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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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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竟无一点声气,瞒得紧紧的。两人虽然没互相叮嘱,却不约而同地缄口不提。其实在一般女学生看来,能为导演看上去试一回,已是足够的光荣,成功则是奢望中的奢望。这也是王琦瑶她们原先的想法,可一旦走到了那一步,情形便不是旧时旧地,人也不是旧人,是付出过代价的,有些损失的。若非是吴佩珍这样将心比心的旁观者,是体尝不到这番心境的。
8。照片
导演为拍照片的事打电话给王琦瑶,是在一个月之后了。听到导演的电话,王琦瑶的口气不自主就变得生硬起来,还有点讽刺地,问他有何贵干。导演说有一朋友叫程先生的,是个摄影师,想替她拍些照片。王琦瑶说,她是并不上相的,还是请程先生找别人吧!导演笑道:瑶瑶生气了!王琦瑶就不好意思再推了。过了一天,那程先生自己来电话约好时间和地方,到时候,王琦瑶遵程先生吩咐,带上自己的几件旗袍和裙装,按着他给的地址去了。程先生住在外滩的一幢大楼,顶上的一层,房间是重新隔过的,装修成一个照相间,拉着布幔,有一些布景,欧洲的城堡,亭台楼阁什么的。里边另有暗房和化妆室。程先生是个二十六岁的青年,戴着金丝边近视眼镜,白衬衫束在用带西装裤里,很精干的样子。他让王琦瑶进化妆间修饰一下,自己在外面布灯。王琦瑶从化妆间的窗户看见了外滩,白带子似的一条。星期天的上午,太阳格外的好。海关大钟当当地敲着,声音在空气里散开,听起来是旷远的意境。江边的人是如豆的大小,亮晶晶地移动。王琦瑶的眼睛从窗外移回来,忽有些茫然的,不知自己来这里是为什么。她无意地抑制了自己的希望,不让这希望漫生漫长。她已是受过打击的,心里难免有点灰。她其实无意地也欣赏着自己的希望成灰,顾影自怜的。到程先生这里来,她对自己说是照顾导演的面于,为他人做嫁衣裳的,她自己是无所谓。她很无所谓地打量镜子里的自己,涂了点唇膏,也懒得换衣服,就这么走出了化妆间。
程先生已经布置好了,背景是一幅橙色的布幔,布幔前是一个花几,几上是白色的马蹄莲。他请王琦瑶站到见旁去,退几步又进几步地端详着。王琦瑶也是以无所谓的表情接受这样端详,并无窘色,曾经沧海的样子,不过也是天真的“曾经沧海”,暗地里使劲,有些夸张的。程先生的眼光和导演是不同的,导演要的是性格,程先生只要美。性格是要去塑造什么,美却没有这任务。在程先生眼里,王倚联几乎无可挑剔,是个标准美人,每个角度都有每个角度的美。她又不是拍惯照片的那样,有着无可矫正的坏毛病。是一张白纸,想画什么图画就画什么图画。她却也不是不大方,并不忸怩的。她的大方是有试镜头的经历作底的,也是有过锻炼。因是失败的锻炼,她的大方里便有了一点谦逊和腼腆,是楚楚动人的。程先生心里很满意导演朋友的推荐。他这个照相间里记不清来过多少美人了,都是程式化的,已经完成的照片似的,他只是在复制而已。这时,他内心竟有一些地激动,这情绪似乎传达给了王琦瑶,当灯光亮起时,她竟也生出一点无名的希望。这希望是退一步希望,还是崛起的。程先生的照相间自然是比不上片厂,有些小儿科的,气氛是冷清的气氛,可它却也是认真的,诚实的,从小处做起,奋发的,使人愿意合作的。王琦瑶不由得收起那无所谓,流露出一些兴趣和热情。
