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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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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步的路感觉倒有十万八千里的样子,那两个跟着的已经没有耐心。表哥放慢了脚步与她们拉扯片厂里的琐事,却有点不着边际的。这些琐事在外面听起来是真事,到了里面反倒像是传闻,不大靠得住了,两人心里又有些恍惚。然后就走进了一座仓库似的大屋,一眼望过去,都是穿了制服的做工的人走来走去,爬上爬下,大声吹喝着。类似明星的,竟一个也见不着。她们跟着表哥一阵乱走,一会儿小心头上,一会儿小心脚底,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头上脚下都是绳索之类的东西,灯光一片明一片暗的。她们好像忘记了目的,不知来到了什么地方,只是一心一意地走路。又好像走了十万八千里,表哥站住于脚,让她们就在这边看,他要去工作了。

她们站的这块地方,是有些熙攘的,人们都忙碌着,从她们的身前身后走过。好几次她们觉得挡了别人的路,忙着让开,不料却撞到另一人的身上。而明星样的人还是一个不见。她们惴惴的,心想是来错了,吴佩珍更是愧疚有加,不敢看王琦瑶的脸色。这时,灯光亮了,好像有几个太阳相交地升起,光芒刺眼。她们这才看见面前是半间房间的摆设。那三面墙的房间看起来是布景,可里头的东西样样都是熟透的。床上的被子是七成新的,烟灰缸里留有半截烟头的,床头柜上的手绢是用过的,揉成了一团,就像是正过着日子,却被拆去了一堵墙,揪出来示众一般。看了心里有点欢喜,还有点起腻。因她们站的远,听不见那里在说什么,只见有一个穿睡袍的女人躺在床上,躺了几种姿势,一回是侧身,一回是仰天,还有一回只躺了半个身子,另半个身子垂到地上的。她的半透明的睡袍裹着身子,床已经皱了,也是有点起腻的。灯光暗了几次,又亮了几次。最后终于躺定了,再不动了,灯光再次暗下来。再一次亮起的,似与前几次都不同了。前几次的亮是那种敞亮,大放光明,无遮无挡的。这一次,却是一种专门的亮,那种夜半时分外面漆黑里面却光明的亮。那房间的景好像退远了一些,却更生动了一些,有点熟进心里去的意思。王琦瑶注意到那盏布景里的电灯,发出着真实的光芒,莲花状的灯罩,在三面墙上投下波纹的阴影。这就像是旧景重视,却想不起是何时何地的旧是。王琦瑶再把目光移到灯下的女人,她陡地明白这女人扮的是一个死去的人,不知是自杀还是他杀。奇怪的是,这情形并非明惨可怖,反而是起腻的熟。王琦瑶着不清这女人的长相,只看见她乱蓬蓬的一头卷发,全堆在床脚头,因她是倒过来脚顶床头,头抵床脚地躺着,拖鞋是东一只,西一只。片厂里闹哄哄的,货码头似的,“开麦拉”“OK”的叫声此起彼伏,唯有那女人是个不动弹,千年万载不醒的样子。吴佩珍先有些不耐烦,又因为有点胆大,就拉王琦瑶去别处看。

下一处地方是拍打耳光的,在一个也是三面墙的饭店,全是西装革履的,却冲进一个穷汉,进来就对那做东的打耳光。作派都有点滑稽的,耳光是打在自己手上,再贴到对方的脸上,却天衣无缝的样子。吴佩珍喜欢看这个,往复了多少遍都看不厌,直说有趣。王琦瑶却有些不耐烦,说还是方才那场景有看头,是个正经的片子,不像这,全是插科打诨,猴把戏一样的。两人又回到方才那棚里,不料人都散了,那床也挪开了,剩几个人在地上收拾东西。她们疑心走错了地方,要重新去找,却听表哥叫她们,原来,收拾东西的人里头就有表哥。他让她们等一会儿,再带她们去别处逛,今日有一个拥在做特技呢!她们只得站在一套干等。有人问表哥她们是谁,表哥说了,又问她们在哪个学校读书,表哥说不上来,吴佩珍自己说了,那人就朝她们笑,一口白牙齿在暗中亮了一下。过后,表哥告诉她俩,这人是导演,在外国留过学的,还会编剧,今天拍的这戏,就是他自编自导的。说罢,就带上她们去看拍特技,又是烟又是火,还有鬼的。也都是底下的工人在折腾,留给演员去做的事,只一眨眼。吴佩珍又要表哥带她们去看明星,表哥却面露难色,说今天哪个拥都没拍明星的戏,说这明星的戏不是哪天都有的,也不是想排哪天就排哪天的,要随着明星的意思。吴佩珍便揭底似地说:你不是讲每天都可看见谁谁谁的?王琦瑶见表哥脸上下不来,就圆场道:下回再来吧,天也黑了,家里人要等了!表哥这就带了她们往外走,路上又遇见那导演一回,竟还记得她们,叫她们某某中学的女学生,很幽默的,两人都红了脸。

