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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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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得另起炉灶!”汪兆铭有些激动,“不推翻封建专制统治,中国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民主和自由,自强、自立也是空谈!”
庄虎臣听着不对劲儿,见铺子里没有别人,这才没制止他们。
张幼林注视着汪兆铭:“汪先生,你这一番高论,很有点儿革命党的味道。”
“就是。”庄虎臣附和着。
汪兆铭笑笑,没有答话。
沉默了片刻,张幼林又问:“听说,革命党在南方前前后后搞了六次武装起义,不是都败了吗?这条道儿,恐怕是行不通吧?”
“革命嘛,哪儿能没有流血牺牲呀。”
张幼林思忖着:“可这流血牺牲,换来的是什么呢?”
“民众的觉醒啊。”汪兆铭不假思索。
庄虎臣不以为然:“汪掌柜的,我瞧着,民众还是该干吗就干吗,离您说的那个‘觉醒’还远着呢。”
“那就是流血牺牲的还不够。”汪兆铭又挥起了拳头。
张幼林站起身:“六次武装起义都失败了,多少是个够呢?”
“我给你做个比喻,烧熟米饭,需要两个条件,一要有柴火,二要有做饭的锅,柴火燃烧自己、化为灰烬,把热量传给米,才使生米变成了熟饭;锅呢?是默默地忍受水煎火烤。革命党人的奋斗,一是作为柴火,奉献自己,甘心把自己化为灰烬;二是作为锅,以坚忍不拔的耐力,煎熬自己,煮成革命之饭,中国需要多久,革命党人就会奉献多久,直到推翻封建统治的那一天!”
汪兆铭慷慨激昂,张幼林听得津津有味,庄虎臣皱起了眉头。
汪兆铭注意到庄虎臣的表情,于是住了口:“张先生,你对这些有兴趣,欢迎过去坐坐,咱们还可以进行更深入的探讨。”
“汪先生学识不凡,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张幼林把汪兆铭送到门口,掏出怀表看了看,“师傅,我还有事,麻烦您让伙计把全家福给我妈送过去。”
庄虎臣点点头:“你去吧。”
张幼林办完事就约见了潘文雅,他们沿着护城河边散步,张幼林开门见山:“潘小姐,汪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潘文雅对这个问题感到诧异:“守真照相馆的掌柜啊。”
“你要是不说实话,就是没真拿我张幼林当朋友。”张幼林的口气严肃,不像是开玩笑。
潘文雅也认真起来:“看你说的,我和陈璧君很熟,对汪兆铭应该说也不太了解,只知道汪兆铭十八岁参加科举考试,以广州府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秀才,后来又考取官费到日本留学,汪兆铭是个才子,在东京的时候是《民报》的主笔,我读过他写的文章,非常有感染力。陈璧君在马来亚认识了汪兆铭,从马来亚追随他到了日本,又来到北京。”
张幼林思忖着:“《民报》是同盟会的报纸,那汪兆铭就是革命党了?”
潘文雅不置可否。
其实,用不着她再说什么,张幼林已经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凉风袭来,水面荡起阵阵涟漪,张幼林愈加清醒了,他轻声说道:“我觉得汪先生不是个一般的留学生,他身上有一种很特殊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还说不清楚,总之,我觉得他是一个可以干大事的人,一个小小的守真照相馆可是搁不下他的。”
话题有些沉重,俩人一时都没了话。过了半晌,张幼林转了话题:“潘小姐,有件事我还忘了问,你明明是个中国人,怎么跑到美国去了?”
潘文雅又兴奋起来:“我家祖籍是福建,我曾祖父那辈就飘洋过海去了南洋,在那边开橡胶园,做生意,到了我祖父那辈又去了美国,一直到现在。我家虽说几代人都生活在国外,可我曾祖父留下过话,潘家子孙世世代代要学习中国文化,在家族内使用汉语,而且鼓励孩子们多回中国看看。”
“哦,在海外已经三代以上了,还没忘了中国,真不容易啊。”
“我爸爸说过,文雅,将来你嫁人也要嫁个中国读书人,少搭理那些洋人,浑身的狐臭,我们潘家又不是黄鼠狼窝,洋人一律不许进我们潘家的门。
张幼林大笑:“你爸爸说话真有意思,怎么样?潘小姐,出嫁的问题要我帮忙吗?”
