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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谈-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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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姑娘坐在他们两人当中陪着他们。第图斯聚精会神地望着她,好象要仔细鉴赏一下朋友的未婚妻究竟长得美不美。他把她周身上下打量一遍,觉得她没有一处长得不好;他心里一面赞赏她的美貌,一面竟不由得对她热爱狂恋起来,只是外表没有流露一点儿形迹罢了。

他们在她家里坐了一会儿,便告别回家。第图斯独个儿回到房里,开始思念起那位美丽的小姐来。他愈想愈爱,情不自禁地接连长叹了几声,自己对自己说道:

“啊,第图斯!你好命苦啊,你把你的心灵、爱情、希望寄托在什么人身上呢?你知道克瑞梅斯和他家里人都待你那样好,你同吉西帕斯的友情又是这样密切,这个姑娘就是吉西帕斯的未婚妻,难道你不知道应该把她当做一个姐妹看待吗?这样看来,你现在究竟在爱着谁呀?你这样滥用感情,存着非分的幻想。岂不是自找绝路吗?你应该把脑子放清醒些,看看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你这个下流坯!你应当有理智一些,应当克制这种肉欲,消除这些邪念,把心思用到正当的事情上去。你的淫念应该趁这开始的时候就加以克服,那还来得及。你心里所想的这件事非但有失体统,简直就是荒淫无耻。倘若你还会顾念到真正的友情,还想对得起朋友,那么,这件事你即使有把握如愿以偿,也应当及早回头,何况你没有把握呢?第图斯,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如果你还想做个象样的人,那就快些打消这种不正当的感情吧。”

接着,他又想起了莎孚朗尼亚,不禁完全变了主意,把刚才那一段自白全部推翻,自个儿心里说道:

“爱情的法律比任何法律的权力都来得大;它连神的法律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不过是一些友谊呢?古往今来,父亲爱上女儿的,哥哥爱上妹妹的,后母爱上继子的,岂不多的是吗?至于爱上一个朋友的妻子,这种事真是不可胜数,何足为奇?况且我是这样年青,天下哪个青年男子不善于钟情?爱神的意志也就是我的意志。讲究道德原是属于老一辈的事,我只知道听凭爱神的驱使。那位小姐美得象天仙一般,哪个见了不爱?以我这样一个青年男子爱上了她,谁有理由责备我呢?我爱上她,并非因为她是吉西帕斯的未婚妻;我爱她就是因为我没有办法不爱她,不管她是属于什么人的。她所以不属于别人而竟会属于吉西帕斯,那只是命运之神的错误。既是她的美貌叫人家不得不爱她,她值得人家爱,那么,即使让吉西帕斯听到了,他总会觉得,与其让别人爱上她,倒不如让我爱上她吧。”

他这样想了一通,又倒过头来自己嘲弄了自己一通。他不仅在这一整天里这一整夜里都是这样反复无常,左思右想,而且接连好几天好几夜都是心神不定,不思饮食,睡觉也睡不着,终于忧郁成疾,卧床不起。

吉西帕斯早就看出他最近几天以来很烦恼,现在又见他病了,当然非常关心,千方百计地安慰他,一直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时时刻刻问他有什么心事,这样难受,以至于得了病。第图斯每次都是信口捏造些事故敷衍过去,都给吉西帕斯看破了,最后,第图斯被盘问得没有法想,这才声泪俱下地回答道:

“吉西帕斯呀,要是天主愿意让我死,我实在宁可死,不想再活下去了。命运之神为了要考验我的品德,使我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处境,不料我却经不起考验,这叫我惭愧得无地自容,因此我巴不得早点死,死了是罪有应得,免得活在世上,老是想起自己的下流无耻,那真是活受罪。我什么事情都不应当瞒你,这件事我也顾不得羞耻,还是应当说给你听。”

于是他就从头讲起,一五一十地吐露自己心头的苦痛,思想上的冲突。又告诉他最后是哪一种思想占了上风,又坦然承认目前是怎样为莎孚朗尼亚害上了致命的相思病,末了还说,他自知这种念头是多么可耻,因此宁愿一死来赎他的罪,他相信自己活不长了。

