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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布林的魔术师-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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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整天忙忙碌碌的,用嘴叼来草茎花梗和小燕子的食物。雅夏好歹把脑袋探出窗户,看到眼前的田野、蓝天、会堂的屋顶、教堂的尖塔。只要拿掉几块砖头,他就能——这他知道——扭动着身子从窗子里钻出去。但是他一想到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可以获得自由,这个念头反而打消了离开这间小屋的愿望。他知道得很清楚,墙的另一边潜藏着烦躁、欲念、对来日的恐惧。
  只要他还坐在这里,他就受到保护,不会犯更严重的罪行。即使他的种种烦恼也跟外面的不同。好像他又变成母亲子宫里的一个胎儿,他头上又射出《法典》上提到的光辉,同时有个天使在教他《摩西五书》。他什么也不需要。他吃的东西每天只花几个子儿。他既不需要衣着,又不需要酒,也不需要钱。当他回想起住在华沙或者在外省跑码头的时候的花费,忍不住对他自己笑起来。不管他当年挣多少钱,他总是不够花。他养了不少动物,十十足足一个动物展览会。他需要满满一柜的衣服。他经常不得不增加新的支出,欠沃尔斯基的债;付高利息向华沙和卢布林的放高利贷的借钱。他不断地签期票,去找人签署背书作保,购买礼品,欠不少人债。沉迷在七情六欲中,他发现自己陷在一张越收越紧的罗网中。甚至表演了走绳索还不够。他老是企图设计出一套套大胆的节目。他落得去做小偷——只靠一个小小的不幸,才使他免得关进真正的牢房。在这里,他子然一身,一切身外之物像外壳似的一层层脱落,卡巴拉神秘主义者管这种身外之物叫做恶魔。他好像用刀割破了这罗网。他把所有的帐目一笔勾销。埃丝特好歹自己挣钱糊口。他还清了所有的债:把两匹马和大车给了埃尔兹贝泰和她儿子博莱克;把弗雷塔街公寓里的家具留给了沃尔斯基,外加他的演出器具、行头和其他道具。现在雅夏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身上穿的衣服。不错,但是这样就能洗清自己的罪行了吗?单靠减轻自己的负担,他就能为自己干下的坏事赎罪吗?
  只有在这儿,在这静悄悄的小屋里,雅夏才能反省自己为非作歹到了什么程度:他折磨了多少人的心灵,逼得多少人发疯,断送了多少人的生命啊。他并不是在树林里干没本钱的买卖的强盗,然而他杀了人。对一个被杀的人来说,他是被人用什么手段杀死的,有什么不同呢?他可以在一个人间的法官(他本身也是有罪恶的)面前为他自己辩护,但造物主是既不能收买又无法欺骗的。他,雅夏,从前不是无知地而是故意地把别人给毁了。玛格达从坟墓里对他大声喊叫。这也不是他唯一的叫人毛骨惊然的罪行。他现在全都承认了。哪怕他在这小屋里待上一百年,也无法赎清他所有的罪孽。单靠仟悔是不能勾销这种不可饶恕的大罪的。只有求受害者本人宽恕并且得到了他的宽恕,人才能够获得赦免。即使一个人只欠住在这个世界另一面的人半个子儿,他也该找到这个债主的下落,了清这笔帐目。圣书上就是这么写的。每一天,雅夏又想起一些该由他负责的罪行。他触犯了犹太经典上的每条律法,几乎违反了十诫中的每一条。然而,当初干这些事情的时候,他还自以为是个正直的人,有资格谴责别人呢。他眼前忍受的小小的不舒适,怎么能抵偿他所造成的痛苦呢?他仍然活着,健康状况总算还不差。甚至那只脚也复原了,他没有变成瘸子。