潘文雅望着张幼林:“谁帮忙都行,唯独你不行。”
“为什么?我们不是朋友吗?”张幼林有些疑惑。
潘文雅扭过头去:“不告诉你!”
张幼林好言相劝:“你告诉我并不吃亏,我还可以帮你把把关,在中国一切都得按照老规矩来,这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之前你根本见不到未婚夫,等拜完天地,丈夫掀了红盖头,你才能知道丈夫长得什么样,是个英俊小生还是个大麻子可就全凭你的造化了。”
潘文雅听得目瞪口呆:“怎么是这样?我爸爸没和我说过这些。那……张先生,要是新娘真赶上个大麻子怎么办?”
“那就只好认了呗,所以你得有个兄弟一类的人,婚前就帮你看好了。”
潘文雅站住:“呸!我才不认呢,我凭什么要嫁给大麻子?我将来要是嫁人,一定会嫁个我喜欢的人。”
张幼林继续向前走:“万一你喜欢的那个人就是个麻子呢?这可保不齐。”
潘文雅冲上去用拳头在张幼林的胸前乱捣:“幼林,你怎么这么坏……”
庄虎臣思量再三,觉得还是应该自己亲自跑一趟,于是他没敢耽搁,交待完铺子里的事就急匆匆地来到了张家。
在张家的客厅里,张李氏拿着全家福看了又看,舍不得放下:“虎臣,这么点儿事儿还麻烦你跑一趟,让我怪不落忍的,其实,你差个伙计送来就行了。
庄虎臣端着茶碗:“东家,我这心里头犯嘀咕,老觉着守真照相馆里那个汪掌柜的,还有跟他一块儿的那几个人,不像正经买卖人。”
张李氏还在琢磨全家福,漫不经心地应着:“噢。”
“他们那照相馆开张没多少日子,按说还亏着本儿呢,可陈小姐那身穿戴,还有那花钱的派头儿,可是太不一般了。”
张李氏放下全家福,警觉起来。
庄虎臣继续说道:“汪掌柜的上午跟少爷在铺子里说的那番话,我听着简直就是革命党,什么武装起义啦、流血牺牲啦,又是柴火又是锅的,这哪儿是买卖人关心的事儿啊,幼林跟他谈得还挺热乎。”
“幼林也关心这些?”
庄虎臣放下茶碗:“那汪掌柜的能煽乎着呢,我怕幼林一不留神卷进去,这不,过来跟您说说,您可千万嘱咐他,别跟那伙子人套拉拢。”
“虎臣,那可真得谢谢你了,回头我嘱咐他。”张李氏思忖着,“要是咱们铺子的隔壁住着这样的人,你也得留神。”
庄虎臣苦着脸:“唉,不瞒您说,我正为这事儿发愁呢。”
其实,为这事发愁的不光是庄虎臣,张幼林的心里也不轻松。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之后,张幼林从潘文雅那儿借来了汪兆铭的几篇文章,仔细琢磨了一番,然后就去找了庄虎臣。
庄虎臣一听说隔壁那几位真是革命党,不由得眉头紧锁:“要真是这样,我的意思,干脆就报官,让衙门把他们抓起来得了,省得生事儿。”张幼林连连摆手:“师傅,万万不可,我读了汪兆铭写的文章《革命之趋势》、《革命之决心》和《告别同志书》,汪先生是位仁人志士,他干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可钦可佩呀。”
“你净佩服他了,万一他们折腾出个好歹来,这只是一墙之隔,咱可别引火烧身。”庄虎臣的想法很实际。
“一般情况下,革命党不会伤害平民百姓。”这一点张幼林是相信的。
庄虎臣还是忧心忡忡:“可保不齐会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儿,他们可是连命都不在乎的主儿。”
“从长计议,师傅,您可千万别轻举妄动……”
张幼林晓知以利弊,千叮咛、万嘱咐,庄虎臣这才勉强答应不去报官。不过,从这天起,庄虎臣几乎就没再睡过一个安稳觉。
革命党确实也没闲着,已经接近午夜,守真照相馆内的灯还亮着,汪兆铭、黄复生、陈璧君三人相对而坐,他们正在策划新的刺杀行动。
黄复生说道:“路线我勘查清楚了,摄政王载沣每天早晨八点出王府,经过鼓楼大街,从景山后门进宫。”
“我们是否可以从鼓楼大街的矮墙后面投炸弹?”陈璧君征询着他俩的意见。
汪兆铭站起来,在铺子里踱步:“不知你们注意到了没有,鼓楼大街正在修路,那一带的闲杂人员太多,不好下手,我们的目标是摄政王载沣,尽可能不伤及无辜。”
陈璧君看着他:“那什么地方合适呢?”
