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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的盛唐-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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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成失算了。
就在李世民伏兵玄武门的同时,后宫的张婕妤十万火急地赶到东宫,把昨夜探知的秦王密奏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太子。太子立刻通知了齐王。齐王警觉地说:“应该立刻集结军队随时待命,同时托疾不朝,静观其变。”
如果李建成听从李元吉的建议,那么李世民的玄武门之变就彻底落空了,而太子和齐王也将就此躲过这场灭顶之灾。
然而,李建成太自信了。他以为曾经骁勇强悍的秦王如今已是一只被翦除了翅膀和利爪的苍鹰,再也无力搏击长空了。所以,太子对齐王露出了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容,说:“卫戍部队都已集结待命,我们大可以放心入朝,关注事态的进展。”
太子的自信和轻敌就此铸成大错。
在这个夏日的早晨,他们就这么策马走出东宫,从而走向死亡的深渊,走向一个无可逃脱的历史宿命。
太子一行缓缓行至临湖殿的时候,内苑的景致看上去依旧美丽安详,可是李建成的心头却忽然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周遭的一切太安静了,静得就像一座空山幽谷,静得让人头皮发麻、脊背生寒。李建成说不上这种怪异的宁静背后是否暗藏杀机,可强烈的不祥之感还是像水上的涟漪一样迅速在他的胸中弥散开来。
李建成不由自主地勒住了缰绳。
“恐怕有变!”他低低地对齐王说了一声。刹那间,齐王看见太子的眼中充满了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
他们下意识地一起掉转马头。
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李世民策马立于玄武门巨大的阴影中。他在这里静静守候生命中最重要一刻的来临。时光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既流动得如此缓慢而艰难,又消逝得如此仓猝而迅捷。
到最后李世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里等待了多久。
是一瞬,还是一生?
他只知道,当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和一队侍卫缓缓映入他眼帘的时候,所有的正常知觉才在一瞬间恢复过来。他的手心立刻沁满了细密的汗珠,心脏就像一面隆隆的战鼓在他胸中剧烈擂动,仿佛随时会击破他的胸膛。
太子和齐王越走越近了。
李世民看见一束阳光正在他们神情倨傲的脸上闪烁和跳跃。
他们其实都还年轻——大哥才三十八岁,正值盛年,或许正在信心满满地期待着登基御极的那一天;四弟就更年轻了,才二十四,华美的人生才刚刚开场。然而,就是如此年轻的一母同胞的生命,却马上要在自己手中变成两具僵硬的尸体,变成两缕惨恻的亡魂。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李世民内心的某个地方又不可遏止地掠过一阵战栗……
就在李世民神思恍惚的片刻,太子和齐王突然掉头而去。
刹那间,冥冥中仿佛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动着李世民狠狠甩下马鞭。身下的骏马立刻像离弦之箭从玄武门的阴影中激射而出,飞驰在武德九年六月的阳光下。那一刻我们仿佛可以望见,一个英武而决绝的李世民就这样从阴暗抑郁的武德一下跃入了华丽灿烂的贞观,把另一个无奈而伤感的李世民永远遗落在玄武门锯齿状的阴影之下,遗落在不堪回首的武德往事之中。
很多年以后,当日渐苍老的李世民预感到自己即将结束在人世的这一趟辉煌演出,他总会情不自禁地屡屡回望武德九年那个夏天的早晨。在泛黄的视线和依稀的泪光中,暮年的唐太宗看见青年李世民依旧孤独地伫立在玄武门下,伫立在那个没有人愿意碰触的历史暗角。任世间花开花谢、沧桑变化,任天上云卷云舒、日月轮转,那个年轻的李世民却永远定格在那里——他的目光依然是那么焦灼而迷惘,他的神情依然是那么痛切而感伤。
“吾死之年,廿六而已!”
据说晚年的李世民曾经在某种场合发出过这样的苍凉一叹。玄武门的那段悲情往事,也许终归是李世民一生中永难忘怀的一场灵魂之殇。在这声宿命般的叹息中,有谁能窥见这个千古一帝灵魂中深藏的暗伤和隐痛?又有谁能参透这场玄武之殇中有关人性与政治的种种奥秘与玄机?
