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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蝗 莫言-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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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老妈爽快地叫着:亲爹亲爹亲爹!

  九老爷挪到水边,双手高举起锋利的二齿钩子,对着九老妈的脑袋就要楔下去。九老妈惊叫一声,用力把身体歪在水里。九老爷晃荡着身体,嘻嘻哈哈地笑着,象老猫戏要小耗子一样。二齿钩子明亮的钢齿在九老妈头上划着各种各样的曲线,九老妈的半截身子左倒右歪,前倾后斜,搅得满渠水响。最后,九老妈气喘吁吁,身体不再扭动,颈子因为一直扭着,头好象转不回去了。污水已经淹到她的乳下,她的脸胀得青紫,头发上淌着渐渐沥沥的脏水。九老妈忽然放声大哭,哭里搀着骂:老九,老九,你这个黑心的杂种!老娘活够啦,你把老娘用钩子打死吧……

  九老妈一哭,九老爷赶快哄,别哭别哭,抓住钩子,拖你上来。

  九老妈一只手抓住一根钩子齿,侧歪着身子,嗓子里还是“嗝嗝”地哽咽着,净等着九老爷往上拖。

  九老爷往手心里啐了两口唾沫,攥住二齿钩子的木柄,死劲往后一执。九老妈的身体在渠水里鼓涌了一下,九老妈的嘴里发出哎哟一声叫,九老爷手一松,九老妈又陷下去,水和淤泥咕噜咕噜响着。

  我帮着九老爷把九老妈从淤泥里拔出来。九老妈象一个分叉的大胡萝卜。渠水咕咕地响着,淤泥四合,填补着九老妈留下的空白,一股奇异的臭气从渠里扑上来,我坚信在中国除了我和九老妈、九老爷外,谁也没闻过这种臭气。

  我们把九老妈拖到渠畔草地上,阳光十分灿烂,照耀着草地,那是盛夏的上午,沼泽地里汪着铁锈色的水,水面上漂浮着铜钱大的油花子,深埋在地表下的昆虫尸体在进一步腐烂,草叶多生着白茸茸的细毛,九老妈卧在绿草上,象一条昏睡的大泥鳅。她双手死死地攥着二齿钩子,手指灰白,勾曲,象鸡爪子一样。我和九老爷都无法看到九老妈的脸,我们只感到炎热的光线如滚烫的瀑布,辣眼的臭气象彩色的云团,九老妈脸蛋儿扎在绿草丛中,她决不是想吃草也决不是要啃土,她不是牛羊也不是蚯蚓,我恍惚记得九老妈说她是属猫的,她说九老爷是属鼠的。从头到尾九老妈被不同层次的彩色淤泥涂满,白色淤泥涂在她的小髻和她的脖子上,这种白色淤泥主要成分大概是鸭屎;黑色淤泥涂在她的肩膀到臀部这一段,黑色淤泥的主要成分是不是十年前的水草呢?绿色淤泥涂在她的臀部到膝盖,绿色淤泥的主要成分是不是三十年前的花瓣呢?从膝弯到足尖,这是卧在草地上的九老妈最辉煌的一段,象干痴的血一样的暗红色的淤泥,厚厚地沾在九老妈的腿上,那种世上罕闻的臭气就是从这一段上发出的。九老妈臭气熏天的瘦腿上飞舞着苍蝇,鞋子留在淤泥里,九老妈极度发达的脚后跟象两个圆圆的驴蹄子,四根踩扁了的脚趾委屈地看着我。我透过令人窒息的臭气,仔细观察着九老妈脚上和腿上的红色淤泥,假定白色淤泥是近年来的鸭屎,黑色淤泥是十年前的水草,绿色淤泥是三十年前的花瓣,这暗红色的淤泥是五十年前的什么东西呢?我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了一种恐怖,似乎步入了一幅辉煌壮观的历史画面。

  九老妈蠕动着,把两条腿往前曲,两只臂往后移,背弓起来,象一只造桥虫。九老爷搀着她的胳膊把她扶起来,她的脖子好象断了一样歪来歪去,头颅似乎很沉重。九老爷更亲密地搀扶着她,她逐渐好了起来,脖子愈来愈硬,双眼也有了光彩,但九老妈就是那条冻僵了的蛇一样不值得可怜,她刚刚恢复了咬人的能力就在九老爷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九老爷用力挣胳膊,一大块皮肉就留在九老妈嘴里了。九老妈嚼着九老爷的肉,追赶九老爷。她赤脚跑在潮湿的草地上,脚后跟象蒜锤子一样捣着地,在地上捣出一些溜圆溜圆的窝窝。