他知道,真正的惩罚只有在另一个世界里才会执行;每一件事、每一句话、每一个念头都一定会得到清算。只剩下一个安慰:上帝是仁慈而同情的,等到最后审判的时候,善一定会战胜恶。但是什么是恶呢?他跟导师们研读卡巴拉神秘哲学的著作,读了三年:他早已知道,恶不过是上帝委屈自己来创造这个世界,这样他才能被称为造物主,并对他所创造的万物表示仁慈。正如一位君王必需有他的臣民,所以造物主必需创造,施主必需有他的受惠者。就这方面来说,宇宙之主不得不依靠他的子孙。不过,单单用仁慈的手来引导他们是不够的。他们应该学会怎样独力和自愿开辟正义的道路。天国期待着人们这样做。天使和六翼天使期望亚当的子孙走正道,谦卑地祈祷,怀着同情心施舍。确实,每一件善行改善宇宙,犹太经典上的每个字都在给上帝编织花冠。相反地,最微不足道的罪行在最超越尘俗的天地里引起回响,推迟拯救的日子来临。
  即使在这儿小屋里,雅夏的信仰有时候也会动摇。他念圣书的当儿,有些恼人的念头涌上他的心头:我怎么能肯定书上讲的这些是真理呢?也许上帝是没有的吧?犹太经典可能是人写的吧?说不定我是在白白地折磨自己吧?他清楚地听到魔鬼在同他辩论,提醒他过去的乐事,劝他重新过他的花天酒地的生活。雅夏不得不每次用不同的方式来战胜他的对手。他被逼得太凶的时候,会假装同意他对手的意见,他应该回到外面的世界去,但是一直拖延着不让自己恢复自由。还有些时候,他会干脆反驳:为了辩论起见,魔鬼啊,我们就算上帝并不存在吧,然而用他的名义说的那些话却都是千真万确的。如果一个人的命运要建筑在另一个人的不幸上,那就谁也不会有好运了。如果没有上帝,人的所作所为必须像上帝一样。有一回,雅夏责问撒旦:好吧、那么是谁创造世界的呢?我是从哪儿来的?还有你呢?谁使得天上下雪,刮风,谁使得我的肺部吸进空气,我的头脑思想的呢?地球是从哪儿来的呢,还有太阳、月亮、星辰呢?这个有着永恒的智慧的世界一定是有一只手创造出来的。我们能领悟上帝的智慧——那为什么不相信这智慧背后隐藏着造物主的仁慈呢?
  有多少白天和黑夜,完全消磨在这种争论中,弄得雅夏差一点发疯。魔鬼时不时地会退却,而雅夏会恢复信仰,他会当真看到上帝,感到他的手在扶持。他会开始懂得为什么必需有善,会尝到祈祷的甜头,犹太经典的美味。他将_天比一天地知道得更清楚,他研读的这些圣书引导他走向美德和永生,它们指出了符合创造意图的道路,而留在他背后的却是罪恶——全是嘲弄、偷盗、凶杀。中间道路是没有的。偏离上帝的道路一步,你就一下子摔进最深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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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书对雅夏提出警告:一刻也不能放松自己的警惕。撒旦的进攻从不停息。诱惑一个接一个来临。即使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快要死的时候,撒梅耳还出现在他面前,企图说服他去崇拜偶像。雅夏发现,真是这么回事。因为现在埃丝特开始几乎每小时来找他,砰砰地敲着窗板,哭哭啼啼,还拿她那一大堆烦恼来麻烦他。夜晚,她会把他从沉睡中弄醒,企图吻他。她使出了全部女人的花招,为了要引人犯罪,而且使研读圣书成为笑柄。好像这还不够,男男女女开始来拜访,当他是个会法术的拉比。他们要他出主意,恳求他为他们调解。雅夏请求他们让他清静地待着,因为他不是拉比,甚至不是拉比的儿子,只是个普通人,外加是个罪人,可是都没有用。妇女们偷偷溜进院子,砰砰地敲窗板,甚至企图用力把窗板砸烂。她们大哭大叫,达不到目的就破口骂他。埃丝特抱怨说她们打搅她干活儿。雅夏吓坏了。他万万想不到会出这种事。他自己还需要别人出主意哪。根据律法,他这么拒绝别人,使别人痛苦,对不对呢?这样做不就是一种傲慢的表现吗?不过像他这样的人能像拉比那样听他们的请求吗?这两种做法都是不对的。雅夏反复考虑,度过了好多痛苦的夜晚,决定写信给卢布林的拉比。他用意第绪语写,把一切细枝末节都写上了,并且保证按拉比的决定去做。拉比并不耽搁就回了信。他的回信也用的是意第绪语,吩咐雅夏每天花两个钟头接待前来的人,但是不得接受赎罪费。拉比写:“凡有犹太人前去求见的人即为拉比。”
