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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1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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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乐大年却根本不需从他身边找人参照,脱口而出:“明贤!”认出来了后,乐大年反倒向他身边寻找。此时,桌子边,卫大木匠和卫小斧一左一右抱住卫大厦,白碗豆正抱起坛子给白豆豆倾第二碗酒,丁小旺拿筷子夹起一大坨雪绵嫩鲜的豆花,喂到丁百味嘴里,明贤身边却无一人,“你屋妈耶?你屋爸耶?”乐大年叫了出来。先前便心存疑问,北碚这么盛大的壮行酒公宴,肯定是卢作孚亲手安排。送子弟兵远征,卢作孚肯定到场。何况自家的大娃子就在这八百壮士当中。这个卢作孚,这事还是他昨天亲口对我说的,今天他为啥不到场?蒙小妹也不露面。难道这世上,还有比送子上沙场与强敌作殊死厮杀更要紧的事么?
正这么想时,乐大年看到明贤的眼睛望着自己的身后。乐大年转身望去,身后是空空的看台,只除了那一对老头老太婆。乐大年困惑地再回转身来,询问地望着明贤,却见明贤依旧望着身后看台,乐大年忽然明白过来,便冲着看台上那一对老头老太婆叫道:“魁先啊蒙家小妹……怎么才一夜工夫,你们小两口就变成了老两口?”
体育场雾气散尽,人也去尽。只剩下乐大年一人呆立场中。百桌间酒香飘渺,乐大年前头几十年吃过不晓得好多回酒宴,今天滴酒未沾,却觉得在没吃酒宴前,自己等于没吃过酒。在吃过这酒宴后,自己从前吃的酒都不是酒。今天滴酒不沾,乐大年早已酩酊大醉,却觉得醍醐灌顶,于恍恍惚惚间明白了为何昨天卢魁先要叫自己来参加今日酒宴,乐大年仿佛顿悟了什么才叫“酒文化”……
从体育场出来,一拐弯就到小河边。八百青年已被乡亲父老送到岸边。汽笛响起,船队靠上码头。卢作孚与蒙淑仪,一左一右,拉着明贤的手。一时竟无人说话。
卢作孚便抬眼看船,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倒抽一口冷气。昨天公司调船会议,自己落实了保证安全、舒适、迅捷运输北碚这八百青年到大部队的每一个环节,包括哪条船能装多少人,哪几条船结成船队正好完成这项任务,等等等等。百密一疏,恰恰忽略了一个细节——船号。今天几条船结队而来,当先一条船,偏偏是“民勤”。不知是苍天有意,还是苍天无情,抗战打响头一年,朝天门送川军出征,可不就是这条船打的头阵?七年前一马当先站在引船船头的刘湘早已战死。也是这条船把他送回家的,船头高竖的白幡“出师未捷身先死”至今还在卢作孚眼前摇晃。七年前与刘将军并肩而立的饶国华、王铭章将军,也已战死。七年前由民生船队送去淞沪会战,送去首都保卫战战场的川军将士,七年来由民字号轮船送去台儿庄会战、武汉大会战、枣宜会战的川军将士,接回来的,又有几人?是的,中国今非昔比。正面战场、敌后战场,遥相呼应,四面开花。可是,战场毕竟战场,白骨鲜血,是其本色。今日由民勤船、由自己的民字号船队送上战场的,是北碚人的骨血,是自家的骨血。民勤船拢岸。船头当年为刘湘竖白幡的旗杆上,居然同样竖着一面旗,近了可见,旗上所书,竟也同是七个字,只是此时风力不足,旗未展开。拢岸的民勤轮挟带一股江风,卢作孚冷彻心底,眼泪便要涌出。忽然觉得有一双眼睛正看着自己,竟是明贤。长官一声令下,明贤与八百青年一同离了父母乡亲,上了船。卢作孚赶紧打点精神,与上万民众,一同抬起一张笑脸。