  我左手拖着二齿钩子,右手提着死鸭,尾随着他们。

  第一次投石引出了一大团文章,第二次投石我击中了一块窗玻璃,挨了老师三拳两脚。这是第三次,我握着沉甸甸湿漉漉的砖头,心里反复掂量着,是投,还是不投。呱唧呱唧的亲嘴声残酷地折磨着我,路灯昏黄而淫荡,如果砖头飞出去,恰好落在教授或者大姑娘秀美的头颅上,后果是什么?你一定会挨一顿痛打,然后被扭送到公安局里去,警察先用电棒子给你通电,然后让你回家取钱,为教授或者为大姑娘治疗头颅,如果治好了还好,如果留下后遗症你一辈子也难得清静。想到这严重后果,我的手指松动,砖头急欲坠地。但恋爱着的人们愈加肆无忌惮了,好象他们是演员,我是观众。天上乌云翻滚,雾气深沉,把路灯团团缠绕,黄光射不出,树影里愈加黯淡,画眉此时在老头子家噪叫,我攀然低首,发现右手拤着一块半砖头,左手捏着一只蜻蜓。在椅子上扭动着大姑娘和教授,她发出绝望的哭叫声,教授气喘吁吁,短促而焦急地嘟哝着什么。我把那块砖头又捏紧了,我举起了手,手腕子又酸又麻——那个穿着一件黑色长裙的女人象一只巨大的蝙蝠从树后——也许是从树上飞出来,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刚扑进我的鼻子,我的左边脸颊上就被她批了一个巴掌。砖头落地,打在我自己的脚背上。我象一只猿猴跳起来,无声的跳跃,我不敢出声,我怕被教授发现。

  我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捏着蜻蜓去追赶那个女人。她轻盈地扭动着在黑色纱裙里隐约可见的两瓣表情丰富的屁股,沿着两侧盛开着公鸡花的八角形水泥蛇子铺成的小路,飞快地向前进。这时乌云滚到天边,清风骤起,雾淡薄了,朗朗月光照亮了天,温暖黄光照明了地,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装在肉色高筒袜里的修长结实的小腿,乳白色高跟皮凉鞋飞快地移动,路面橐橐响,节奏轻快,恋爱者疯狂的事顿时被我忘得干干净净。我听到了更加遥远就更加亲切的美妙的马蹄声。是一匹黑色的小马驹在高密县衙门前的青石板道上奔跑着发出的声音。它使我是那么样的激动不安,小心翼翼,好象父亲从母亲手里接过一个新生的婴儿。

  我随着黑衣女人,脑子里的眼睛看到那匹黑色的可爱马驹翻动四只紫色的小蹄子。四个小蹄子象四盏含苞欲放的玫瑰花。它的尾巴象孔雀开屏一样扎煞开。它欢快地奔跑着,在凸凹不平的青石板道上跑着,青石闪烁着迷人的青蓝色,石条缝里生着一朵两朵的极小但十分精神的白色、天蓝色、金黄色的小花朵儿。板石道上,马蹄声声,声声穿透我的心。板石道两侧是颓废的房屋,瓦楞里生着青草,新鲜的白泥燕巢在檐下垂着,油亮的燕子在房脊上的空中飞行。临街的墙壁斑驳陆离,杂草丛中,一条褐色蜥蜴警惕地昂着头。

  绿色的马驹儿,跑在高密县衙前,青石铺成的板道,太阳初升,板道上马蹄声声……

  金色的马驹儿,跑在高密县衙前,青石铺成的板道,暮色沉重,板道上马蹄声声……

  蓝色的马驹儿,跑在高密县衙前,青石铺成的板道,冷月寒星,板道上马蹄声声……

  你跟着我干什么?在“太平洋冷饮店”门前,黑纱裙女人停脚转身,象烈士陵园里一棵严肃的松树,低声、严厉地质问我。

  冷饮店放着动人的音乐,灯火明亮,从窗户里扑出来。我贪婪地唤着从女人的纱裙里飘漾出来的肉的香味,嗫嚅道:你,为什么打我一耳光?

  女人温柔地一笑,两排异常整齐的雪白的牙齿闪烁着美丽的磁光,她问:刚才打的是哪边?

  我指着左腮说:这边。

  她把左手提着的鲨鱼皮包移到右手里,然后抬起左臂,在我右脸上批了一耳光。我感觉到她的中指或是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金戒指。

  好啦!她说,不偏不倚,一边一下,你走吧!




