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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1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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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今日……”
“卢作孚正好拿这编制来组建他眼下大撤退所需要的三支船队。”
“舰队。”升旗望着漫江来来往往或空或满的轮船木船,纠正道。升旗不再像刚撕开坛盖时那样大口灌酒,他津津有味拿出咂吧三河寡妇清清酒的模样,一口口啜饮着包谷醪糟,悠悠地瞄着田仲,“田中君,还有问题么?”
“没有了。”
“升旗教授的课还没完!教授十几来看走了眼的卢作孚,经这几天重新梳理,有了全新学术科研成果,田仲同学不想听?”
“想听。”
“你不想听,我也要讲。我不讲出来,怎能为这十几年纠错!”升旗又开始大口灌酒,连同坛中的包谷碎粒一齐囫囵吞下肚去,田仲看出他醉了。田仲头一回看到升旗醉,却也看出他酒醉心明白,明白得一塌糊涂一清二楚。升旗下面的话更向田仲证明了这一点:“田仲同学不是很承认卢作孚的奇迹,是川江头号奇迹创造者么?教授且为你一一剖析——卢作孚所谓四大奇迹何奇之有?请田仲一一数来。”
“当初,三条船对开两个航线。合川至重庆。重庆至涪陵。”
“你把两个航线,对接成一条,不就是合川经重庆到涪陵么?”升旗“哗”地一声拉过航运图,指向上游重庆上下那一段,“你再用三条船在这条航线中像车轮一般上水下水循环对开,不就是所谓三条船两个航线每天有船对开么?何奇之有?下一个!”
“成功打捞万流轮。”田仲又说。
“川江宜昌段楚帮老大醉眼,三段式航行时受聘卢作孚,当了民字轮的大引水,为抢运而夜航,船触礁沉于牛肝马肺峡,这醉眼便自雇木匠,在沙滩上自绘图纸,打造绞车,硬是把沉船绞了上来。若是打捞万流轮算奇迹,这也该算是奇迹吧?此人现在,说不定那天当先的木船上用楚腔领唱川江号子那人便是!世人自己活得平庸,偏爱向他人猎奇!”
“叫老师这么一说,田仲也觉得卢作孚没什么奇迹……”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说了,世人偏爱以事功猎奇,却不知事功不足为奇,真正值得称奇的是做成这被视作奇迹之事的那一人,他在做事之前,决断的勇气。万流轮未打捞之前,谁敢断定就一定能打捞出水,奇就奇在他不知万流轮是否真能捞出水面时,便敢于当众买下打捞权,放手让手下一个从未干过打捞的工程师去主持打捞,要啥给啥。奇就奇在他第一个将两条航线看成一条,而让三条船去这条线上下循环。奇就奇在他能将宜昌以上自古是一条航线的川江看断,看成了三段,而将自家船队一分为三……凡人被迷所障。奇人能看穿迷障,这便一个接一个创造出凡人眼中的奇迹。其实古往今来,东西各国,一切奇迹,后来看穿了,全都稀松平常。”
“为何偏偏他能看穿,常人不能?”
“慧眼独具。”
“为何他具慧眼,常人不具?”
“大智。”
“为何他有大智,常人没有?”田仲这一问不待升旗作答,自答曰:“老师必定会说,大勇生大智。学生今天偏偏打破沙锅问到底!为何他有大勇,常人没有?”
“天命。”
田仲再无可问,升旗却顾自往下说:“只见奇迹,只问为何某某能一而再再而三创造奇迹,却不见奇遇,不见某能一而再再而三有奇遇,是凡人读解奇人时的大迷障。还说卢作孚,一生中多少奇遇!”
“卢作孚有什么奇遇了?”
“困境,绝境,一而再再而三,难关!”升旗道。
“这就是他的奇遇?”田仲大惑不解,“哪个凡人一辈子不再三遭遇困境绝境与难关?”
“几个凡人面对再三遭遇的困境绝境难关能像他一辈子就这么走过来的?”