卢作孚知道,此时围聚在自己与蒙淑仪这“老两口”身后的,是老二、老三、老四和毛弟。两个男娃子,早就嚷嚷过长大了也要像大哥那样保家卫国,两个女娃子,也非贪生怕死之辈。就听妻子说:“后头这几个,还往前头送么?”卢作孚说:“国家喊送,我们就送。只是我想,等他们长大,怕轮不上打仗了。卢作孚和蒙淑仪的儿女,不是为打仗生的。”
民勤轮一马当先,驶离码头,在小河上绕了个半圆的弯,调过头,随后各船结成船队,驶开了。船一动,各船上的大旗被江风鼓动,飘起来了,旗上七字看清了,是:“十万青年十万军”。明贤一直站在船尾读爸爸妈妈的唇语,他见爸爸把妈妈说得不哭了,说得欢喜了,又见妈妈被几个弟弟妹妹推拥到水边,和上万乡亲父老一起向船上挥手喊话,只有爸爸一人,站在那块刻了“北碚”二字的巨石上,一动没动,只抬起手来向脸上抹。爸爸哭了。明贤听老民生们说过,爸爸“九一八”、“七七”之后演讲,常常痛哭失声。今天,明贤头一回看到爸爸哭。
当晚,卢作孚回到在中国西部科学院借住的一间小屋,写下一行字:“胜利以后的希望是建设。”这行字后来发展为一篇文章,《论中国战后的建设》。
后来,卢作孚与蒙淑仪果然把儿女们一个个全都“送去上大学”。全都是儿女们自己考上的,志愿也是他们自己挑的,卢作孚顶多提出过“参考意见”:长子中央大学机械系船用机械专业
长女金陵大学农学系园艺专业
次子中央大学建筑系煤矿建筑专业
次女金陵大学化学系高分子化学专业
三子重庆大学工商管理系财会专业
“亲爱的爸爸,儿被分到美国十四航空队担任翻译联络工作。它的前身是飞虎队。”长子明贤给父亲写下第一封信。
“飞虎队?重庆人没有不知道的。我儿子真是好福气。你见到那个飞虎将军陈纳德了么?”父亲回信。
“我没见到陈纳德,我见到的是巴顿。我被分配到美军作战参谋部。”
明贤在中国远征军确实一直没见过陈纳德,却见过陈纳德的夫人陈香梅。1950年3月10日深夜,在香港圣德勒萨医院,陈香梅生下一个女儿,明贤的夫人则在次日凌晨生下一个儿子卢铿。当时卢作孚也在香港。
“巴顿,我知道,是美国五星上将,最能打仗。”父亲回信。父子之间书信往还,跟在家中摆龙门阵一样。
“儿子的这个巴顿是美国三星上尉。爸爸的那个巴顿不在印度在非洲。”
“卢作孚的儿子远征,要当个顶好的小伙子。莫在美国人面前丢中国人的脸。”
“放心爸爸。卢作孚的儿子不好当,明贤一定要当好!”
“爸爸英语不如你。你能用英语作武器打抗战,爸爸说一句洋泾滨英语赠你——你要做一个顶好的Boy!”
“收到父亲这封信之前,儿子的远征军刚打了一仗,路口遇上当地乡亲与美国大兵,全都伸出大拇指用不同的口音叫着:‘DinghaoBoys!’回到营地,儿子读到父亲的信,心想真是巧了,父亲写的,和这里的人说的,竟是完全相同的一句话,中国远征军仗打得好,军风纪也好,走到哪里,人们都伸出大拇指叫‘顶好’。‘顶好’这两个字在印度传遍了。随信附上一份新出的美军战报,战报上用‘顶好小伙子’(DinghaoBoys)来代表中国军队。”
这天晚上,卢作孚继续写《论中国战后的建设》:“抗战结束以前,自即日起即当开始准备,应全部露布以齐一全国人民的观听及其心志。国家应以法律和计划这两个有力的武器,造成全国有力的集体生活,以使中国提早完成现代建设……”蒙淑仪进屋,拿着明贤刚来的信。
“淑仪自己能读信的。”卢作孚说。
蒙淑仪却不答话,只把信塞到卢作孚手头,卢作孚一笑,知道妻子喜欢听他读儿子的信,她只是闭上眼睛听。卢作孚就读:“行军时,美国大兵总爱为中国青年远征军让路。”
听到这一句,蒙淑仪好奇地睁开眼睛问:“为啥?”