  

  她转身走进冷饮店,店门口悬挂着的彩色塑料纸条被屋里的电扇风吹拂着,匆匆忙忙地飘动。

  我抚摸着被金戒指打在腮上的凹槽或叫烙印,心中无比凄凉时而又怒火万丈,但我不恨这个神秘的女人。她坐在靠窗户的一张桌子上,桌上铺着雪白的塑料布,她把双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捧着腮,两根纤细的小指并拢按住鼻梁,一个黄金的圈套果然在她的中指第二关节上闪烁着醉人的光芒。一个风度翩翩的男服务员走到桌前问了她几句话,她的手没动,被双掌外侧挤得凸出的嘴唇懒洋洋地动了几下。服务员转身就走。她的双唇鲜红、丰满,她捂着脸压着鼻子,嘴唇被特别强调,我感到我很可能要犯错误,因为,我的干燥嘴唇自动地噘起来,它象一只饥饿的猪崽子寻找母猪的奶头一样想去咂吮玻璃里边那两片红唇。我惊讶地发现我身上也有堕落的因素,苦读十年孔丘著作锻炼成的“金钟罩”竟是如此脆弱,这个女人,用她柔软的手掌温柔地打了我两巴掌,就把我的“金钟罩”打得粉碎,我非常想堕落,我甚至想犯罪,我想咬死这个身着黑纱裙两巴掌打死了我的人性打活了我的兽性女人,这个女人与其说是个女人不如说是个水饺。男服务员端着一个托盘走到她的桌前。一瓶“太平洋”汽水在她面前沸沸地升腾着一串串的气泡,白色的塑料吸管在瓶中站着颤抖;一块奶油蛋糕冷冷地坐在她面前的一只景泰蓝碟子里,碟子沿上放着一柄寒冷的不锈四股钢叉。她把手从脸上摘下来时我发现她的脸象碟子里的蛋糕一样苍白,吸管插进她的嘴,汽水进入她的喉,有两滴明亮的象胶水一样的泪水从她的眼睑正中滚下来,她抖擞着睫毛,甩掉残余的泪水,象爬上岸的马驹抖擞鬃毛和尾巴甩掉沾在身上的河水一样。

  我打了一个冷战,心里异常难过。几滴冰凉的小便象失控的冻雨滴在我的大腿上,夜气朦胧,凉露侵入肌肤,我的肩背紧张,颈项酸麻转动困难。公共汽车在我身后的杨树下嘎嘎吱吱停住,我不回头也知道一群男女从车上涌下来,他们从哪里来,他们要到哪里去,他们是去维护道德还是去破坏道德,这座城市里需不需要把通奸列为犯罪,我的脑袋沉重运转着,我的带金丝眼镜的同学说,这座城市里只有两个女人没有情夫,一个是石女,另一个是石女的影子。我感到很可怕又感到很超脱,两行热泪儒湿了我的面颊。

  从公共汽车上下来的旅客向四面八方消散,他们走进紫色的夜的隐秘的帷幕,犹如游鱼钻进茂密如云的水中森林。有三男二女进入了冷饮店,黑纱裙女人用不锈四股钢叉把蛋糕挑起来,咬了一小口,用舌尖品咂一下,肯定觉得很好吃了,我看到她狠狠咬了一大口蛋糕,几乎不咀嚼就吞了下去,蛋糕在她修长的脖颈上凸起一个圆圆的包,好象男人的喉结。她扔下叉子和蛋糕,拎起皮包,撩起彩色挡蝇塑料纸,走出冷饮店,连看都没看我,就横穿过马路。她走在斑马线上,她的白色高跟鞋敲着斑马的肚腹,发出沉闷的响声。所有的人都讨厌你!为什么讨厌我?你整天放那盘虎啸狼吟的磁带,我们家的孩子都得了眼珠震颤症。我没放虎啸狼吟的磁带。非马非驴的怪声从动物园姑娘的房间里传出来。你听!这是斑马与野驴的叫声。你是不是有神经病?是你还是我?当然是你啦。你知道我丈夫是谁吗?是谁?戴维·西西可夫!洋人?南非好望角山地来的。姓斑,名马,哺乳纲马科,体高一米三十厘米,毛色淡黄,有黑色条纹,可与马、驴杂交,生出麒麟,头上有角,嗜食玫瑰花。行啦!行啦!你听听,他们叫得多么好听!是你丈夫在叫?是斑马,和野驴。这是麒麟的叫声。什么颜色呀,你好好看,往哪儿看!紫色的沼泽地里生长着带毒的罂粟花,花瓣过分滋润,不象植物的生殖器官,象美女腮上的皮。蚊虿孳生,腐草和款冬的叶子陈陈相因,如同文化沉淀,紫色的马驹在沼泽地里一步步跋涉。斑马!修长的腿上和平坦的肚腹上沾满了紫色的泥泞。野驴!一辆出租汽车从一条幽暗的巷子里飞也似地冲出来,雪亮的灯光照清了粘在斑马线上的一根香蕉皮。黑纱裙女人在光柱里跳跃着,纱裙幡动,露出了紧绷在她屁股上的鲜红的裤衩,象一片灿烂的朝霞。狗杂种!她的一条大腿象雪一样白,它撩得那样高,不是舞蹈演员的女人无法把大腿撩到那样的高度。在短短的一瞬间里她的四肢和着纱裙凌乱飘动,一声斑马的吼叫从她嘴里冲出来,她的大张着的嘴巴、圆睁着的眼睛在雪亮的白光里闪烁了一下就不见了,紧接着我又看到了她的鲜红的裤衩在幡动的黑纱裙里闪烁着,好象飞行中的蝗虫的鲜红的内翅。蝗虫剪动着内翅飞行。沉闷的、咯唧咯唧的、碰肉碾肉轮胎摩擦地面发动机爆裂的声音与一连串的映象同时发生,她消逝了。