【帝国的隐痛:玄武之殇(中)】
李建成最初听见的是一声呼唤。
这声音从背后追上来,轻轻落进他的耳膜,听起来是如此从容而熟稔,以至于他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一声死神的召唤。
还是年轻的齐王反应敏捷。尽管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中布满惊惶,可他还是转过身去,飞快地搭弓上箭。
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个一向自诩勇武的大唐四皇子一连三次都没能把手上的那张弓拉满,结果三箭射出都在距秦王一丈开外的地方颓然落地。李元吉惊讶地看着自己不停颤抖的双手,不相信自己在死亡袭来的时候居然会变得如此软弱无力。与此同时,李建成正疯狂地挥动马鞭,带着他的一小队侍从头也不回地朝东宫狂奔而去,试图逃离近在咫尺的死神魔爪。
可是李建成拍马疾驰的速度显然不会比李世民索命一箭的速度快到哪里去。
空中划过一声尖锐的呼啸。
李建成下意识地回头去看。
那一刻,他圆睁的瞳孔恍如惊鸟。
凌厉的一箭不偏不倚地从他的后背没入,然后穿胸而出。李建成看见殷红的鲜血汩汩而出,在自己的胸口洇散开来,像极了一朵灼灼绽放的红色牡丹。
这是大唐帝国第一任皇太子李建成在人世间看见的最后一幅凄美的图景。
当无边的黑暗把他彻底吞没的时候,李建成依旧困惑地睁着双眼。
为何一切如此仓猝就发生了?却又如此仓猝就结束了?
是的,结束了。
很久以来自己日思夜想的一件事终于干完了。当李世民射出那一箭时,他知道自己的大哥、自己政治上最大的对手李建成从此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原来这件事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艰难。这一箭跟自己曾经射出的千百支箭一样——它射出去了,然后有个人应声坠马,一命呜呼,事情就这么简单。
可是,事情真的就这么简单吗?
如果真这么简单,为什么当想象中最值得庆幸的一幕发生后,自己心中竟然没有一丝胜利的激动和喜悦,而是一种若有所失的空旷和茫然?为什么当夺嫡之路上这块最大的拦路石被一举清除时,自己胸中那一团强劲的力量却忽然崩溃消散?
李世民就这样不知不觉地陷入了一种恍然如梦的状态之中。周遭的事物看上去是那么虚幻而缥缈,仿佛已经静止不动。身下的坐骑什么时候冲进了斜刺的一片小树林,李世民似乎也全无察觉。直到被一根横亘的树枝绊下马背,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李世民才隐隐感觉——也许就在大哥李建成坠地的一刹那,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就已经跟着他一同坠落了,永远地坠落了。
那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
我们只知道,那将是李世民用尽一生也无法重新拾回的东西。
李元吉曾经自以为见惯了流血和死亡,所以早就祛除了对死神的恐惧。可直到大哥李建成睁着血红的双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时候,李元吉才知道自己错了——原来死亡跟阳光一样无法直视。
就在李元吉愣神的间隙,秦王府骁将尉迟敬德已经率领七十余骑冲了过来,箭矢纷纷射向李元吉。他左闪右避,慌乱间被流矢射中,失足坠马。但是李元吉很快又爬了起来,带着箭伤狼狈不堪地窜进身边的小树林,结果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地上神情恍惚的秦王。李元吉怒从心头起,劈手夺过李世民的弓,用弓弦紧紧勒住了他的咽喉。
就在李世民命悬一线之际,尉迟敬德及时赶到,发出厉声叱喝。李元吉无奈地丢掉手中的弓,撒开双腿拼命朝武德殿方向跑去。尉迟敬德纵马追逐,同时不慌不忙地射出一箭。弦声响处,李元吉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面朝尘土颓然仆倒。他的手脚强烈地抽搐了几下,随后便一动不动了。
当初与尉迟敬德比试马槊功夫而再三败北时,李元吉曾经深以为耻。假如他和太子兼并秦王府将领的计划成功,那他李元吉肯定会一雪前耻,亲手杀死尉迟敬德。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最终竟然会死在尉迟敬德的手上。
秦王集团在玄武门前突然实施的“斩首行动”非常成功。东宫将领冯翊、冯立得知太子被杀的消息后,顿时仰天长叹:“我等岂能在他生时受其恩,而在他死后逃其难呢?”遂与东宫将领薛万彻、齐王府将领谢叔方率领东宫和齐王府精兵两千人,迅速杀向玄武门。
大兵骤至,情势危急,臂力过人的张公谨未及叫上左右,独自一人关闭了沉重的宫门。
负责防守玄武门的禁军将领敬君弘准备挺身出战,左右劝阻:“事情未见分晓,暂且静观其变,等大兵会集再出战也为时不晚!”
