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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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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办法不操劳。”她烦躁地说:“从一个阶层到另一个阶层,太难了, 真的太难了——我是说从下到上。从上到下——”她撇撇嘴“倒是一夜之间。”
“这很重要吗?”我问出了我很久以来的困惑,“也许解决的办法很简单,不是你如此辛苦地逆流而上,而是干脆忘了你十二岁以前的生活, 重新开始?”
“你倒试试!”她突然大声地反击我:“有过就是有过,记得就是记得, 我怎么能假装从一出生就住在电路都老化了的小房子里?我见过纸醉金迷,就回不到连喝进口牛奶都要从别的地方俭省的生活里。”她悲伤地环顾杨宽的客厅:房间布置得如同凡尔赛宫,奇楠香在她手边不分昼夜地点着,大把的钞票从雕着龙头的香炉里烧掉。
“我的意思是——”我软弱地说:“生活有很多种方式,毕竟大部分人都过着——”
“我不是‘大部分人’,等你变成‘大部分人’的那一天,再来教训我。”她刻薄地说,然后又宽容地笑了,“但我不希望有那一天,因为你一定受不了。‘由奢入俭难’,这句话是谁说的?”她把白腻的手指插进头发里抓着,“想不起来了,但这人一定遭遇过大变故。”
“司马光。”我说,“他才没有大变故,连贬官也是贬到二品,死的时候是宰相。”
“那他就是个在书房里憋人生感悟的书呆子。” “别这么刻薄。有些道理靠读书也能读明白。” “书?我宁愿这世界上的人都是文盲,也好过有这些书读多了又没读透、一辈子生活在一条街上、还以为真能在历史书里看到未来的老糊涂蛋。除了骂人没有别的本事,搞政治的骂体制,搞艺术的骂好莱坞,自己有二十年的房贷没还清,还要抽空教别人怎么活得更不痛快。什么时候这帮王八蛋死光了世界才能清净。照他们的道理活着,我还不如回我妈的肚子里再造一回。”
我憋不住笑:“回炉再造,也还要生出来,没准儿这回生得丑了,连靠脸翻盘的机会也没了。”
“本来就没有。”她咧嘴一笑,“你好天真。你看我结交这些人,就当真以为我想嫁给哪一位?只不过是因为认识的年头长,更能谈得来些 ——就算再纨绔再混蛋,也比外面那些眼界只有三尺宽的小男孩强。 可是要结婚呢 ——图事业的要找门当户对的,图幸福的要找贤妻良母, 我是哪个?我都不是。”
故事篇
2009年秋
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我办了一个女生party,邀请了至少二十个女孩。
那天路雯珊戴了一串帝王绿福豆项链,水头好到要溢出来,即使我这个对翡翠只懂皮毛的人也看得出是顶级的货色。路雯珊说这是一个国民党姨太太的东西,1949年初这军官同正房太太连夜逃去台湾,姨太太得到消息的时候,飞机已经起飞了。但是这人也不是完全没有良心,给姨太太留下这颗福豆,说是当年孙殿英从慈禧墓里挖出来的,价值连城, 如果姨太太在新中国过得不好,把福豆卖掉,够吃一辈子。
可惜姨太太连新中国成立都没有等到,军官走后没几天,她就戴着福豆项链上吊了。遗书里写明了福豆的来历和价值,姨太太的意思是把她草草收殓就好,福豆留给在乡下务农的老爹老娘。老爹老娘应该是当时中国最普通的农民,文盲,上不懂民族大义,下不懂儿女情长,但他们在祖宗墓上点了一个穴安葬了女儿,项链依旧戴在她的脖子上。
1966年,这位姨太太被掘了坟墓,据说包裹尸体的草席已经烂光, 白骨陷在泥土里,这翡翠就挂在白骨上,被军代表扣下了。
至于这颗福豆是怎么到了路雯珊手里,她似乎也讲了,但我被那黑泥、白骨、翡翠的场景吓到了,那一幕在我心里定格了很久,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路雯珊已经在手舞足蹈地炫耀另一件东西了。
陈白露把脚搭在一只矮凳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用她惯有的轻蔑眼神看着路雯珊。
”你也不怕慈禧半夜来找你,三寸金莲,樱桃小口,就站在你床边——”陈白露笑着说。
“慈禧丢的东西海了去了,且找不到我这儿呢。”路雯珊也笑着朝她翻了个白眼。
在路雯珊讲故事的时候,付师傅至少进出了五次,不是给烟灰缸添咖啡沫,就是拿着炖蛊让我尝汤的咸淡。一个油光满面又卑躬屈膝的中年男人在眼前晃,对我来说是特别难以忍受的事。
可是我没有拒绝人的天分。烦到极致,我也只是说了声:“付师傅, 你歇着吧!”