“什刹海和后海的分界处有一座小桥,叫银锭桥,那个地方很僻静,是载沣的必经之路。”
黄复生思忖着:“你的意思是,我们把炸弹埋在银锭桥下,等载沣过桥的时候引爆炸弹?”
汪兆铭点头:“对,到时候我去引爆,与载沣同归于尽。”
“不,你是同盟会当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你的文才、口才和号召力都是无人可以取代的,万一……对革俞损失太大。”黄复生立刻就否决了。
汪兆铭断然说道:“梁启超骂革命党人是‘远距离革命家’,章炳麟等人又背叛了孙先生和同盟会,现在已经到了非口实所可弥缝,非手段所可挽回的地步,我们必须拿出具体的行动来证明自己革命的决心,击破梁启超之流的不实之词,促使同盟会内部团结,挽回民众对革命的信心。”他慷慨激昂:“我在《革命之决心》这篇文章当中说过,革命党人要为革命作釜作薪,现在正是需要我做革命之薪的时候,吝惜柴薪,怎么做成革命之饭呢?我去,你就不要争了。”
黄复生刚要开口,“当、当、当”,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三人都是一怔。
汪兆铭过去打开门,只见庄虎臣站在门外,他一脸的歉意:“汪掌柜的,对不住,这么晚来打搅您,我有个熟人儿他们家老爷子刚过去,要洗相片儿,摆在灵堂里供着,您给放大着点儿,这是底版。明儿早上他们过来取,我那熟人儿说,南城的照相馆就数您这儿的技术好,您瞧,都这时候了,真给您添麻烦。”
汪兆铭接过纸袋:“没关系,我们加个班,明天过来取就行了。”
“得,汪掌柜的,谢谢您啦,这银子……”庄虎臣说着从大褂里往外掏。
“取的时候再说吧。”
送走了庄虎臣,汪兆铭把纸袋递给了黄复生,黄复生抽出底版,借着煤油灯的光亮看着:“兆铭,咱们这照相馆还真做出名声来啦,说实话,若不是因为革命,我还真想把这个照相馆正式经营下去。”
汪兆铭笑道:“算了吧,你这种挣一个花两个的人,不出半年就得把照相馆做垮了。”
黄复生放下底版:“还说我呢,你比我也强不到哪儿去,我听邻居说,守真照相馆的那个汪掌柜的,哪儿像个买卖人,分明就是个甩手掌柜的,成天晃悠,没见他干什么正经事。”
陈璧君皱起了眉头:“兆铭,这可不是件好事,你们这两位男士头上没辫子,一口的南方口音,本来就引人注目,再让人看出来做生意也是外行的话,那朝廷的鹰犬该上门了。”
汪兆铭摇摇头:“没这么严重,不等他们找上门来,我已经把事干完了。复生啊,我看今天夜里借着洗相片,咱们就把炸弹组装起来如何?”
“没问题,喻培伦明天就到了,现在就干吧。”黄复生站起身,向暗室走去。
汪兆铭沉吟着:“培伦来了就好了,他可是炸弹专家,咱们有了他就会如虎添翼。”
那天夜里,守真照相馆内的灯几乎是亮了通宵。
张幼林半靠在床上翻报纸,何佳碧把小璐哄着了,轻轻地把他放进了小床里。
小璐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何佳碧婚后多年设有生育,在张李氏的提议下,他们过继了堂哥张继林的儿子,何佳碧对他非常疼爱,视如己出,但作为一个女人,不能生育,这始终是她的一块心病。
何佳碧给小璐盖好了被子,忧心忡忡地说道:“幼林,继林哥病了,这些日子一直吃不下东西。”
张幼林抬起头:“请大夫看了吗?”