卢作孚顺手便把蒙淑仪问话写在下一封信中:“妈妈问,为啥美国大兵总给你们让路?”
“美国军人都让中国士兵走在前面,他们远远跟在后面。因为前方,敌狙击手往往把自己捆绑在高空的树干上,隐蔽于绿叶丛中。他们的枪法可是世界一流!”
这信还没寄出,远征军又出发了。黄昏,行军老林中,冷不丁一声枪响,明贤猛然扑向一棵大树。紧接着,头顶大树上哗哗作响,树枝断掉,坠下一个日本狙击手来,吊在半空中,腰上还悬着长绳,就在明贤眼前晃荡,他还年轻,长着一张娃娃脸。明贤回头看时,远征军一个中国老兵,若无其事地将枪口还在冒烟的枪重新挎上肩,用四川话对日本狙击兵咕哝一句:“娃娃,你死得早!”
“中国士兵多来自四川,个子不大,比较灵巧,行动快,牺牲少,不断消灭敌方狙击兵,消除一线的后顾之忧。”当晚,回到营地,明贤写完家信。
“卢作孚的儿子,要练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父亲回信。
抗战最后几个年头,于国于家于公司于卢作孚自己,都是多事之秋。
为渡难关,卢作孚主持民生公司发行公司债8000万元法币获国民政府行政院同意……8000万公司债因为法币币值动荡,最终流产。
这天,民生总公司四楼大礼堂中,董事会上,愁云密布。
程股东咕哝着:“好端端一个川江轮船公司,被拖进战争茫茫苦海。”
“多亏了作孚先生良好的个人信誉!公司靠着借债和贷款先惨淡经营着……”顾东盛正色曰,他说这话,虽不直接冲着谁,却令程股东低下头来。
“偌大一个民生公司,竟然要靠着我们只有一点干股的卢总经理来勉力撑持,我们这些股东,无地自容啊!”程股东改了口。
李股东望着卢作孚问:“卢总经理,国家的战争一结束,我民生困境也将迎刃而解吧?”
李果果记下股东的问话,却没记下总经理的答话。总经理今天一直没说话。
散会了,收拾好会议记录,李果果最后一个离开礼堂。就在关闭礼堂的灯光时,他发现还有一个人没走,是卢先生。从一开始就没说话的他,此时依旧沉默,只抬眼望着大礼堂巨大的天棚……
在大礼堂开会,小卢先生常常爱望着天棚。特别是在自己发言或听人发言而激动时,或遇上难以作答的问题、难以处理的矛盾时。李果果早就注意到小卢先生有这个习惯了。头一回发现小卢先生望着天棚,是那年小卢先生把刚从延安回到陪都的梁先生请到这大礼堂来演讲,听梁先生讲到“毛泽东本人对我说,最终中国必胜,日本必败,只能是这个结局,别的可能没有!”这句话时,小卢先生长长地吸一口气,引起了李果果的注意,再看时,小卢先生抬起头来出神地望着天棚。宜昌大撤退那年,陈独秀演讲到“现在要救中国就要讲求科学,这样才能建国,才能做中国的主人翁”这一句时,李果果看到小卢先生抬头望天棚。今年,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冯玉祥讲演到“民生公司是爱国公司”这一句时,第9战区副司令长官杨森演讲到“……我与卢作孚一经认识,即认其为不可多得的人才,泸县新川南的事业建设,卢作孚出力最多。嗣后不论任何建设事业,我均必与其共图……”这一句时,李果果都发现小卢先生抬头望天棚。天棚上有什么东西好望的,不就是多年前画上去的一幅地图么?好几回,李果果都打主意要问小卢先生,可是,自从那回在民生机器总厂被日本飞机炸出尿来之后,李果果再也没心思问。这些年来,李果果感觉自己与小卢先生之间的差别不是民生公司大礼堂地板与天棚之间的距离,简直就是地下和天上!