“徒弟都在呢,您放心!”付师傅中气十足地对我用“您”字,我也不得不矜持起来,有火也不能发。
“走开。”陈白露冷淡地说。 付师傅热情洋溢的表情立刻在脸上凝固了,看看陈白露,又试探地看看我。 陈白露低头切雪茄,仿佛胖大的付师傅是一团空气。 我耸耸肩,表示不站在他这边。
付师傅尴尬地笑了两声,迅速走掉了,他的背影还没消失在门口, 陈白露就冷着脸对我说:“这种人你忍他有什么用?趁早说明白别来往, 厨师哪儿找不到?”
我确定付师傅是听到了的,这种当面讲人坏话又被抓包的感觉让我很尴尬。
陈白露去阳台抽烟,窗子拉开一条缝。 “她不就是一落马贪官的女儿吗,她牛气什么呀。”路雯珊瞥了一眼陈白露的背影,对我说。 “闭嘴。”我迅速回应她,速度之快让我自己也愣了一下。 当时房间里很安静,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句话,她们像训练有素的马驹一样齐刷刷把头摆向陈白露,但是陈白露连头都没有回。
没有看向陈白露的只有路雯珊一个,她半张着嘴看向我——这个智商是个位数的姑娘,总是把轻蔑和困惑都写在脸上——她不明白我为什么站在陈白露这边,她永远不会明白的。
后来我们下楼吃饭,我对着那张长方形的水晶餐桌毫无食欲。餐桌上杯盘林立,头盘、主菜、汤和甜点堆在一起,这种不讲究次序的吃法让我想起“礼崩乐坏”四个字;主菜是奶油焗虾,餐酒竟然是配牛排的白马庄,这简直不能忍。
“香槟呢?拿香槟!”我对着付师傅的徒弟喊。 我是用力喊的,作为出了名的好脾气,我把这位和我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哥吓了一跳,他把用锡纸包着的香茅草烤鱼放在桌角 ——天,云南菜都出现了——就怀抱着两个盛满酒的醒酒器,匆匆往厨房走。
走到一半,小哥又回头,声音发着抖问我:“这些酒要倒掉吗?” 我叹口气:“煮一点儿水果吧——有没有雪梨?” 我忘了小哥是怎么回答的,也不记得后来有没有吃到红酒煮雪梨,因为我刚刚把他打发走,就听到敲门声。 我跑去开门,门外是陈言,他怀里抱着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给我的礼物。秋天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脸上。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他穿着一件棒球衫,一头卷发在秋风里微微飘动,怀里的牛皮纸袋露出酒瓶的上半截,他朝我一笑,厚嘴唇里一排雪白的牙齿。
鲜衣怒马,翩翩少年。
我只爱过 这一个 人, 这并不 悲哀, 悲哀 的是我 无从确 认他是否 喜欢我。
陈言在大 学里读的 是经济 学, 像所有 有精英 情结的 人一样, 他十分看不起像我这样读艺术的人,他认为我既没有研究问题,也没有创造价值。
他对我讲过这样的话,我是这样回答的:“对啦,我就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我一生追求纯粹的爱情,我的理想就是和我爱的人共度一生。 我能给出你们给不了的最大手笔的表白,比如写一本书,或者拍出一部电影。”