  她象那匹紫色的马驹一样消逝了,她与那匹紫色的马驹一起消失了。那时候非洲高高的山地上奔驰着成群结队的斑马,非洲燠热的河流中蠢动着成群结队的河马。你要去看吗?我带你去,不用买门票。我丈夫每天要吃五十公斤青草。它们都挺胖。是我精心饲养的。你怎么能录下它们的叫声呢?我把话筒绑在它们尾巴上。傍晚的太阳象带剧毒的红花一样艳丽,高密县衙前,青石的板道,板道上马蹄声声,紫红的马驹翻动着处女乳房一样的小筛子在板道上奔跑,晚霞如血,马驹象一个初生的婴孩。后来我看到那匹马驹跑下板道,它又跑上板道,青石板道在荒草丛中出没,一直通向高密东北乡南端那五千多亩与胶县的河流连通的沼泽地。板道爬到沼泽地边缘上,似乎戛然而止,暗红色的低矮灌木丛生在沼泽的边缘上,再往里去,是一蓬蓬、一片片葳蕤的野草,草丛间汪着暗红色的泥浆,多么象四老妈春天的酱缸里发酵的黄豆酱啊,啊!啊!啊!啊!啊!啊啾!你好象感冒了。我感冒不感冒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吃饱了没事干躲进屋里去砸核桃去,真是!你多象匹斑马呀,这条裙子,一道白、一道黑。斑马!一提起斑马,她的脸上就显出心驰神往的表情:非洲,多远呵!我丈夫总有一天会带我到那里去的。你是拿定主意去非洲了?拿定了。我今天掉了一颗门牙,你说是怎么回事?斑马有多少颗牙齿你知道吗?紫红的马驹庄严地鸣叫着,沼泽地里盛开着吞噬蚊蝇的花朵,它们散布着漂亮女人才具有的肉欲的香气;一片象树一样的草本植物大水荇在沼泽地里杏黄着肥硕的叶子,悬挂着一串串麦穗状的粉红色花序。秋天的印象,沼泽地里色情泛滥,对岸,高密东北乡的万亩高粱‘红成汪洋的血海’,看去又似半天红云。五彩的马驹眯缝起万花筒般的眼睛,看看赤红的天,看看暗红的沼泽,看看对岸鲜红火热的高粱,它睁开了眼睛,湛蓝清澈。马驹试试探探地往沼泽地里走去,一个挽着裤腿子,穿着花褂子,乳房丰满、臂部浑圆的妙龄少女摸着石头过河。多么好啊,我多么想亲吻你丰满的臀上那一抹鲜红的阳光,你的尾根翘起,散开的尾巴象一束金丝,深陷在红色淤泥从你的少女乳房般的娇嫩马蹄,让我吻你吧!啊,啊,啊瞅!烧点姜汤喝吧,我房里有姜。你见过斑马吃姜吗?笑死活人。马驹叫着,走进沼泽,成熟的沼气从泥潭里冒出,噗嗤噗嗤地响着,死亡的气息十分严重!

  警察的警车上旋转着一盏鲜红的灯,生存在这座城市里的动物听到警车的声音都感到不寒而栗。警车上跳下警察,警察手持高压电棒往前走,围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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