应该说,左右将士的担心是有道理的。秦王虽然一举除掉了太子和齐王,可接下来形势会如何演变谁也无法预料,所以作壁上观才是最安全的办法。然而,对秦王忠心耿耿的敬君弘并未采纳这个消极观望的建议,他毫不犹豫地与中郎将吕世衡一起率部迎战。可由于双方兵力悬殊,一番血战之后,敬、吕二将终因寡不敌众而相继阵亡。
冯立、薛万彻等人继续指挥军队猛攻玄武门,战斗极为激烈。薛万彻见部下多有伤亡而宫门久攻不下,马上和士兵们一起鼓噪着要转攻秦王府。玄武门上的将士大为惶恐。秦王府的精锐都已倾巢出动了,现在守卫王府的那些老弱残兵根本没有防御能力,怎么办?
正在众人焦急之际,尉迟敬德突然纵马疾驰到东宫和齐王卫队的阵前。
他的手上高高举着两颗鲜血淋漓的头颅。
冯立、薛万彻等人顿时绝望——他们很清楚士兵们看见太子和齐王的首级后会作何反应。
果不其然,尉迟敬德的举动一下子令东宫和齐王的部队士气尽丧,士兵们开始四散逃逸。薛万彻只好带着数十名亲信骑兵逃出长安城,亡命终南山。冯立对部众说:“我斩杀了敬君弘,多少可以回报太子了!”随即解散了军队,独自一人落荒而逃。
按《通鉴》记载,当太子和齐王喋血玄武门、其部众与秦王军激战正酣的时候,高祖李渊正与裴寂、陈叔达、萧瑀等人在海池(皇宫内的人工湖)上惬意地泛舟。
天蓝水碧,蝶舞莺啼。
大唐天子李渊仍然在享受一个与往常一样美丽而宁静的早晨。
李渊万万没有料到,他颤颤巍巍端了多年的那碗水已经在这天早晨彻底倾覆了。
舟船缓缓靠岸,高祖李渊和诸位大臣准备去上早朝。那个浑身上下沾满鲜血的尉迟敬德就在这时候走近了海池。他披戴盔甲,手执长矛,身后跟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脸上带着同一种肃杀的表情,迈着大步径直朝皇帝走来,就像一根尖锐的锥子无情地刺入这个静美的早晨,也狠狠刺伤了高祖李渊。
巨大的震惊与错愕让李渊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身边的大臣们也同样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李渊的脑中一片空白。
直觉告诉他——一定有非常严重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直到尉迟敬德走到面前跪地叩首,李渊才回过神来。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厉声质问:“今日谁人作乱?你来这里干什么?”
尽管李渊努力要表现出一个天子应有的威严,可他分明听见了自己声音中的战栗。他不知道这种战栗究竟是出于震惊和愤怒,还是出于对一种不祥之兆的恐惧。
“回禀皇上,太子和齐王叛变,秦王已率领军队将二人诛杀!唯恐惊动陛下,特意命臣前来护驾。”
果然是意料中的惊天噩耗。
就像一声晴天霹雳在耳边轰然炸响,李渊感到了一阵剧烈的晕眩。他的身体摇摇欲倒,左右连忙上前搀扶。
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长久以来的担忧和疑惧终于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自己最终还是没能阻止这场骨肉相残的悲剧在李唐皇族的身上发生,还是不可避免地重蹈了姨父杨坚的覆辙……不,是导致了一场比杨隋皇室更为惨烈的宫廷祸乱和政治灾难。
这一切究竟是谁造成的?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是自己没有扮演好一个皇帝的角色,还是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是因为太子和齐王不择手段把秦王逼得无路可走,还是秦王处心积虑要夺嫡篡位?