吉西帕斯听了这番话,又看见他痛哭流涕,一时之间竟没有了主意,因为他虽然不象第图斯那样热情,却也实在爱他的美人儿。可是他马上就想到目前是救朋友的命要紧,爱莎孚朗尼亚倒是其次;所以看到他的朋友淌泪,他自己也泪汪汪地说:

“第图斯,我要不是看你现在需要安慰的话,那我真要埋怨你呢。你且想想,你把这样痛苦的一桩心事瞒了我这么久,这还对得起朋友吗?虽然你认为这件事很不光彩,但是不光彩的事尤其不应当隐瞒朋友,一个人固然愿意为朋友的光彩的事而高兴,但更愿意设法帮助一个朋友切除一些不光彩的欲念,这些道理我们暂且不谈,只谈一件更迫切的事情。你爱上了我的未婚妻莎孚朗尼亚,我一点也不奇怪;不仅如此——倘若你不爱她,我倒反而要奇怪呢,因为她长得那样美,而你又是志趣高尚;自然,愈是叫人爱慕的东西愈会使你钟情。你愈是觉得你爱上莎孚朗尼亚是理所应当,那你就愈发不应该埋怨命运之神把她归给我(虽然你这一点说得很少),你大概以为,要不是命运之神把她归给我,那你对她的爱就是正大光明了吧?假如你现在也象平时一样头脑清楚的话,那我倒要请教你一下:倘若她归了旁人,不论是什么人,难道还比归了我对你更有利吗?且不谈你对她的爱情有多么高尚,我只问你:不管是谁占有了她,是留给他自己消受呢,还是会体念到你?但是她归了我,这一点你不必担心——如果你依旧把我看作一个朋友的话。自从你我做朋友以来,我有哪一样事物和你分过彼此?至于这个美人儿,即使到了木已成舟的地步,我也愿意象处理我的其他事物一样,和你共同消受,何况现在并没有到那个地步,我一定把她完全让给你,我一定能够办到。假如这件事我能够正大光明地替你效力,而我却不肯依你的意思去办,那你何必稀罕我这份友谊呢?不错,莎孚朗尼亚是我的未婚妻,我很爱她,巴不得早些和她结婚;可是,你的才情胜过我,你比我怀着更大的热情想要获得这位宝贵的美人儿,那么,请你放心,我娶她进入我的屋子里,并不是来做我的妻子,而是给你做妻子。所以我劝你还是不必再忧愁,再苦闷了,你大可以好好休养,让你的心情轻松愉快起来,从今以后只消欢欢喜喜地等待着你这份比我高贵的爱情得到圆满的结果。”

第图斯听了吉西帕斯这番话,心里快乐得多,引起了满怀的希望,但是愈高兴就愈觉得惭愧,因为他的良心告诉他说,吉西帕斯这样慷慨,那么,倘若他竟然利用他的友情来达到自己的私愿,那就越发显出他自己的卑劣。他这时依旧在哭泣,过了一会儿,好容易才回答道:

“吉西帕斯,你的慷慨真诚的友谊,使我完全明白了我应当怎样对待这件事。神把这样一位小姐赐给你,那是因为你比我更配消受她,我若把她从你手里夺过来,那简直是天理难容。如果天主认为这位美人儿应该是属于我的,那么无论是你,或是其他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天主竟会把她赐给你。所以我劝你,既是天从人愿,让你选中了这位姑娘,你应当好好享受你的艳福,免得辜负了亲友的好心,上天的善意;你让我以泪水洗脸,一天天憔悴下去吧,因为神已经断定我不配占有这样一个宝贝,所以罚我赔眼泪,不是我征服忧伤、再做你的好朋友,就是让忧伤来征服我,我也就此解脱了烦恼!”