像王琦瑶这样知道自己长得漂亮的女孩,无论有多么老实,都免不了是作态的。在这样的年龄,这作态又往往不高明,或是过火,或是错位,结果反而逊色。王琦瑶却是个不犯错误的例外。她比较聪敏,天生有几分清醒,片厂的经历又增添了见识,这就使她比较含蓄和沉着。要说作态,她也有,是不作态的作态,以抑代扬,特别适合照片的表现。程先生欲罢不能地,拍了又拍,王琦瑶也有如鱼得水之感。她有些热,眼睛亮亮的,面色姣好。她所携带的各款衣服都挨次轮过,程先生的布景也挨次轮过,她一会地变成外国的女郎,一会儿是中国的小姐。等最后拍完,她回到化妆间换衣服时,天已正午。黄浦江闪闪发光,江面有一点一点金银斑,是飞翔的水鸟。汽车驶过江边,驶进背阴的幽暗的直街,大楼底下的直街像峡谷之间的沟渠。她从容仔细地重新穿上来时的衣服,将其余的一件件叠好,收起。她心情很明净,拍过的照片她不再去想,当它是桩没结果的事情。她拿好东西离开化妆间时,心想,这扇面朝外滩的窗倒是有意思的。这扇窗正好在楼的角上,也就是在沿江马路和狭窄的直马路的直角上,又是高处,可眼观六路的。她走出化妆间与程先生道了再见,出门到了走廊,然后按下电梯的钮。电梯悄无声息地上来,她走进去,回过身时,看见程先生站在门边,正目送她。
后来被《上海生活》选为封二的照片是她穿家常花布旗袍的一张。她坐在一具石桌边的石凳上,脸微侧,好像在与照片外的人作交谈,人家说她听的姿态。背后是一具圆窗,有花叶枝蔓的影,一看便是纸板画的景。虽是做的室外的是,光却是室内的人造的光。她那姿态也是摆出来的,就算是交谈也是供展览的交谈。这张照片其实是最寻常的照片,每个照相馆橱窗里都会有一张,是有些俗气的,漂亮也不是绝顶的漂亮。可这一张却有一点钻进入心里去的东西。照片里的王琦瑶只能用一个字形容,那就是乖。那乖似乎是可着人的心剪裁的,可着男人的心,也可着女人的心。她的五官是乖的,她的体态是乖的,她布旗袍上的花样也是最乖的那种,细细的,一小朵一小朵,要和你做朋友的。景是假,光是假,姿势是假,照片本身说到底就是一个大假,可正因为这假,其中的人倒变成个真人了。这人不是合伙一起假戏真做地欺人,而是假戏假做,老老实实,把底兜出来,坦言相告。照片上的王琦瑶,不是美,而是好看。美是凛然的东西,有拒绝的意思,还有打击的意思;好看却是温和,厚道的,还有一点善解的。她看起来真叫舒服。她看起来还真叫亲切,能叫得出名字似的。那些明星,模特儿确实光彩照人,可却是两不相干,你是你,她是她的。王琦瑶则入人肺腑。那照片的光也是仔细贴切,王琦瑶像是活的,眸子里映着人影,衣服指子都在动似的。这照片是收在家庭照相簿里,而不是装上玻璃框挂在墙上作偶像用的。这照片倘若要去做广告,那也是做的味之素、洗衣粉一类的,而不是夜巴黎香水、浪琴坤表。这照片是实惠的情调,没有一点奢华,有一点艳丽,也是俗丽,有一点甜蜜,也是桂花粥的甜蜜。它不是醒人耳目,过目不忘的,它是看过了就不去想,再看见还会再喜欢的,看不厌却不是丢不下的。总之,它是适度,从容,有益无害的。《上海生活》选它作封里,是独具慧眼。这照片与“上海生活”这刊名是那么合适,天生一对似的,又像是“上海生活”的注脚。这可说是“上海生活”的芯子,穿衣吃饭,细水长流的,贴切得不能再贴切。
王琦瑶却不知道为什么刊登出来的是这张,许多精心设计,全神贯注的照片反而没有中选。她甚至有点模糊,记不清这一张是怎么拍下的,总之是不经意的一张。照片上的自己不是她喜欢的自己,有点乡气,还有点小家子气,和她想象中的自己大不相似的,令她失望,还有些受打击。虽然是高兴事,可情绪却低落了。她想,她难道是这样经不起检验吗?她想,一次试镜头是那样,一次拍照又是这样,都是不顺心遂意似的。那本《上海生活》被她压在枕头底下,也不想多看。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沮丧,好像露了个丑。她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子,除了灰心,还惶惑不安。再坐到镜子面前,就好比换了个立场,是重新审度的。她想这照片简直是剥皮,要把人打散了重新来过。这“开麦拉”究竟是什么东西,里面另有一世人生吗?王琦瑶又是一番惆怅生起。《上海生活》刊登照片并没有带给她多大的快乐,有一点也是杂拌的,百感交集,还不够折磨人的。