回去的电车上,两人就有些懒得说话,听那电车的当当声。电车上有些空,下班的人都到了家,过夜生活的人又还没有出门。那片场的经验有些出人意外,说不上是扫兴还是尽兴,总之都是疲乏了。吴佩珍本来对片厂没有多少准备,她的向往是因王琦瑶而生的向往,她自然是希望片厂越精彩越好,可究竟是什么样的精彩,心中却是没数的,所以她是要看王琦瑶的态度再决定她的意见。片厂给三符瑶的感想却有些复杂。它是不如她想象中的那样神奇,可正因为它的平常,便给她一个唾手可得的印象,唾手可得的是什么?她还不知道。原先的期待是有些落空,但那期待里的紧张却释然了。从片厂回来几天,她都没什么表示,这使吴佩珍沮丧,以为王琦瑶其实是不喜欢片厂这地方,去片厂全是她多此一举。有一日,她用作忏悔一样的口气对王琦瑶说,表哥又请她们去片厂玩,她拒绝了。王琦瑶却转过脸,说:你怎么能这样不懂道理,人家是一片诚心。吴佩珍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地看着她,王琦瑶被她看得不自在,就转回头说:我的意思是不该不给人家面子,这是你们家的亲戚呀!这一回,连吴佩珍都看出王琦瑶想去又不说的意思了,她非但不觉得她作假,还有一种怜爱。动中生起,心想她看上去是大人,其实还是个孩子呀!这时候,吴佩珍对王琦瑶的心情又有点像母亲,包容一切的。

从此,片厂就变成她们常去的地方。拍电影的窍门懂得了不少,知道那拍摄完全不是按着情节的顺序来的,而是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分别拍了,最后才连成的。拍摄的现场又是要多破烂有多破烂,可是从开麦拉里摄取的画面总是整洁美妙。炙手可热的大明星她们也真见着了一二回,到了镜头面前,也是道具一般无所作为的。那电影的脚本则是随意地改变,一转眼死人变活人的。她们钻进电影的幕后,摸着了奥秘的机关,内心都有一些变化。片厂的经验确是不寻常的经验,它带有一些人生的含义。尤其在她们那个年龄,有些虚实不分,真伪不辨;又尤其是在那样的时代,电影已成为我们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