其实,现在追问这一切已经毫无意义了。就算能得到一个确凿无疑的答案,不也只是徒然加深自己的哀伤和悔恨吗?
李渊感到头痛欲裂。
他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惨痛的现实——曾经苦心经营的政治平衡,曾经努力维系的家族亲情,此刻已经像一个被风暴劈打得四分五裂的鸟巢,在狂风骤雨中飘零了一地。李渊预感到自己的余生注定要变成一根残破的羽毛,没有了任何分量,也掌控不了方向,只能在秦王划定的轨迹中独自飘荡,最后黯然走向生命的终点。
实际上这样的命运从眼前这一刻就已经开始了。李渊在心里苦笑,尉迟敬德说得好听,护驾!天底下有这么护驾的吗?说白了不就是逼宫吗?
看着尉迟敬德身上的斑斑血迹,李渊的目光忽然有些迷离。他不知道在那些已经变得乌黑,甚至有些肮脏的血迹中,哪一簇是太子的,哪一簇又是齐王的?
有那么一瞬间,建成和元吉的音容笑貌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李渊觉得自己伸出手去,仿佛仍然可以触摸他们年轻的脸庞、感受他们温热的呼吸……
可是,这样的幻象稍纵即逝。
李渊艰难地把目光从尉迟敬德的身上移开,把脸转向那些宰执重臣,用一种近乎虚脱的声音说:“没料到今日终于发生这种事,诸贤卿认为该怎么办?”
一向倾向于太子的裴寂比皇帝更加惶惑而茫然,张着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一向同情秦王的陈叔达和萧瑀则斩钉截铁地说:“建成和元吉当初就没有参加起义,对于帝国的建立也没有多大功劳,并且嫉妒秦王功高望重,所以才会共同策划对秦王不利的阴谋。秦王今日既已将他们翦除,而且功盖宇宙,天下归心,陛下如果封他为太子,把朝政大权移交给他,便不会再有什么事端了!”
此时此刻,老皇帝还有别的选择吗?
“你们说得对。”李渊喃喃地说,“这正是我的夙愿。”
此时,玄武门的兵戈尚未停息,禁军、秦王卫队与东宫、齐王卫队依然在鏖战不止。尉迟敬德向高祖提出要求,请他颁布一道敕令——命各军一律服从秦王指挥。
李渊很清楚,这是秦王诛杀太子和齐王后必然要走的一步棋。第一步是兵权,第二步是储君之权,而第三步,无疑就是皇权。
这是一个夺嫡篡位者必然要上演的政变三部曲。
然而,明知如此,李渊也只能照办。
片刻后,检校(代理)侍中兼天策府司马宇文士及从东上阁门飞驰出宫,一路高声宣布皇帝敕令,那些仍在纠缠恶斗的士兵们才陆陆续续放下了武器。为了进一步稳定局势,李渊又命黄门侍郎裴矩前往东宫晓谕众将士,惶惶不安的东宫人心才逐渐安定下来。
太子和齐王既已“伏诛”,秦王既已接管了京畿兵权,全面控制了皇宫,这场血流满地的政治灾难就该结束了吧?
此时此刻,东宫和齐王府的上上下下也许都在暗中祈祷——但愿秦王就此收起他的屠刀,不要再赶尽杀绝。
可不幸的是,秦王的刀并未入鞘。
很快它就将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地落在太子和齐王的十个儿子头上。
谁都无法阻挡。
【帝国的隐痛:玄武之殇(下)】
一轮丽日高悬在大唐帝国的中天。
鲜血满地、死尸狼藉的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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