一回是瞒也瞒不住了,全校都知道了王琦瑶,还有别的学校的女学生跑来看王得瑶的。王琦瑶走到哪里,都是有人住步回眸。女学生们就是这样,就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非要旁人说了才算数的。原先并不以王琦瑶为然的人,这回服气了,倒是原先肯定王琦瑶的,现在反有些不服,存心要唱对台戏的。于是就有流言兴起,说王琦瑶的表兄之类的在《上海生活》当差,走的是近水楼台。无论是艳羡的目光,还是无中生有的流言,全不在王琦瑶的心目中,因为在经验上和觉悟上,王琦瑶都要超出她们一筹,所有的议论都是无稽之谈。王琦瑶人在事中,心里有的全不是那些。《上海生活》把她变成了女校的名人,师生皆知的,可她倒有些找不到自己似的,那照片就像是硬夺走她本来的面目,再塞给个不相干的,要不要也不由她。
9。“沪上淑媛”
“沪上淑媛”这名字是贴着王琦瑶起的。她不是影剧明星,也不是名门闺秀,又不是倾国倾城的交际花,倘若也要在社会舞台上占一席之地,终须有个名目,这名目就是“沪上淑媛”。这名字是有点大同世界的味道,不存偏见,人人都有份权利的,王琦瑶则是众望所归。她旗袍上的花样,成为流行的花样;她的烫发梢的短发也成为流行的短发,她给“沪上淑媛”这名字画了一幅肖像。“沪上淑媛”是平常心里的一点虚荣,安分守己中的一点风头主义,它像一桩善举似的,给每个人都送去一点幻想。一九四五年底的上海,是花团锦簇的上海,那夜夜歌舞因了日本投降而变得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其实那歌舞是不问时事的心,只由着快乐的天性。橱窗里的时装,报纸副刊的连载小说,霓虹灯,电影海报,大减价的横幅,开张志模的花篮,都在放声歌唱,这城市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沪上淑媛”也是欢乐乐章,是寻常女儿的歌舞,它告诉人们,上海这城市不会忘记每一个人的,每一个人都有通向荣誉的道路。上海还是创造荣誉的城市,不拘一格,想象自由。它是唯恐不够繁华,唯恐不够荣耀,它像农民种庄稼一样播种荣誉,真是繁花似锦。“沪上淑媛”这名字有着“海上生明月”的场景,海是人海,月是寻常人家月。
然而,就有照相馆来请王琦瑶拍照。是在晚上,营业结束,母亲让娘姨陪着,挟着衣服包,乘一辆三轮车,去照相馆。那照相间是要比程先生的正规,灯也多,有人专门负责照明布景,还有人帮她换衣化妆,三四个人围着王琦瑶转,有点众星捧月的意思。这时候,楼下店门关上了,是静的,门外的马路也是静的,几重静包围,照相间里气氛是有神圣感的。拉起布幔的后窗下,弄堂里有“火炮小心”的敲梆声,像是另个世界传来的。灯光照在身上,热烘烘的有点烤,自己都可看见自己眼中的光芒似的。四周都是暗,暗中的世界也是另一个。在照相馆橱窗陈列出来的照片是要华丽得多,去参加晚会的装束。但这华丽是大众化的华丽,像婚纱出租似的,心都是各自的心。这明摆着是作假的华丽,众所周知,倒也不骗人。这照相馆橱窗里的华丽也是怀了一些未圆的梦,淑媛的梦,还怀着争取,也是淑媛的争取。《上海生活》封二的王琦瑶是生活中的淑媛,那橱窗里的王琦瑶是幻想中的淑媛,两者都是真人。前者是入心的,后者是夺目的,各有各的归宿。橱窗里的王琦瑶,将那可人的乖藏进心里去,把矜持做在脸上,比世人都站得高似的。她脸上是冷冷的,心里却是热切的,想得到人们喜欢的。这是王琦瑶喜欢的自己,特别地合她口味,还给了她自信。那陈列她照片的橱窗前,她是不再经过,这也是一个矜待。那大照片标出了她的名字,题为“沪上淑媛王琦瑶”,她的名字便随风而走了。