李果果轻轻一叹,把刚关上的灯重新打开,自己默默退出大礼堂。
这天是周末,放学后,分别在沙坪坝、北碚上小学、中学的几个儿女都聚齐了来看爸爸。爸爸开会,他们便在楼下规规矩矩坐着。看到散会的人群走得差不多了,他们才上了四楼。进了礼堂,只见爸爸一人坐在空荡荡的主席台,盯着天棚。儿女们便也跟着仰头望去,天棚上,绘了一幅巨大的航海图,图上所有的蓝色海洋中,都航行着有民生公司标记的海轮,飘扬着中国的旗帜。兄弟姐妹们把所有的世界地理知识调动出来,顺着地图中民生公司的船所到之处,一人一句: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北冰洋……
卢作孚听得儿女们的声音,笑了:“你们几个来啦?”
“爸爸,我们知道您为什么学英语了。”
“哦?”
“我们知道你的Secret了。”
“Secret?”卢作孚叫儿女们说傻了,“秘密,爸爸对你们有个啥秘密?”
“在歌乐山上养病时,问你为啥学英语,你说,Thisisasecret。”
“哦,这个秘密,你们知道了?”
“为了这个梦。”儿女一同抬手指着天棚,“这个梦想,是打抗战以前就有的。民国二十五年,民生公司成立十一周年,你就在天棚上画了这张世界地图。”
“仗打完了,你们也长大了,该圆梦了!”今天卢作孚第一次笑开。
当晚回到家中,哄儿女们睡下后,卢作孚起草他的另一篇文章,题目已经写在纸上:《民生实业公司》。卢作孚写下:“希望国家对于战后的航业,必有整个的筹备,何家公司主力用在扬子江,何家公司主力用在远洋。民生公司在国家整个航业筹划之下,也当然是主要负责的轮船公司之一……民生公司本着它战前的计划和现在的基础,扬子江上游仍应以绝对优势,保持航业上的长期和平,使不再发生残酷的斗争……”
长大后,儿女们重读这文章,读懂了虽然当时尚处于抗战之中,父亲已经在川江、长江上新一轮的内战:“父亲写这本小册子,不仅仅为了叙述民生公司的发展历程和提出它的战后发展计划,也是为了对孔宋集团妄图垄断战后航运,扼杀民营航业的企图表示坚决反对的立场。”
写下这一段后,卢作孚拿笔,在原先的题目《民生实业公司》前加上一行字:这篇文章的题目改成了《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民生实业公司》。
“……儿子开始学习开车了。从战车营训练广场北望,五十公里外一派巍峨壮丽、顶峰积雪、铁青色的几乎是拔地而起的大山横贯东西。三星上尉巴顿说是喜马拉雅山东段。想象山脊梁的另一侧就是西康,就是川省,就是我们的国家……”
“我们国家的未来,却可以依了理想画成。一般已经成熟的国家,是已经染污了的纸。我们却是在一张白纸上画丹青,因此她的美丽是完全操在我们的手上,只看我们的画法了……”父亲给长子写完家书,又将这话,重抄一遍,写进了自己的文章,接着写道:“中国战后更当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更当集中一切力量于经济建设。”
这天下午,晏阳初与中国乡村建设学院社会系主任孙恩三去访卢作孚。路过卢家附近临时菜市场。晏阳初一抬眼,见蒙淑仪正在买鸡。
“这个卢作孚,光顾着为前方将士、后方居民运米谷,自己也真该好好补补了!”晏阳初道。说话间,却见蒙淑仪让农民称了鸡的重量后,又放下了,转身向一筐青菜走去。晏阳初与孙恩三看得直摇头,等蒙淑仪提着青菜走上回家的路,他二人上前,买下了那只鸡。
黄昏,卢作孚一身疲惫,踏进家门,猛一嗅,闻到鸡汤的香味,惊喜地问道:“淑仪,今天晚上有鸡吃呀?”
卢作孚来到桌前,作馋涎欲滴状,说:“孩子呢?今天他们几个不放假,怎么打牙祭?”
蒙淑仪望着瘦削的丈夫,掉下泪来。卢作孚要为她擦泪,蒙淑仪红着脸一指阳台。卢作孚这才看到阳台上,晏阳初与孙恩三默默看着他们两口子。
晏阳初摇头一叹:“张群评作孚兄——‘一个没有受过学校教育的学者,一个没有现代个人享受要求的现代企业家,一个没有钱的大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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