我记得当时他笑得很凶,他说,爱情是悲剧的开始,表白是爱情的开始。所以“我爱你”三个字从一说出口,就一去不回头地走上了通往悲剧的路。
“那么要怎么办呢?”我问。 “保持距离。” “如果对方穷追不舍呢?” “远走高飞。”
说好的是女生party,我拦在门口不让他进。可我实在低估了陈言要泡妞的决心,他和我僵持到我冷得受不了,我只好把门让开一条缝。
那天的party一直闹到深夜,后来她们开始不停地叫朋友来,有男生也有女生。不知道从几点钟开始,我的客厅里竟然挤满了人,杯盘桌椅全都不够用,连咖啡杯里都倒上了酒,一直放在书房里的单人沙发被拉出来,上面坐了两个姑娘。
我平时一个人生活,家里的存货不多,所有的食物和酒都吃完了——或者说,扔完了,但是他们还要喝酒。
“去买酒。”我拿出两卷现金交给付师傅。
连常年活泼殷勤得如同通了电的付师傅都颓了,耷拉着大脑袋:“刚才一个女孩要吃鱼子。”
“去买鱼子。” “已经十一点了,只能去我们酒店找一找。” “那就去酒店找。明天一早我爸妈付钱。”家里的现金只有这么多了,我懒得去取钱。 打发走付师傅,我一回头,见陈言正坐在条桌的正中央,两侧都是笑得正欢的姑娘。他的眼睛却时不时越过她们的头顶,看着客厅对面的陈白露。
陈白露坐在飘窗前的一把藤椅上,埋头切着雪茄,一脸的不耐烦。 那只雪茄她只吸了一口就搁在了一边,起身走了。 陈白露经过我的时候,脸颊已经像五月怒放的桃花一样通红,低声跟我说:“我到你卧室睡一会儿。”没等我回答,她就挤过人群,消失了。 她走得太急,像是身体不大舒服,我推开卧室门,房间里没有开灯。
她一只手撑在墙上,一只手拉开我放在床头的小冰箱,冰箱里橘红色的光微弱地透出来。她拿了一盒冰激凌,又从椅背上拿起一条我扔下的丝巾,打开沙发一侧的落地灯。
“你怎么了?” 她半躺在沙发上,一只手解开衬衫领口的两个扣子,露出半个丰腴的胸脯。然后她把包着冰激凌的丝巾捂在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红云滚滚。
“喝点儿普洱解酒。”我转身要拿茶盘。
她边咳边摇头。
“我没有喝酒。”她勉强说。 “心里很热。”她平静了一些,冰激凌外的白霜被她的体温烤化,水珠从薄薄的丝巾里渗出来,成股地流进文胸里。 “这太冰了。”我把丝巾从她手上拿开,她握着丝巾的手指是冰凉的,但手背却滚烫。 “给我吃一点儿——勺子呢?”她边喘息着边四下看着,宽大的双眼皮因为生病的缘故显得更深了。书架上有一套咖啡杯,她指着托盘里的小勺子,想说什么,又低头咳嗽起来。
“不行。” 我不能说“去医院”或者“去吃药”之类的词,这是她的死穴,她似乎有些病态的讳疾忌医,又或者,这是在暗示她不够强大,需要靠别人的摆布才能恢复健康。
我甚至从未见她吃过一片药。 “那,给我一瓶水。” 我从只剩了一个底儿的矿泉水桶里倒了一杯给她,她伏在沙发靠背上摆手:“没有气泡水了吗?” “气泡水都在冰箱里,你不能喝。”这是我的妥协,她也不再和我争了,接过玻璃杯仰脖喝下,然后她叹口气摇摇头:“还是热。” “你是不是有肺病?”我听着她沉重的呼吸声,担忧地说。 她果然一听到“病”字,脸上立刻浮现出短暂的乌云,但是很快被病容驱散了。 “可能有。我最近都不大抽烟了。”
“戒烟有什么用,何况又没有戒。你应该去检查。”
她捂住胸口边咳边笑,笑声沙哑得吓人,“有又怎样,现在肺病还会死人吗?”