7。开麦拉

王琦瑶知道了,拍电影最重要最关键的一瞬,是“开麦拉”的这一瞬,之前全是准备和铺垫,之后呢?则是永远的结束。她看出这一声“开麦拉”的不同寻常的意义,几乎是接近顶点的。那导演有时让她们看镜头,镜头总是美妙,将杂乱和邋遢都滤去了。还使暗淡生辉。镜头里的世界是另一个,经过修改和制作,还有精华的意思。那导演已成为熟人,她们见他不再脸红。有几回,表哥不在片厂,她们便直接找他。他自作主张的,喊她们一个叫“珍珍”,一个叫“瑶瑶”,好像她们成了他戏里的角色似的。他背地里和片厂的人说,珍珍是个丫头相,不过是荣国府贾母身边的粗使丫头,傻大姐那样的;瑶瑶是小姐样,却是员外家的小姐,祝英台之流的。他把吴佩珍当小孩子看,喜欢逗她,开些玩笑;对王琦瑶则说有机会要让她上一回镜头。因她的眉眼有些像阮玲玉,趁着人们对阮玲玉的怀念,说不定能捧出一颗明星,也是带点玩笑的意思,却含蓄得多。王琦瑶当然也不会认真,只是有点喜欢自己和阮玲玉的相像。可是有一日,导演竟真的打电话到家里,让她去试一试镜头。王琦瑶心怦怦跳着,手心有点发凉,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个机会,她想,机会难道就是这般容易得的吗?她不相信,又不敢不信,心里有些挣扎。她本是想不告诉吴佩珍,一个人悄悄地去,再悄悄地回,就算没结果,也只她自己知道,好比没发生过的一样。可临到那一天,她还是告诉了吴佩珍,要她陪自己一起去,为了壮胆子。晚上她没睡好,眼睛下有一片青晕,下巴也尖了一些。吴佩珍自然是雀跃,浮想联翩,转眼间,已经在策划为王琦瑶开记者招待会了。王琦瑶听她聒噪;便又后悔告诉了她。这一天的课,两人都没上好,心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终于放学,两人便蜇出校门,上了电车。这时间的电车,多是些家庭主妇般的女人,小手里拎着布袋,身上的旗袍是有皱痕的,腿后的丝袜也没对准缝,偏了那么一点,头发或是蓬乱,或是理发店刚出来戴了一顶盔似的,脸上表情也是木着的,万事俱不关心的样子。电车在轨道里呕眶当当地走,也是漠然的表情。她们俩却是这漠然里的一个活跃,虽然也是不作声,却是有着几百年的大事在酝酿的。下午三点钟的马路,是有疲惫感的,心里都在准备着结束和换班了。太阳是在马路西面的楼房上,黄熟的颜色。她们俩倒好像是去开始这一天的,心里有着许多等待。

导演先将她俩领进化妆室,让一个化妆师来给王琦瑶化妆。王琦瑶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形象,觉得自己的脸是那么小,五官是那么简单,不会有奇迹发生的样子,不由颓丧起来。她由化妆师摆弄,听天由命的表情,有一段时间,她闭起眼睛不去看镜子。她感到十分的难堪,恨不得这一切早点结束;她还有些神经过敏,认为那化妆师也是恨不得早点结束,手的动作难免急躁和粗暴的。她睁开眼睛再看镜子,镜子里的自己是个尴尬的自己,眼睛鼻子都是不得已的样子。化妆室的光是充足的平均分配的光,没有抑扬顿挫,看上去都有些平铺直叙的。王琦瑶对自己没有信心了,反倒是豁出去地,睁大眼睛看那化妆师的手法,看看自己一点一点变得不是自己,成了个陌生人。这时,她倒平静下来,心情也松弛了,等那化妆师结束工作走开时,她甚至还生出几分幽默感同吴佩珍开玩笑。吴佩珍说她简直像是嫦娥下凡,她就说嫦娥也是月饼盒上的嫦娥,于是两人都笑。一笑,表情舒展了,脂粉的颜色里有了活气,便生动起来。再看那镜子里的美人,也不那么生分和隔膜了。不一会儿,导演就派人来招呼她去,吴佩珍自然尾随着。棚里灯架都支好了,那吴佩珍的表哥在一个高处朝着她笑,导演却变得很严肃,六亲不认似地,指定她坐在一个床上,是那种宁式眠床,有着高大的帐篷,架上雕着花,嵌着镜子,是乡下人的华丽。导演告诉她,她现在是一个旧式婚礼中的新娘,披着红盖头,然后有新郎信来揭盖头,一点一点露出了脸庞。导演规定她是娇羞的,妩媚的,有憧憬又有担忧的,一股脑儿交给她这些形容词,全要做在一张脸上。王琦瑶虽是点头,心却茫然,还恍恍的,不知从何着手。可此时她只是一个豁出去,反倒是很镇定,竟能注意到周围,听见有邻近棚里传出来的“开麦拉”的叫声。