田仲想了想,无言以对。
“路在脚下。是人都一样。奇凡之别,在奇人过关如过日子,凡人过日子却如过关。奇人关关难过关关过,所以称奇。凡人日日难过日日过,所以凡俗。话扯远了,升旗不尚空谈,还回到眼下宜昌,还说卢作孚。凡人以事功论奇,却看不到卢作孚这些年做下的一桩最堪称奇之事。”
“什么事?”
“集团生活。你想想,无论中国,还是日本,甚至欧美,哪一个私营实业家不是赚钱就赚钱,办实业就办实业?有谁非要自己的员工过集团生活的?”
“是只有卢作孚。”
“他不光要民生公司员工过集团生活,还要他根据地的北碚民众过集团生活,还不遗余力要全中国、全体国人都过集团生活。他为何这么做?这话留待日后问他。升旗今日也试着以事功论奇——那天突然出现在上游峡口的轮船与木船结成的巨阵,像什么?前夜突然出现在对岸荒滩、码头、囤船上齐心协力办运输的人阵像什么?像一支集团军。船工走卒,怎么突然组建成一支集团军?——难道不是靠了他十年如一日要他们过的集团生活?换了别的私营航业老板,就算国难当头,匹夫有责,眼见宜昌壅塞,正义冲动,甘愿舍却自家全部轮船,舍己救国,可是自己一冲上前,身后能有几人跟动?”
“老师总不能说,卢作孚十年前便在筹划今日!”
“当然不能。卢作孚又非神人。”升旗缓一下口气,“升旗不能以为师之尊,在田仲同学强词夺理。孔明未卜先知,周瑜事到便知,曹操事后方知。升旗教授与田仲同学皆凡人,能学曹操便不错了。凡事最怕事后再看。你试着回头看看,回头想想,十几年来你我眼前的这人事——发生在头一年的川江历史最低水位,逼迫卢作孚和他的民生公司无意中提前实施了从‘三个梯队’船队的编制到‘三段式航行’的大演习……百年来积贫积弱的国运,逼迫卢作孚由教育救国而实业救国……川江恶性竞争、他们华资航业公司面临的绝境,逼迫卢作孚小鱼吃大鱼,化零为整……万流轮撞翻木船,却自沉柴盘子,提供卢作孚登上舞台亮相叫板机会。他公开打捞沉船,变英国太古公司的巨轮为民字号轮船旗舰,以此为助力,最终‘一统川江’霸业。接下来,他以三段式运输演习所得的经验、教训、总体成果,连同十几年来创办实业公司的积聚的实力、训练职工过‘集团生活’而造就的凝聚力,将练就的这一个集团的民众变成眼前开到日中第一战区的一支集团军、变民字号商船队与沿江召唤到旗下的八大船帮木船队为特混舰队,忽一日驶抵宜昌——这一桩桩历数下来,升旗教授再要说,卢作孚多年来便在筹谋这宜昌大撤退,田仲又拿什么话来反驳?反驳啊!你一反驳,升旗便无言以对。是的,卢作孚不是神人,他哪能如此?升旗教授真正想向田仲同学证明的是,冥冥之中有一双手,逼迫卢作孚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身陷绝境,走出绝境,而这一切的总和,都不过是为了1938年10月底这一日要交付在卢作孚肩头的这一场宜昌大撤退。就算田中君不这样想,日后这些书写进史书,后来人读了,也会产生这样的遐想吧?如果田中君愿意听,升旗教授还可以向你证明另一种读史的方法:19世纪末,祖国多灾多难的岁月里,西部边鄙小县合川杨柳街一个麻布小贩家中出生的一个孩子,自幼受到国人爱国精神熏陶,立下救国大志,走上教育救国实业救国道路,通过几十年的实践,在宜昌,肩负起国家交付给他的救国大任。”
“听起来,有点像大学时一位德国教授给学生讲授的历史课。老师所说,第一种读史方法,该归为唯心史观。第二种,唯物。”
“德国教授?”升旗哑然失笑,“你面前的是日本教授。他只信奉,心物一元。”
“老师到底想说什么?”
