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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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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师母不由破涕而笑。王琦瑶继续哄她,拉她到梳妆镜前,帮她梳头理妆,顺便教给她些修饰的窍门。两人其实是用话里面的话交谈,最终达到和解。
严家师母快把王琦瑶的门槛踩平了,王琦瑶却还没去过严家一次。严家师母不知邀请了多少回,王琦瑶总是推说有人上门打针,不肯去。有一回,严家师母半气半笑地说了句:你怕严先生吃了你啊!她把脖颈都羞红了,可还是拒绝。这一天,严家师母如此动容,王琦瑶总觉自己有错,至少是太计较,不厚道,便待她百般的迎合。过去是严家师母硬赖在她这里吃饭,今天却是她极力挽留,还将压箱底的衣服翻出来,请严家师母批评。严家师母这才渐渐回复过来。下午时,仗着是受过委屈、占着理的,又一次逼王琦瑶去她家玩,王琦瑶略一迟疑,点头答应了。她们俩说去就去,起身关了门窗,就下了楼。是两点钟的时分,隔壁小学校传来课间操的音乐,弄堂里少见的没人,宁静着,光线在地面流淌。她们一径往弄底走去,路上都没说话,很郑重的样子。绕到后门,严家师母叫了声“张妈”,那门便开了,王琦瑶随严家师母走了进去。
眼前有一时的黑暗,稍停一会儿,便微亮起来。走过一条走廊,一边是临弄堂的窗,挂了一排扣纱窗帘,通向客餐厅。厅里有一张椭圆的橡木大西餐桌,四周一圈皮椅,上方垂一盏枝形吊灯,仿古的,做成蜡烛状的灯泡。周遭的窗上依然是扣纱窗帘,还有一层平绒带流苏的厚窗幔则束起着。厅里也是暗,打错地板发出幽然的光芒。穿过客餐厅,走上楼梯,亮了一些。楼梯很窄,上了棕色的油漆,也发着暗光,拐弯处的窗户上照例挂着扣纱窗帘。严家师母推开二楼的房门,王琦瑶不由怔了一下。这房间分成里外两进,中间半挽了天鹅绒的慢子,流苏垂地,半掩了一张大床,床上铺了绿色的缎床罩,打着招皱,也是垂地。一盏绿罩子的灯低低地悬在上方。外一进是一个花团锦簇的房间,房中一张圆桌铺的是绣花的桌布;几张扶手椅上是绣花的坐垫和靠枕,窗下有一张长沙发,那种欧洲样式的,云纹流线型的背和脚,桔红和墨绿图案的布面。圆桌上方的灯是粉红玻璃灯罩。桌上丢了一把修指甲的小剪子,还有几张棉纸,上面有指甲油的印子。窗户上的窗幔半系半垂,后面总是扣纱窗帘。倘若不是亲眼所见,决不会相信平安里会有这样一个富丽世界。严家师母拉王琦瑶坐下,张妈送上了茶,茶碗是那种金丝边的细瓷碗,茶是绿茶,又漂了几朵菊花。光从窗帘的纱眼里筛进来,极细极细的亮,也能照亮一切的。外面开始嘈杂,声音也是筛细了的。王琦瑶心里迷蒙着,不知身在何处。严家师母从里面大橱取出一段绝红色的衣料,在她身上比划着,说要送她做一件秋大衣,还拉她到大橱的穿衣镜前照着。她从镜子里看见床头柜上有一个烟斗,心里忽然跳出“爱丽丝”三个字,这里的一切和“爱丽丝”多么相像啊。她其实早就知道会在这里遇见什么,又勾起什么,所以,她不敢来。
8。牌友
此后,除了严家师母到王符摇这里来,有时候王琦瑶也会去严家。有人来打针,楼下的邻居便会告诉去弄底那一家找。不久,严家第二个孩子出疹子。这孩子已经读小学三年级,早已过了出疹子的年龄,那疹子是越晚出声势越大,所以高烧几日不退,浑身都红肿着。这严家师母也不知怎么,从没有出过疹子,所以怕传染,不能接触小孩,只得请了王琦瑶来照顾。要打针的人,索性就直接进到严家门里了。严先生从早到晚不在家,又是个好脾气,也不计较的。于是,她俩就像在严先生卧室开了诊所似的,圆桌上成日价点一盏酒精灯,煮着针盒。孩子睡在三楼,专门辟出一个房间做病室。王琦瑶过一个钟头上去看一回,或打针或送药,其余时间便和严家师母坐着说闲话。午饭和下午的点心都是张妈送上楼来。说是孩子出疹子,倒像是她们俩过年,其乐融融的。