“嫂子说,吃了一阵子汤药,不大管用,你抽工夫过去看看。”
“他从同文馆毕业以后进了总理衙门,这些年朝廷的对外事务也没什么大起大落,按说是个享福的地方,他怎么倒病了呢?”张幼林皱起了眉头。
何佳碧上了床:“人吃五谷杂粮,身子骨儿难免出毛病,跟当什么差好像没多大关系。你看人家继林哥,人虽死性,可有个正经差事干着,你好歹也是洋学堂里出来的,整天就这么晃来晃去的,铺子里的事儿也不真上心,实在没办法才跟着张罗张罗,唉!”
张幼林放下报纸:“又来了,我不是早就说过吗?人各有志,我喜欢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人这一辈子很快就过去,劳神费力的地方多了,发愁的事儿也有的是,你看着我整天晃晃悠悠,可我心里想什么你都知道吗?”
何佳碧避开了他的目光,酸溜溜地说道: “哼!你当我不知道?你在想着潘小姐。”
“佳碧,你无缘无故瞎吃哪门子醋啊?潘小姐是查理先生的学生,论起来我算她同门师兄,你怎么想到那上去了?”
“那天请她吃饭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潘小姐喜欢你。”
张幼林有些火了:“你凭什么这样说?”
“凭我是个女人,我能感觉到,她的心里有一团火,这把火早晚会烧起来。”
张幼林克制住自己:“佳碧,别胡思乱想。”
“我知道,你喜欢洋派的女人,你和潘小姐谈得来。”何佳碧的眼圈红了。
“谈得来就一定要有事吗?佳碧,你现在怎么越来越……”
何佳碧打断了他:“我说吧,你看,你已经开始嫌弃我了,我怎么了?越来越讨厌了,是不是?”
“我可没这个意思,是你自己在没事儿找事儿。”
“幼林,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已经是个黄脸婆了,更何况……这么多年我也没能为你生个孩子,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把潘小姐娶过来,我不会阻拦的,只要你高兴,我怎么都行。”何佳碧的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
张幼林的火终于被逼出来了,他大声吼道:“越说越没边儿了,何佳碧,你给我闭嘴!”
何佳碧先是愣住了,随即伏在床上大哭起来。张幼林摇着头,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已经过了晌午,额尔庆尼独自在琉璃厂街上走着,庄虎臣从后面赶上来:“额大人,今儿个您怎么没坐车呀?”
“心里烦,走道儿散散心。”额尔庆尼显得愁眉苦脸。
庄虎臣小心翼翼地问:“您遇着什么烦心事儿了?要不然,跟我到铺子里坐坐?”
“行啊。”
额尔庆尼跟着庄虎臣来到了荣宝斋后院的休息室,刚一坐定,他就长叹一声:
“唉!庄掌柜的,我跟您也算是老交情了,不怕您见笑,我这辈子有两样儿东西最割舍不下,一个是美食,另一个就是女人。我新娶的那六姨太,大把的银子刚给她花出去,给他们家置了房子置了地,您猜怎么着?她翻脸就不认人,几句话说不对付,拔腿就走,这还了得啦?”
庄虎臣奉上茶来:“是得好好管管,找回来没有啊?”
“正找呢,我在家里待着憋闷,出来走走,气死我了!”
庄虎臣安慰着:“您呢,也别真生气,六姨太岁数小,您多让着她。额大人,最近官里头有什么要置办的吗?”
额尔庆尼一拍脑袋:“嗨,您不提我还忘了,上书房的文房用品该进了,翰林们前天就嚷嚷没的用了,唉,都是这小狐狸精闹的”
庄虎臣站起身:“您坐着,我这就让伙计送过去。”
额尔庆尼在荣宝斋一直坐到了日头偏西,庄虎臣请他到鸿兴楼用过晚餐,这才悻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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