有大山,西北有大沙漠,东北有大荒原,以与其他世界隔绝,故无随时存在的国际间复杂的斗争问题,虽然亦有外患。而其本身又系一农业民族,以每一家庭为一经济生活的单位,各自占有或租有一块土地,安居乐业,与人无争,只是馨香祷祝天下太平。”
与会的世界反法西斯同盟各国的代表们,各自国家均处在与敌决战决胜的血火岁月中,谁都知道正发言的这位卢作孚的祖国在二战中属于血火之灾最甚之列,却谁也没料想到,这位代表会如此心平气和地开讲,第一句话,便道出当时在这个星球上久违了的字眼——“和平”。接下来,代表们听得卢作孚所讲,一个面对二战三元凶之一日本的侵略、承当了亚洲主战场几乎全部压力、打了七年多,眼看胜利在望的国度的代表,在这样的国际会议上,居然会“把调子定得如此之低”,不少人感到意外:“因此人民生活习惯中实缺乏斗争成分。只有一部屡被侵略,屡次南迁以避敌人的历史,没有显然侵略他人,掠夺他人或奴役他人的历史,欧亚两洲只有此一大国有足够爱好和平的精神,犹如南北美洲之有美国一样。惜在今日武力斗争的世界上我无足够的力量维持世界的和平,甚至于无足够的力量保障自己的安全。今后诚须保持而且发扬此种爱好和平的精神,但是必须建树可以担当斗争,然后可以维持和平的力量,不仅以此种力量结束过去被侵略的历史,尤须以此种力量联合世界爱好和平的若干强大国家,揭开今后世界上永久和平的历史……”
卢作孚讲完,停下,看着孙恩三。
孙恩三译完最后一句,停下,看着卢作孚。
二人同时回头看台下。
与会者多是英语世界的人,都熟悉英国首相在结束敦刻尔克大撤退当天,在议会上那篇震撼世界的演讲词的结束语:“我们将在大海大洋上作战,我们将在空中作战,愈战信心愈足,愈战力量愈大,直到新世界集天时地利,使出一切力量来拯救和解放旧世界……”东道主美国人更是知道英国首相的这篇讲话对二战美国的影响。可是,今天面前这位中国代表所讲,既无丘吉尔的慷慨激昂,也无美国大兵式的豪强高调,听完全部发言,与会者陷入沉默。一个中国代表,一个中国“商人”,居然会“在战争惨烈残酷进程中,大讲‘和平’”,居然会“在胜利到来前,大讲胜利后的‘非兵’”……
久久的沉默。卢作孚望台下,见中国代表团的成员们也开始从四顾会场到彼此对望……自己是头一回出国,头一回在如此重大的国际会议上发言,所讲又与此前所有登上这讲坛的各国代表所讲截然不同,卢作孚相信,中国人老祖宗传下来的“上战非攻”爱好和平的宗旨,“哀兵必胜”的攻略,一定能放诸四海而皆准。可是,怎么会讲完了全场一点反应都没有?怎么会连起码的礼节性的鼓掌都没有?中国的月亮既然与外国的一样圆,难道,中国人的性情,会与外国人完全不相通?
突然,某个座位上,有一声掌声,紧接着,另一个座位上,有人响应,于是发展到全场,全体起立,掌声如雷。
“卢先生精神气魄确比平常人大些,故其在美颇为彼邦人士所惊异,到处受人欢迎,预料今后必能为民生展开一新纪元,使一个国家的公司,变为世界知名的公司。”孙恩三回忆这一天时,写道。
当晚,曾光华给民生公司同仁写信:“……此次开会,中国代表团成绩甚佳,但本公司卢总经理确是里面的台柱。代表出席两个会议,一是原料与粮食,二是交通运输。他的意见显然占极重要的地位,占两个小组会议议程的一半左右。孙恩三文学式的流利英语,转达他高深的议论,获得会场中赞扬。”
1944年12月8日,升旗闭门不出,拿一本不久前刚从各地旧报纸上收集来的中国棋王谢侠逊辛亥年、讨袁之年乃至1937年“七七”之后在中国与南洋所摆各种命名残局谱,淡心无肠地打谱。
自从上回打谱,从棋王“老卒逼宫”的那一残局棋谱中悟出眼下对华战争进入残局时的“逼宫”之策,升旗便派田仲专程送往岗村。
这事田中写有回忆录:“我奉令入华,有缘结识升旗太郎老师。其时,起源于中国的围棋,早已东渐,日本棋手与中国棋手对弈,往往下的授子棋。升旗在日本得中国围棋真传,来到中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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