这些天,也有些亲朋好友来看孩子的,并不进孩子房间,只带些水果点心之类的,在楼下客厅坐一会儿就走。其中有一个常来的,是严家师母表舅的儿子,算是表弟的,都跟了孩子叫他毛毛娘舅。毛毛娘舅在北京读的大学,毕业后分他去甘肃,他自然不去,回到上海家中,吃父亲的定息。父亲是个旧厂主,企业比严先生要大上几倍,公私合营后就办了退休手续,带两个太太三个儿女住西区一幢花园洋房。毛毛娘舅是二太太生的,却是唯一的男孩,既是几方娇宠在一身,又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做人,从小就是个极乖顺的男孩,长大了也是。虽是闲散在家。也不讨嫌,大妈二妈,姐姐妹妹的事,他都当自己的事去跑腿奔忙。无论是去医院还是去理发店,或者买衣料做衣服,要他陪他就陪,还积极地出主意做参谋。亲友间有不可少又不耐烦的应酬,也由他全包了,探望严家,便是其中的一桩。
毛毛娘舅来的那天,因为中午孩子又发了场高烧,请了医生来看,配药打针,忙到下午一点多才吃饭。听张妈说毛毛娘舅来了,就请他上楼来坐,反正不是外人,又是年幼的亲戚。毛毛娘舅坐在一边,她们俩吃着饭,酒精灯还点着。外边是阴天,屋里便显得很温暖。饭后,张妈上来撤了碗碟,毛毛娘舅便坐上素来,三个人一起闲聊。毛毛娘勇和王琦瑶虽是初次见面,但有严家师母左右周旋,谁都不会冷落着。这起居的房间又自有一股稳熟亲近的气氛,能使人消除生疏之感。说笑了一阵,毛毛娘舅就问有没有扑克牌,严家师母笑道:这里可没有你的对手。又向王琦瑶介绍,毛毛娘舅会打桥牌,每个星期天到国际俱乐部去打牌的。王琦瑶便赶忙地摇手,连说不打牌,不打牌。毛毛娘舅就笑了起来,说,谁说打牌啦?哪里有三个人打桥牌的。严家师母说:不打牌你又要什么牌呢?一边就站起来,拉开抽屉找牌。毛毛娘奥说:天下又不止只桥牌一种,有的是玩法呢!他接过牌来,在手里很熟练地洗着,然后说:其实桥牌也不难学的,非但不难,还很有趣。说着,就把牌四张一叠地发着,“叫牌”“打牌”地讲起来。严家师母说:看看,这不是得寸进尺,慢慢地就陪他玩起来了。王琦瑶笑着说:把他累死也教不会我们,到头还只他一个人在玩。毛毛娘舅说:桥牌真有这么可怕吗?又不是火坑陷阶。说罢只得把牌收起,哗哗地洗出各种花样,像一把扇子,或像一座桥,把王琦瑶看花了眼。严家师母说:你看他这手功夫,可以去大世界变戏法了。毛毛娘舅说:我不会变戏法,倒会算命,我结表姐算一个吧。严家师母说:你给我算命又不是本事,什么是你不知道的?要能给王琦瑶算出一二分,才可眼人。毛毛娘舅说和王琦瑶初次见面,就妄言人家过去将来的,未免大失礼了。严家师母就说:露馅了吧,什么失礼,借口罢了,真金不怕火来炼,你还是没功夫。毛毛娘舅一听这话,倒非算不可了。王琦瑶要推托,经不住严家师母的激将,说什么:你放心,保他算你不出!就只好由他算。毛毛娘舅又洗了一遍牌,在桌上发了一排,再发一排,来回地发,就像通关似的。发到末了,还剩几张,再一字排开,让王琦瑶亲手翻一张。王琦瑶刚翻过,就听铃响,那孩子在叫人了,赶紧抽身上楼。趁她上楼,毛毛娘舅压低了声问他表姐:表姐快告诉我,王小姐有否婚嫁。严家师母几乎笑出声来,数落道:我说你是骗人,你还不服。然后压低了声说:告诉你吧,这事是连我也不知道的。