她每一运气,皮肤就出现灼烧般的颜色,我看着她倒在那儿难受的样子,不知道是生气还是难过。
我阴着脸。 她安慰我说:“放心,年轻就是药,什么都能挺过来。” 然后她换了个姿势,把散下来的头发从后面抓起,晾着汗津津的脖子;她的头向上仰着,半躺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客厅里欢声笑语,偶尔有极大的声浪从门缝里传进来。我估计一门之隔的狂欢的人群根本忘了为什么会有这个 party,因此他们也没有发现生日聚会的主人已经不见了。我听到付师傅拖着重物进门的声音,姑娘唤“服务员”的声音 ——她们真的把这里当餐厅了!我似乎还听到香槟开启的声音,仿佛那泡沫要从门和地板的缝隙间流进来。
各种情绪,突然从四面八方涌入。 二十一岁生日,在不知道算他乡还是故乡的地方,同父母相隔千里。
岂止生日,连春节也只能匆匆见一面;我不知道这人伦的分离需要用多少物质的享受才能弥补,至少,我现在已有的还不能。因为我还在思念和难过,并且委屈像无边的大海,在小小的卧室里将我团团包围。
陈白露还在盯着天花板窃笑。我坐在她对面,用袖子抹着眼睛。 燥热也会传染吗?我似乎也感受到了陈白露说的“心里热”是什么感觉。打开冰箱拿冰的气泡水,陈白露在身后说:“那是黄酒吗?” 果然有半瓶黄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会在卧室的冰箱里。
想起来了,前几天我把螃蟹拿到卧室来吃,顺手也拿了黄酒。
“热一点儿来喝嘛。”她很有兴致。 房间里没有喝黄酒的杯子,只有两套咖啡杯。用电水壶烧了水,热水倒进茶海里,两只镶了纯金边的咖啡杯里各倒进半杯黄酒,她的少一点儿,我的多一点儿;杯子放进茶海里温着。
休息使她脸上的灼烧的红晕褪去了,变得苍白。她的头发松散地披拂在饱满的脸颊上,“生日快乐。”她细瘦的手举起一只杯子,“我知道你比看上去孤独。虽然旁人能做的很少,可是有我在,希望你多少能好一点儿。”
我在眼眶里蓄了很久的泪水汹涌而下。 我得说,尽管我们共处的大部分时间她都让我恨得牙痒痒,但那一刻,我很爱她。
她喝过酒之后,精神反而平静了,脸上也和缓了许多。我扶她睡在床上,然后去客厅里把客人打发走。
陈言坐在陈白露刚才坐的椅子上,手里捏着她一头已经烤得焦黄的雪茄出神。见我出来,他立刻迎上来,酒醉使他跌跌撞撞,看上去满心焦急。
“她是谁?” “陈白露。”我不动声色地说。 我早知道他要问的。这是注定的。
2009年冬
~1~
这一年的寒假我开始实习,在一家影视公司做电影宣传。我刚读大学的时候,我爸把我托付给他电影局的一个朋友,我叫他苏伯伯。第一次见到苏伯伯时我吓了一跳,差点儿涕泪横流地喊“李安大师好”,可惜苏伯伯除了一张阔脸像李大师,毫无其他相似之处,尤其他曾经攻击我的偶像阿莫多瓦,我从此常常在背后朝他翻白眼。
在艺术上,我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 苏伯伯本来要安排我去一家国有制片公司实习,我两年前去过那家公司,从经理到员工,简直每个人都把“国有”二字刻在了脑门上,我仿佛预见到自己在看报纸喝茶水的生活中老去,赶紧说我“怕苦怕累不想实习”推脱掉了。
苏伯伯没有表现出意外,可能在他眼里我本来就是个好吃懒做的人。 他说“实习报告我帮你开,去玩吧”,我就撒腿“去玩了”。
还没等我从苏伯伯家回到自己家,我爸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苏伯伯告状是一把好手,他跟我爸说我“还没有做好长大成人的准备”,真委婉,可我爸还是听出了我在这边的表现大概不太让人满意,问我到底怎么想的。
我说我不想在一个稳定而臃肿的体制里虚度一生。我想做一些真正有挑战性的,白手起家的,不信任何人的提拔、只信我的努力的事。
虽然从小区门口到家门的路上北风呼啸,我还是听到了我爸在电话里的一声嗤笑。
然后他迅速改口,说:“好,好,有出息。你去闯荡闯荡也好。”
心凉了一半。我如此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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