  雅夏如今每天下午两点到四点接待来访的人。为了免得混乱,埃丝特在硬纸片上写上号码,发给他们,就像忙碌的医生的诊所里采用的办法。但是即使这样做也没有用。有些人的家里有病人,或者最近遭到什么不幸,要求首先接待。另外有些人却企图用钱和礼物贿赂埃丝待。没多久,城里流传着仟悔者雅夏干下的奇迹。据传说,他只要许一个愿,病人就复原了;据说有个被征入伍的人从俄国人手里硬是被夺回来;有个哑巴恢复了说话能力,有个瞎子开了眼。雅夏如今被妇女们称为神圣的拉比,神圣的圣徒。她们违反他的意愿,把钞票和钱币像雨点般扔进他的小屋,这些钱他吩咐都散发给穷人。年轻的哈西德派信徒害怕雅夏把他们自己那些拉比的一部分信徒夺走,嘲笑他,并且写了一篇讽刺文,历数他过去的种种罪行。他们送了一份给埃丝特。
  是啊,诱惑始终没停止过。雅夏已经从世上隐退了,但是通过他留下的那扇用来通风和透光的小窗,传来恶毒的议论、诽谤、怒骂和虚伪的奉承。雅夏现在明白,为什么古代的圣人自愿流亡从不在一处地方睡上两夜讲且假扮瞎子、聋子和哑巴。一个人同别人待在一起是无法侍奉上帝的,哪怕用砖墙隔开来也不行。他考虑到背上包袱,手拿拐棍,去找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但是他知道这样做会引起埃丝特不可忍受的悲痛。谁说得上呢?她甚至可能悲伤得生病。他注意到她的健康在衰退。她已经在悄悄地跨进老年。玛格达,愿她的灵魂安息,已经向他表明这样的事情是可能会发生的。
  啊,在这世界上是不可能有平静的心情的。哲人们说得好,没有悲伤的明天是没有的。但是出于人体内部的,从头脑里、心里孕育出来的诱惑,甚至比外界来的诱惑力量更大。每过一个钟头雅夏都要受到七情六欲困扰。他只要一时忘掉他自己,种种胡思乱想、白日梦、可恶的欲念就会来包围他。埃丝特的脸容会在黑暗中呈现,撵也撵不掉。她会对他微笑,低语,眨眼。他会想到一些供演出用的新戏法,取悦观众的新笑话,使他们困惑的新幻术和杂耍。他又在绳索上跳舞,在高空的钢丝上翻斤斗,在城市的屋顶上空飞翔,一群兴高采烈的观众跟随着他。他会不怕麻烦地尽力撵走这些胡思乱想,但是它们还是像撵不走的苍蝇似的飞回来。他巴不得吃肉,喝葡萄酒、伏特加。他被想再看看华沙的渴望折磨着——什么敞篷四轮马车、公共马车、咖啡馆、糖果店。尽管害着感冒和风湿症,尽管胃里经常感到灼痛,他的欲念却没有减退。身边没有女人,他直想犯俄南的罪行。
  对付这些内心和外界的进攻,他只有两样东西可以用来抵抗——犹太经典和祈祷书。他日日夜夜地研读着,记住了不少章节,躺在草荐上背诵着。“不从恶人的计谋……这人便为有福。”“耶和华啊,我的敌人何其加增,有许多人起来攻击我。有许多人议论我说:‘他得不着神的帮助。’细拉。”他把这些段落念了又念,念得嘴唇都肿起来了。他在心中把魔鬼比作一条又是叫又不断地咬的狗。这言生必须经常用一根根子去把它撵走,从它的牙关里拔出被它咬伤的手脚,用油膏和膏药来治疗伤口。它皮毛间的跳蚤也得经常提防。并且得一直这样做,直到咽最后一口气。