这天下午,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转眼已到晚饭时候,严先生的汽车在后门批喇叭了。三个人却还意犹未尽,便约定好毛毛娘舅过一日再来,严家师母说到那日让张妈去王家沙买蟹粉小笼请客。隔了一天,毛毛娘舅果然来了,也是那个时间,这回她们已吃过饭,用缝被针桶莲心。酒精灯灭着,有一些气味散发开来,清爽凛冽的感觉。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话,前一日的高兴劲却接不上似的,有些冷场。等莲心拥完,就更没事情做了。毛毛娘舅又提议打牌,她们懒得反对,便同意下来。那口找出来的牌还没有收好,就扔在沙发上,毛毛娘舅说要教她们打“杜勒克”,所有牌中最简单的一种,一边讲解一边就发起牌来。这两个人是连理牌都不会的,他只得一个个地帮着理,理完之后才发现已将两位的牌全看过了,只得收起来重新洗过再发。免不了要说些取笑的话,气氛就活跃了。打这样的牌,又是同这么两个人,毛毛娘舅十分心里用一分就够了。严家师母一边打牌一边缅怀麻将的乐趣,也只用了三分心。只有王琦瑶是十分心都用上了,眼睛只看在牌上,每一次出牌都掂量过的,只是无奈得牌不如人意,总是小牌多于大牌,所以每每反是输,而那两位却一人一副地赢,便十分感慨地说:看来成败自有定数,不能强夺天意的。毛毛娘舅说:王小姐原来还是个天命论者。王琦瑶刚要开口回答,严家师母却抢过去说:天命不天命我不懂,可我倒是相信定数,否则有许多事情都解释不来的;比如我们严先生老家有个人,是个摆渡的,有一天晚上,人都睡下了,却有人喊着渡河,他只得起来撑过船去,把那人摆过河,那人上了岸往他手里塞了个什么,硬硬的,就匆匆地走了;严先生他家乡人张开手一看,原来是块金条,他用这金条买了一批粮食,想不到第二年就是荒年,这批粮食卖了好价钱;发了财,也木摆渡了,到了上海,正碰上发行橡皮公司股票,统统买成股票,不想三个月后橡皮公司就破产倒闭,一分不剩,只得回乡下去再摆渡;后来才知道,那给他金条的摆渡客,实是个强盗,犯了杀头罪,那天是连夜出逃。说的和听的都忘了打牌,不知该谁出牌,只得和了再从头打。
毛毛娘舅说:这也是偶然。王琦瑶不同意道:我看恰恰是必然。严家师母又打断她说:我不管什么偶然必然,我只知道什么都不会平白无故临到头上,总是有道理,这道理又不是别的好商量的道理,而是铁打的定规。王琦瑶也说:命里只有七分,那么多得的三分就是祸了;我外婆说过苏州阀门有一个青楼女子,品貌都是一般;有一日来了一个扬州盐商,富比王侯的,一眼看中她,为她赎了身,进门不久太太就病故,立刻扶正,第二年生下儿子,本是高兴事,不料那孩子三个月就露出了呆相,原来是个聋哑儿,再过三个月,那女子便得了不吃不喝的病,一命呜呼;人们都说是福把她的寿给折了,因她本是个福浅之人。严家师母点头感慨不已。毛毛娘舅则道:你说的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王琦瑶就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温说到底也是个定数的事,总是指一定的分寸,但这分寸是因人各异。毛毛娘舅不再反驳,三人接着打牌。打了一阵,毛毛娘舅也有故事要讲了。他说的是他父亲的一位老友,十年前亡故,死的那一刻,墙上的电钟停了,因那钟很古旧,又是很高的墙上,说是要修,却也一天推一天的,竟拖了十年,到了半年前,老友的太太生了不治之症,也死了,就在她闭眼的时分,那钟竟走动起来,一直走到如今再没停过。故事说完,三人都静默着,太阳西移了,屋里暗了些,透过纱帘,却可看见对面的窗扇,被太阳照得晃眼。心里有些生畏,又不知畏惧什么。这时张妈走上来,说莲心汤已煮好,什么时候去买蟹粉小笼。严家师母这才醒过来,赶紧说,现在就去,又嘱咐买好后坐三轮车回来,免得乘公共汽车挤漏了汤水。张妈应了下去,王琦瑶看看时间该给孩子打针,便点了酒精灯煮针,那蓝火苗一摇一曳的,房间里顿时有了春色。