王琦瑶却依然故我。晚上拍照睡觉迟了,第二日早上也还准时到校。学校举行思亲会,要她上台给老校友献花,她推给了别的同学。有好奇的同学问她照相的细节,她则据实回答,不渲染卖弄,也不放作深奥。她对人对事还和从前一样,不抢先也不落后,保持中游,使那些生忌的女生也渐渐消除了成见,缓和下来。虽是一切照旧,心情其实是另一番了。过去的安守本分中是怀了一些委屈,还有些负气的,如今却是心甘情愿。王琦瑶做人做得从容多了,这从容是有成功打底的。因是有收获,所以叫她怎么退让她也是愿意。照相馆里那些众星捧月的晚上,足以照耀很多个平淡的白昼,有了那橱窗里的亮相,无声也是有声。这就是王琦瑶高出一般女生的地方,她是比人多出一颗心的,确实是淑媛里的典范。王琦瑶总是安静,以往的安静是有些不得已,如今则有希望撑腰,前后两种安静,却都是一个耐心。王琦瑶就是有耐心,她比人多出的那颗心就是耐心。耐心是百折不挠的东西,无论于得于失,都是最有用的。柔弱如王琦瑶,除了耐心还有什么可作争取的武器?无论是成是败,耐心总是没有错的,是最少牺牲的。安静也是淑媛的风采。王琦瑶什么都放我,只有一桩旧日的东西是回不来了,那就是和吴佩珍的友谊。她们如今是比陌生人还要疏远,陌生人是不必互相躲的,她们却都有些躲。有王琦瑶照片的照相馆,吴佩珍也是要绕道行的,连照片上的王琦瑶也不愿见了。各自都有着说不出来的苦恼,想起来不免伤感。
现在,想取代吴佩珍位置的同学有好几个,有的上门来邀王琦瑶一同去学校,有的课后约王琦瑶一同看电影。王琦瑶一律是不远不近,不卑不亢。几次下来,对方便也失了兴趣,只得退回去了。这一日,王琦瑶在课本里发现一封信,打开看是一张请柬,另有一纸信笺,写着一些女学生间流行的文字,表明对三符瑶的好感,很真诚地邀请她参加生日晚会,署名是蒋丽莉三个字。蒋丽莉向来与王琦瑶没什么往来,似乎也从来没有过特别接近的朋友。她出身工厂主家庭,是班上同学中家境最好的之一。她功课一般,却喜欢在课间看小说,终把眼睛看成了近视,戴着洋瓶底厚的眼镜,那样子越发不可接近。因受小说的影响,她的作文语句就分外浓艳,是哀情小说的翻版。王琦瑶接受邀请去赴晚会,一是不忍拂蒋丽莉的好意,二也是好奇。这好奇也是一半对一半,一半是冲着蒋丽莉,另一半是对了晚会。同学们中间流传着蒋丽莉家的排场,她又从不带人去她们家,就更显得神秘了。这事要放在过去,无论怎样的好奇,王琦瑶都只能有一个做法,就是拒绝,她是不会把自己奉献给别人的热闹里面的。可如今她却不那么在意了,再说,谁知道呢?说不走到头来人家的热闹反过来奉献给她的。王琦瑶心里决定去参加晚会,就想同蒋丽莉说一声,可蒋丽莉明显在回避她,下了课便匆匆出了教室,只在桌上留一本翻开的书。那敞开的书页是在向王峡瑶也讨一封信笺,欲言又止的样子。王琦瑶有意不称她的心,她不喜欢这种文艺腔的把戏,那些写在纸上的字句总有点叫她肉麻。蒋丽莉回到课堂,面对空着的书页,现出失望的表情,王琦瑶有点心中暗喜的。一直挨到放学,蒋丽莉抢先出了教室,头不回地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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