  如果不是偶尔有所缓和,他一定早就死了。埃及狗并不老是凶狠地咬人的。它时不时会退却,打个吨儿。但是你得一直提防着,要不然它恢复了力气,就会重新恶狠狠地扑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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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一个个地带着自己的烦恼前来。他们对魔术师雅夏说起话来就当他是上帝似的:“我老婆病了。我儿子不得不去当兵。有个人对一个农庄出价比我高。我女儿发疯了……”有个干瘪的小个子脑门上长着个苹果大小的瘤。有个姑娘打呢逆打了一个礼拜还是没有停:夜晚,月光下,她像猎狗似的吠叫。她的身体里分明藏着一个恶魔,因为她用圣诗领唱者的嗓音吟唱赞美诗和祈祷词。她时不时地讲波兰语和俄罗斯语,这些语言她是不懂的,而在这种时候,她就想去找一个神父,改变宗教信仰。雅夏为他们一个个祈祷。不过他每次都指出他不是拉比,只是一个普通的犹太人,而且还是一个罪人。这些祈求的人的回答是把他们的要求重复一次。有个被遗弃的妻子,她的丈夫已经失踪六年了,她找他找遍了全波兰,大声尖叫,使雅夏不得不塞上耳朵。她把身子在小屋上直撞,好像怀着万分痛苦,一心想把这建筑摧毁似的。她嘴里冒出洋葱和蛀牙的臭味。那些排着队站在她后面的人要求她把诉苦话说得简短些,但是她对他们挥挥拳头,继续大哭大叫。末了,她被人拉走了。“下流货、淫棍、凶手!”她对着雅夏喊叫。
  有个忧郁的青年吐露心里话,说有一些恶魔在跟他作对,把他大衣上的穗子打成结,把乱头发塞在他的胡子里,把他准备用来行洗手仪式的水泼掉,把一把把的盐和胡椒,外加蛆虫和羊粪放在他的食物里,他每次要大小便的时候,总是有个女妖怪来阻挠他。这个年轻人带着一些拉比和其他可靠的见证写的信来证明他讲的都是事实。还有一些卖弄学问的老于世故的人来找雅夏,同他讨论宗教问题,问他各种各样无法回答的问题。游手好闲的小伙子们拿法典上冷僻的段子或者述勒底语的词句来嘲弄他,使他丢脸。他本打算每天用两个钟头接待人,但是结果,他从天一亮到天黑都站在窗口。他累得竟然倒在草荐上,只得坐着做晚祷。
  有一天,雅夏当年的酒友,音乐师舒默尔来看他。舒默尔抱怨说一只手痛得厉害,他不能拉小提琴了。他只要一拿起小提琴,手就感到痛。按琴弦的那只手变得僵硬,没有血色,他把发黄而尽是皱纹的手指头给雅夏看。舒默尔打算上美国去。他带来了皮阿斯克那帮小偷的问候。埃尔兹贝泰死了。博莱克关在雅诺夫的监牢里,查姆一莱勃进了贫民院。瞎子梅彻尔那只好眼睛也失明了。伯里希。维索克尔搬到华沙去了。
  “还记得小个子玛尔卡吗?”舒默尔问。
  “记得,她好吗?”
  “她丈夫也去世了,”舒默尔说。“他在监牢里被活活打死的。”
  “那现在她在哪儿?”
  “她嫁了个扎凯尔科夫的鞋匠。只守了三个月孝。”
  “是这样吗?”
  “你也许还记得泽茀特尔吧?就是嫁给莱布什。莱凯奇的那个姑娘,”舒默尔调皮地说。
  雅夏脸红了。“不错,我记得她。”
  “她如今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当鸨母。嫁了个叫赫尔曼的家伙。他为了她抛弃了自己的老婆。他们的窑子是数一数二的。”
  雅夏沉默了一会儿。“你怎么知道的?”他问。
  “赫尔曼到华沙来带回去满满的一船船娘儿们。我认识一个音乐师,跟他姐姐交情很好。她住在尼兹卡街,一手经营着这买卖。”
  “真的!”
  “那你怎么啦?你当真是个拉比吗?”
  “不,才不是哪。”
  “人人都在谈起你哪。他们说你使死人回阳。”
  “这只有上帝才办得到。”
  “起先是上帝,后来是你……”
  “别胡说八道。”
  “我要求你为我祈祷。”
  “愿全能的上帝保佑你。”
  “雅夏尔,我看到你,可是不认识你了。我没法相信真是你。”
  “咱们都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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