吉西帕斯说:“第图斯,如果凭着我们的友谊,可以允许我强迫你依我一件事,可以允许我诱导你照着我的意思去做一件事情,那么在今天这件事上我就要充分行使我这种特权了。假如你不乖乖地听我的劝告,那我就要尽一个朋友的本份,采取一种强迫手段,使你非娶莎孚朗尼亚不可。我知道爱情的力量有多大,我也知道古往今来男女为爱情而遭到惨死的事不知有多少次。我看你已经快要走到这一步了:你既不能临崖勒马,也节制不住悲伤,这样下去,只有一天天憔悴,以至于断送了性命,那我无疑也要马上跟着你去了。

“这样看来,我即使不为别的理由爱你,就为了顾全我自己的性命,也应当珍惜你的生命呀。所以莎孚朗尼亚非得归于你不可,因为你不容易再找到这样一个可人儿,而我的感情却很容易转移到别人身上去,这样,我们岂不是就可以两全其美了。如果物色妻子也象交朋友一样困难,那我也许就不会这么慷慨啦。如今我既是很容易另外找到一个妻子,却再也找不到一个知己朋友,所以我宁愿把她转让于你,而不愿意失掉你这样一个朋友。要知道,我把她让给你,并不是失去了她,而是让她得到一个更好的归宿。我话也讲尽了,倘若你没有当做耳边风的话,我劝你赶快抛掉你的忧伤,使你我都可以得到安慰。你振作起来吧,准备消受你热恋着的那位小姐啊。”

第图斯不好意思答应娶莎孚朗尼亚为妻,因此默不作声,可是,他一方面受着爱情的驱使,另方面也拗不过吉西帕斯的再三规劝,终于说道:

“吉西帕斯,你再三劝我这样做,又说这样做叫你很喜欢,假使我当真跟着你的意思去做,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叫我自己称心,还是为了讨你的欢喜。不过,你的慷慨征服了我的羞耻心,我照着你的意思去做吧。可是有一点我要告诉你——我这样做,决不会忘了我不光是娶了你心爱的姑娘,而且同时得以保全了性命。你对我的怜惜胜过我对我自己的怜惜,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但愿将来有一天能够体体面面地报答你。”

吉西帕斯听了这话,就说道:

“第图斯,如果我们要把这件事办成功,我看应该采取这样一个步骤:你要知道,莎孚朗尼亚和我订婚,是经过了我们双方的家长很长的一番商量的;假使我对人家说,我不要娶她了,那一定会引起人们谣言纷纷,我们双方的家长也会因此生起气来。当然,只要能够使你把她娶到手,我是不会计较这一点的。我只怕我一宣布不要她,她家里马上就会把她许配给别人(未必就许配给你),结果你我两人就落了空,真是何苦?为今之计,我看我只有一切照常,只把她当作我的妻子娶回来,举办婚宴,然后设法让你悄悄地去和她同房,当作你自己的妻子一样。以后遇到适当的时机和场合,我们再把真相揭露出来。万一不情愿,木已成舟,他们也无可奈何了。不知你认为怎样?”

第图斯很赞成这条计策。不久,他身体复原了,心事也没有了,吉西帕斯便把新娘迎娶了来。少不得大摆喜宴,热闹一番。到了夜里,女宾们都告辞了,让新娘睡在她丈夫床上。第图斯的卧房就在新房隔壁,两个房间是相通的,吉西帕斯入了洞房,把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之后,就轻手轻脚地走到第图斯房里,叫他到新房里去和新娘团圆。这时候第图斯忽然羞惭得无地自容,想要临时改变主意,不肯到那边去,偏是吉西帕斯说一不二,非要成全他朋友这件好事不可,终于说服了他,把他打发到那边去了。”

第图斯上了床,就搂住新娘,仿佛打趣似地轻声问她是否愿意做他的妻子,新娘只当他是吉西帕斯,满口回答“愿意”,于是他就把一只贵重的漂亮戒指套在她手指上,说道:“那么我也愿意做你的丈夫。”