接着,一块红盖头蒙上来了,眼前陡地暗了。这时,王琦瑶的心才擂鼓似地跳起来。她领悟这一时刻的来临,心生畏惧,膝盖微微地打颤。灯光开明,眼前的暗变成了溶溶的红色,虽是有光,却是不明就里的光。王琦瑶发热似的,寒颤沿了膝盖升上去,牙齿都磕碰起来。片厂里的神奇在光里聚集和等候着。有人走过来,整理她的衣服,又走开了,带来一阵风,红盖头动了一下,抚着她的脸,是这一下午的紧张里的一个温柔。她听见四周围一连串的“OK”声,是速进的节奏,有几分激越的,齐心奔向一个目标的,最终是一声“开表拉”。王琦瑶的呼吸屏住了,透不过气来,她听见开麦拉走片的机械声,这声音盖住了一切,她完全忘记了她该做什么了。当一只手揭去红盖头的时候,她陡然一惊,往后缩了一下,导演便嚷了一声停。灯光暗下,红盖头罩上,再从头来起。

再一遍来起就有些人事皆非了。很多情景远去了,不复再现,本来也是幻觉一样的东西。王琦瑶清醒过来,寒颤止住了,心跳回复正常。红盖头里的暗适应了,能辨出活动的人影。灯光亮起,是例行公事的,一连串“OK”也是例行公事,那一声“开麦拉”虽是例行公事,也是权威性的,有一点不变的震撼。她开始依着导演的交代在脸上作准备,却不知该如何娇羞,如何妩媚,如何有憧憬又有担忧。喜怒哀乐本来也没个符号,连个照搬都没地方去搬的。红盖头搞起时,她脸上只是木着,连她天生就有的那妩媚也木住了。导演在镜头里已经觉察到自己的失误,王琦瑶的美不是那种文艺性的美,她的美是有些家常的,是在客堂间里供自己人欣赏的,是过日子的情调。她不是兴风作浪的美,是拘泥不开的美。她的美里缺少点诗意,却是忠诚老实的。她的美木是戏剧性的,而是生活化,是走在马路上有人注目,照相馆橱窗里的美。从开麦拉里看起来,便过于平淡了。导演不觉失望,他的失望还有一点为王殇瑶的意思,他想,她的美是要被埋没了。后来,为了补偿,他请一个摄影的朋友,为王琦瑶拍了一些生活照,这些生活照果真情形大异,其中一张还用在了《上海生活》的封二,以“沪上淑暖”为题名。

试镜头的经历就这样结束了,这是片厂里的小事一桩。王琦瑶从此不再去片厂了,她是想把这事淡忘,最好是没发生过。可是罩着红盖头,灯光齐明的情景却长在了心里,眼一闭就会出现的。那情景有一种莫测的悸动,是王琦瑶平静生活中的一个戏剧性的片刻。这一片刻的转瞬即逝,在王琦瑶心里留下一笔感伤的色彩。有时放学走在回家的路上,会有一点不期然的东西唤起去试镜头的那个下午的记忆。王琦瑶这年是十六岁,这事情使她有了沧桑感,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止十六岁这个岁数了。她还有点躲避吴佩珍,像有什么底细被她窥伺了去似的。放学吴佩珍约她去哪里,十有九次她找理由拒绝。吴佩珍有几次上她家找她玩,她也让娘姨说不在家推了。吴佩珍感觉到王琦瑶的回避,不由黯然神伤。但她却并不丧失信心,她觉得无论过多少日子,王琦瑶终究会回到她的身边。她的友情化成虔诚的等待,她甚至没有去交新的女朋友,因不愿让别人侵占王琦瑶的位置。她还隐约体会到王琦瑶回避的原委,似乎是与那次失败的试镜头有关,她也不再去片厂了,甚至与表哥断了来往。这次试镜头变成她们两人的伤心事,都怀有一些失败感的。后来,她们逐渐变得连话也不大讲了,碰面都有些尴尬地匆匆避开。当她们坐在课堂的两头,虽不对视,可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有一种类似同情的气氛在她们之间滋生出来。去片厂的事情是以一声“开麦拉”告终的,这有一种电影里称作“定格”的效果,是一去不返,也是记忆永存。如今,课余的生活又回复到老样子,而老样子里面又是有一点新的被剥夺,心都是有点受伤的,伤在哪里,且不明白的。本来见风就是雨的女子学校,对这回王琦瑶试镜头的事,竟无一点声气,瞒得紧紧的。两人虽然没互相叮嘱,却不约而同地缄口不提。其实在一般女学生看来,能为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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