这个下午虽没有上一个的热闹高兴,却是有些令人感动的。张妈买回的小笼包子还烫着嘴,汤水也饱满。又新沏了一道茶,“杜勒克”且从头来起。一晃眼一下午又过去了。严家师母说:如今天短了,刚开始就结束,干脆,明天毛毛娘舅上午就来,中午在这里吃饭,我让张妈烧个八珍鸭,是张妈的拿手菜,过年才烧的。毛毛娘舅说:还是几年前,母亲在表姐这里吃过,回去就让烧饭的李大过来学,虽是正传,也不如真经啊!严家师母说:是啊,说起来已有四五年了,那时亲戚走动得还勤,现在都疏远下来,难得见一面,前天你来,我倒吓一跳,忽然间冒出个大人了。又转向王琦瑶说:你不知道他小时的样子,西装短裤,白色的长筒袜,梳着分头,像个小伴童,婚礼上专门牵新娘的礼服的。毛毛娘奥说:难道长大就讨嫌了?严家师母不由神情黯淡了一下,说:人是不讨嫌,只是这一身衣服,左看右看不入眼。毛毛娘舅穿的是一身蓝味叽人民装,熨得很平整;脚下的皮鞋略有些尖头,擦得锃亮;头发是学生头,稍长些,梳向一边,露出白净的额头。那考究是不露声色的,还是急流勇退的摩登。王琦瑶去想他穿西装的样子,竟有些怦然心动。严家师母感慨了一会儿,三个人便散了。
再一日来,天下起了小雨,寒气逼人的,都添了衣服。午饭时,临时又添了一个暖锅,炭火烧旺了,汤始终滚着,菠菜碧绿,粉丝雪白。偶尔的,飞出几点火星,噼噼啪啪地响几声。半遮了窗户,开一盏罩子灯,真有说不出的暖和亲近。这是将里里外外的温馨都收拾在这一处,这一刻;是从长逝不回头中揽住的这一情,这一景;你安慰我,我安慰你。窗户上的雨点声,是在说着天气的心里话,暖锅里的滚汤说的是炭火的心里话,墨绿的窗幔里,粉红的灯下,不出声都是知心话。王琦瑶吃鱼吃出一根仙人刺,用筷子抹着,往下一抛,仙人刺竟站住了,严家师母便问许了什么心愿,王琦瑶笑而不答。严家师母再追问,就说没有心愿。严家师母不信,毛毛娘舅也不信。王琦瑶说:不相信就不相信,反正是没有。严家师母就说:你瞒我,还能瞒他,毛毛娘舅可是会算命的。毛毛娘舅说,我不仅会算命,还会测字,不信就给一个字。王琦瑶不给,严家师母说,我帮她给。四周看看,看到窗外正下雨的天,随口说:就给个天字吧!毛毛娘舅用筷子蘸了汤,在桌上写个“天”,然后把那两横中的人字头向上一推,说:有了,王小姐命有贵夫。严家师母拍起手来,王琦瑶说:这字是严家师母给的字,贵夫也是她的贵夫,要我给,我偏给个“地”字。毛毛娘舅说:“地”字就“地”字。也用筷头蘸了计水写了个“地”,然后从中一分,在“也”字左边加个“人”字旁,说:是个“他”,也是个贵夫。王琦瑶用筷头点着“地”字的那一边说:你看,这不是入土了吗?本是顺嘴而出的话,心里却别的一跳,脸上的笑也勉强了。那两人也觉不吉祥,又见王琦瑶神色有异,便不敢再说下去。严家师母起身喊来张妈给暖锅添水加炭,毛毛娘舅趁机恭维张妈的八珍鸭,换过话题。等那暖锅再次滚起,火星四溅,王琦瑶才慢慢恢复过来。
喝了一会儿汤,王琦瑶缓缓地说:这世上要说心愿,真不知有多少,苏州有个庙,庙里有个水池,丢一个铜板发一个心愿,据我外婆说,庙里的和尚全是吃这池底的铜板,可见心愿有多少,可是,如愿的又有几个呢?这话题本已经避过不谈,不料王琦瑶反倒又提起了,他们两个不知该接不该接,怔着。暖锅里的汤又干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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