一段良缘就此结成,一夜说不尽的恩爱欢乐。无论是她自己,或是旁人,都只道跟她睡在一床的是吉西帕斯。

不料正当第图斯和莎孚朗尼哑新婚之际,第图斯的父亲帕白列斯一病长逝,家里写信来催他赶快回罗马去料理丧事。因此他就和吉西帕斯商量,准备带着莎孚朗尼亚一同去,可是若不把其中的经过向她说明白,事情是万难办到的。于是有一天,他们把新娘请到一间房里,把真情实况向她详详细细地说明白了,第图斯又把他们两人所说的许多私话说出来作证。莎孚朗尼亚用轻蔑的目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接着就号啕大哭起来,埋怨吉帕斯不该用手段欺骗她。她也不对他们多说什么,就回到娘家去,把吉西帕斯对她和她家里人耍的欺骗手段说给她父母听,说是她现在实际上是嫁给了第图斯,而并不是象她父母所想象的那样嫁给了吉西帕斯。

她父亲听了这话,气愤到极点,赶到他的亲属和吉西帕斯的亲属那儿去哭诉,这件事因此闹大了。吉西帕斯不仅叫自己家里人愤怒,还受到莎孚朗尼亚家里人的憎恨;人人都说,他不光是应该受到责备,还应该受到严厉的惩罚,可是他自己却认为做了一件很体面的事,莎孚朗尼亚家里的人应该谢谢他为他们的女儿找到一个更好的夫婿呢。

再说第图斯这方面,他听到这些情形,万分苦恼。他懂得希腊人的脾气:你越是软弱,他们就越是要向你叫嚣,摆威风,等到他们发觉了对方也不是好惹的,那时他们不光对你谦卑,而且对你驯服,于是他决定再也不能任他们叫嚣下去而不加答复了。

他具有罗马人的气魄,雅典人的智慧,便设下一条巧计,把吉西帕斯和莎孚朗尼亚双方的家属,请到一个庙里来。他自己和吉西帕斯两人一块儿走进去,向那些等待着的人这样说道:

“许多哲学家都认为,凡人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取决永生的神明的意志和预见;因此有人就说:不论是已然或未然的事,都产生于必然,虽然也有些人认为只有已然的事才是产生于必然。我们只消把这些意见仔细研究一下,就会很显明地看出,你若是想要去打消一件既成事实,那就无异于不自量力,和神明比高下。我们总不能不相信神是以颠扑不破的智慧、毫无差错地摆布和主宰着我们凡人俗事吧。

“这样说来,你们总不难看出:如果我们拿神明的行径来吹毛求疵,那是多么的盲目和狂妄;如果有人当真痴心妄想,一定要这样做,那就活该自讨苦吃。我听见你们一直都在说,莎孚朗尼亚原是许配给吉西帕斯的,现在怎么竟成了我的妻子,如果这些话我没有听错,那你们就统统是这一类的人了。你们从来没有想到过,神自始至终注定了她应该归于我,而不应该归于吉西帕斯,现在事实证明果然是这样。

“但是,说起神明的奥妙的安排和意旨,多少人都认为那是一桩难于理解的事件,那么我就姑且假定神明不干预俗人的事情,而依据世俗的见解来谈一谈——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违背了我自己的习惯去做两件事情:一件是赞美我自己,另一件就是适度地去批评和责备别人。可是,在这两件事情上,我无论做哪一件,都是因为目前这件事要求我非这样做不可,都是因为我不愿意脱离事实。

“你们凭着一时的气愤,也不顾理智,就那样责备和谩骂吉西帕斯,不光是低声嘀咕,而且在叫嚣,你们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你们好心许配了一个姑娘给他,而他却甘愿把她让给了我;可是我认为他这种做法是值得赞美的。我这样说有两点理由:第一,他尽了一个朋友的情谊;第二,他在这件事情上比你们处理得妥善。

“我现在不打算跟你们讲什么朋友之道有多么神圣,该怎样推心置腹,互相帮助;我只想提醒你们一点,那就是说,朋友的情谊胜过骨肉的关系,因为朋友是我们自己结交的,而父母兄弟是命里注定的。这样看来,如果吉西帕斯把我的生命看得比你们的情谊还重,那你们也不必诧异,因为他是我的朋友。现在再谈第二个理由,这一点我更是非讲给你们听不可了——这就是说,他比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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