“什么都想说,什么都没说。史家笔下,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民众眼中,历史是一个任人亵玩的老妓女。是以升旗教授不治史,专攻经济。眼睁睁望着对岸自信满满,与其国人一同日出而作,日没挑灯夜战,忙得不亦乐乎的卢作孚,升旗不过是为我日本,忧国忧民而已。”
升旗一坛见底看似未醉,田仲倒已经云里雾里了,“一个卢作孚,真的这样值得老师担忧?”
“一个?绝境生智勇也罢,国破出忠臣也罢,田仲同学请由对岸荒滩放眼看去,你我所在这方国土,如今一下子平地冒出多少勇者智者?武汉攻略作战以来,我军无论主战场、后方战场,处处受阻,八方遇困,这场战事若不能速决而被其拖入持久,壅塞宜昌人、货若在被卢作孚一船接一船运回其大后方,后果将不堪设想。这还不值得升旗教授担忧么?”恶醪糟在肚内发作,母夜叉孙二娘和打虎者武松的词同时从一张嘴里道出,“倒也,倒也!你这酒中可下了蒙汗药?田仲……”说完,他借势坐地。田仲看出他在掩饰醉态,他想坐得四平八稳,人倒是坐稳了,随手将醪糟坛子放在地下,却忘了驾驶舱内甲板倾斜之极,那坛子一下子从临江这边舱门滑向临岸舱门,撞在门框上,炸裂了,碎片挟惯性冲出门外,越过过道,泻下船去。升旗最初还探身去抓那坛子,人却跟着下滑,滑过驾驶舱当中舵盘时,顺手捞一把,想稳住身体,舵盘连接舵机的铰链早被炸弹轰断,失了阻滞力,被升旗猛力一抓,“哗哗”转得像大风中的风车,升旗失了抓拿,一头撞在了撞碎坛子的门框上,田仲抢上前刚抱住升旗,却听得怀中传来呼噜噜鼾声,还说着梦话:“倒也倒也……”
民主轮靠上12码头。宝锭从机舱中冒出油污的脸,招手道:“魁先哥,照你的调度,民主到三斗坪就返回!”
卢作孚对来到面前的民主轮船长宝锭说:“货没问题吧?”
“完全没问题。”
卢作孚又问:“再往上一段呢,接趟吧?”
“民主刚卸货,吨位小些的民生、民用轮就接上趟了。”
民主轮这趟水装的只是便于拆卸装配的小型滑翔机翅膀,所以能中途下货。宜昌大撤退时,大型飞机均由专轮直航重庆,尽快装配,要投入此时急需的空中保卫。
李果果说:“小卢先生这办法,试航成功了!”
“长江航线,从宜昌到重庆,上水航行至少需要四天,下水航行至少需要两天,费时太长,这种时候,必须尽量缩短航程,以争取尽量多运。”卢作孚后来回忆道,不过,他依旧习惯于在做成某事后说“我们”,而不是说“我”。(这种称谓,当年为毛泽东作传的斯诺也发出了,采访时,他无论问毛什么事,当时如何想的,如何做的,毛泽东一律是答以“我们”。)卢作孚说:“我们根据去年川江枯水期创造的三段式航行法,将宜昌至重庆来回一共6天航程截为三段。宜昌至三斗坪为第一段,三斗坪至万县为第二段,万县至重庆为第三段。除了最重要的和最不易装卸的大件设备由宜昌直运重庆外,次要的、易装卸的则缩短一半航程,只运到万县即卸下。这样就节省了一半的时间。更将次要的器材,再缩短一半航程,只运到奉节、巫山或巴东即卸下,留待日后转运。还有的甚至运进三峡、脱离危险区即卸下,让轮船当天即开回宜昌。这样,每天早晨,必有五只、六只或七只装满物资、人员的轮船从宜昌开出;每天下午,也必有同样数量的空船开回宜昌。充分利用了枯水前最后四十天中水位,最大限度地增加运输能力。”
民主轮船长跑开去,荒滩与囤船上等候已久的人们已经开始向空舱的民主轮装货。李果果依旧盯着卢作孚。
“盯着我做啥,果果?”卢作孚问。
“果果盯的是小卢先生肩膀上扛的那颗脑袋。”
“你打的什么主意?”
“小卢先生两个肩膀上扛一颗脑瓜,果果两个肩膀也扛一颗。可是果果就是搞不懂,这样普通的办法,凭啥果果扛的这一颗脑瓜就生不出来,偏偏要小卢先生扛的那一颗才生得出来?莫非小卢先生扛的才是脑瓜,果果扛的竟是颗傻瓜?”
卢作孚忍俊不禁,当真伸手像看瓜似的拍拍果果扛的那颗瓜。果果憨笑着,暗自得意,其实自己把话说得放肆些,也就想博小卢先生一笑——自从十天前一脚踏上这片荒滩,今天才头一回见他千金一笑。
“这办法当真像果果说的,再普通不过。家中失火了,哪家人不会抢着朝火宅外搬东西。哪家人搬东西不是先搬金银细软,随后再搬大件可用的家具?只要先搬出火宅,等火扑灭了,再慢慢打主意把抢救出来的东西最终搬向何处安放。你见过哪家人救火,非要先把抢出的东西搬到未来的新家中去,再回头冲进火宅搬下一件的?”
“倒也是啊!”
“再者说了,我哪里现用扛在肩膀上的这颗瓜来想办法?这办法去年枯水季节我们民生同事不早就想出来么?我要做的,不就是三段式运输的重演么?”
“办法我都懂。就搞不懂凭啥果果这颗瓜就生它不出来?小卢先生教教我,下回再遇上个什么地方大撤退,让果果这颗傻瓜到时候也生出一个天才的办法来!”果果说。
卢作孚意味深长地拍拍李果果的大脑袋说:“早教过你啦。”
“合川中学?”
“北碚新营房。”
“果果啊,你别光顾着头大,要把问题提得像国家一样大?”
“有这话吧?”
“照说,果果肩膀上扛的这颗,比小卢先生扛的那颗大啊?”李果果拍拍自家脑瓜。
卢作孚看一眼李果果脑瓜,又自我掂量了一下说:“有这回事。”
“为啥果果这颗比小卢先生大的脑袋,就提不出比小卢先生更大的问题来?”
“唔?唔。”
“最叫果果费解的就是——为啥把问题提得像国家一样大,就能想出大撤退的办法来?”
“是啊。”
李果果望着荒滩自言自语道:“果果啊果果,要是把这个国,当成自己的家。把这荒滩上的有血有肉的人,当成自家人。把这些铁硬冰冷的机器,当成自家的金银细软。心头急得跟救自己失火的房子似的,你就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这么说来,这颗瓜有点开窍了。”卢作孚望着李果果的脑瓜。
是夜,卢作孚在分公司主持调船会议,在宜各轮船长参加。
民主轮船长指着卢作孚身后航运图说:“三段式,完全可行。下一趟水,照此办理。”
卢作孚说:“不,下一趟水,不跑三斗坪。”
“跑哪儿?”
卢作孚转身指图,由“宜昌”沿江上指,没到“三斗坪”,便指定江边一处没有任何地名的方位。船长问:“这么短?”
“短,才快啊。”
船长说:“卢先生心头……”
卢作孚扭头望一眼下游峡口说:“大武汉完全落入鬼子手头。我们在宜昌玩的这套把戏还能蒙多久?”
船长恍然道:“卢先生是怕日本人很快会明白过来!”
另一船长说:“卢先生是要叫鬼子明白过来后,就是派再多的轰炸机来,也找不到东西可炸。”
卢作孚说:“国家就这点家底,赔不起。”
民主轮船长望着码头上的民主轮,那一片灯火通明,机械与人力紧张有序,正在装货上船。“要等多长时间,才能装满了起航?”
卢作孚立即作答:“后天早上8点,民主轮驶离宜昌12码头。”
民主轮船长又问:“两夜一天,能装完么?”
卢作孚显出战时指挥者的严厉说:“各位管好自己的船,岸上的事,不必操心。一切调度,由我负完全责任。因装运延误开船,唯卢作孚是问。因船舱问题延误撤退,唯船长是问!”
船长们全体起立,像面对特混舰队总司令,说:“明白!”
卢作孚说:“散会。”
众人离开会场后,顾东盛发现卢作孚独立窗前。顾东盛凑近一看,刚才还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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