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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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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雪……”新月神往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她的眼前浮现出了粉琢玉妆的燕园,未名湖畔,一个洁白的世界,白雪下面,露出备斋的画栋雕梁,一条雪路通往白色的湖心小岛,她静静地位立在亭子旁边,耳畔传来令人心醉的琴声……啊,她多想再回到那个地方,多想再回到那个时刻!那时候,她多傻,爱情来临了,自己还不知道呢!等她知道了,却已经离开了燕园!现在,她多想站在那个小岛上,向着未名湖、向着所有的人,大声宣布:我爱他!爱他!爱他!同学们会大吃一惊吧?没关系;谢秋思会妒嫉吧?没关系;被人妒嫉也是一种幸福啊!
  面前的冰雪消融了,她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好糊涂啊,燕园已经不属于她了,楚老师也已经不属于她了,妈妈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宁可让她死,也不能……
  “啊,妈妈……”她闭上眼睛,结束了徒劳无益的遐想,痛苦地呼唤着妈妈。
  陈淑彦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新月,你想妈妈吗?妈刚才还说要来看你呢,那让她明天来吧?”
  “不用了!”泪水从新月的睫毛下面涌流出来,“明天……把妈妈的照片带来……就行了……”
  天星的脸色变了:“照片?新月,你……”
  “哥哥……”新月睁开泪眼,望着天星,流露出难言的歉意,她不能伤了哥哥的心,只好有意改换了“妈妈”的含义,“你……你还得好好地孝敬爸爸和……妈妈……”
  两串热泪从天星的一双大眼睛中无声地滚落,他伸出粗大的手掌,颤抖地抚着妹妹的小手,善良的妹妹,柔弱的妹妹,可怜的妹妹,你原来心里都清楚啊!
  此刻,韩子奇正在西厢房中痛苦地呻吟。他根本不可能安眠,一走进自己的书房兼卧室就感到孤独和恐怖,他后悔刚才从医院回来,看不见女儿他就坐卧不宁。他来到女儿的房间里等着天亮,抚摸着女儿的床铺和桌椅,才得到一丝安慰。这大铜床,这写字台,这老式木椅,是女儿的,也是冰玉的,桌面上至今还摆着冰玉的照片,女儿的枕头旁边摆着冰玉留给她的那封信,昨天晚上,她看完这封信就……他的手颤抖着,把信收起来,拉开写字台的抽屉,装进去。抽屉里,赫然摆着天星送给新月的那只翠如意,那本来是冰玉送给天星的,天星又还给了新月!这一双儿女亲如手足,做父亲的却给他们的心灵都留下了创伤,他曾经让儿子失去了父亲,又让女儿失去了母亲,他的不可饶恕的罪责,谁能够原谅啊!
  他猛地关上抽屉,不再看那封信,不再看那只如意,可是,照片上的冰玉却在向他微笑!啊,冰玉,你在哪里啊?你知道我们的女儿正在遭受不幸吗?我已经失去了你,不能再失去女儿了,如果……如果命运真的对我这样残酷,那么,我死后都没有面目再见你了!
  他恐惧地望着这张照片,望着这个贮满了痛苦的房间……
  天快亮了,韩太太做了“小净”,在上房东间的卧室里,像每天一样,面对至高无上的主,虔诚地做晨礼。严格按照规定的动作,完成了两拜,然后,她久久地跪坐,默默地祈求至慈至恕的主给这个家降福,给女儿免灾。唉,女儿是个可怜的孩子,从小没有妈,又得了这样的病,一病就是两年,今儿好了,明儿又犯了,这么样儿下去,别说她自个儿受不了,别人也受不了啦!……
  西厢房里,疲倦已极的韩子奇伏在写字台上睡着了,两手还在捧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冰玉和女儿微笑着,看着他……
  女儿向他走来了,她一点儿病容也没有,穿着白裙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扎着她喜欢的那种不用头绳也不用猴皮筋儿的短辫子,洁白细润的脸上洋溢着甜甜的笑意,一双黑亮的大眼睛闪烁着青春的光彩,她推开西厢房的门,带着一股春风,轻捷地奔向父亲:“爸爸!我回来了,我好了!”
  “啊,你好了?好了!”巨大的幸福融化了父亲的心,韩子奇一跃而起,紧紧地抱住女儿……
  激动的泪水冲开了他的双眼,面前没有女儿,他抱着的是那张照片!
  “新月!新月!……”韩子奇疯狂地呼唤着女儿,奔出西厢房,朝大门口迎会,他确信,女儿一定是好了!
  输液管中的药水,一滴,一滴……
  “嫂子……几点了?”
  “五点了,天快亮了。”
  “噢……”
  “新月,你睡一会儿吧?”
  “我不困……就愿意跟你们……说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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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后再说,”陈淑彦抚着她的手,轻声说,“等你好了,咱们慢慢儿地说,日子长着呢!”
  “嗯……”
  “等你出了院,我还上西厢房陪着你住,陪着你玩儿;你身体恢复好了,咱们出去转转,散散心,香山、颐和园、八达岭、十三陵,这些地方咱们还没玩儿遍呢!”
  “那多好啊!……”新月的脸上泛起笑容,眼里闪着光彩,美好的憧憬使她突然非常兴奋,像个孩子似的笑出了声,引起了一阵咳嗽。
  陈淑彦用手给她抚着胸口:“新月,你歇一会儿!”
  那颗兴奋的心却不肯停歇!咳嗽平息下来,她喘息着,用过去的称呼叫着嫂子:“淑彦……”
  “嗯?”
  “还记得……咱们一块儿上学的那会儿吗?多……多好玩儿?”
  “是啊,”过去的学生生活在陈淑彦心中唤起了甜蜜的回忆,那些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现在做了妻子,又将要做母亲,想起少女时代就一阵心酸。但她不愿意在新月面前流露自己的伤感,极力微笑着,顺着她说,“那会儿,咱俩老是摽在一块儿,女生说我是你的‘丫鬟’,男生说我是你的‘保镖’,我不怕他们说!你看,到了儿咱俩真成了一家人,永远在一块儿了!”
  “永远……”新月无限依恋地看看她,“淑彦……把你的手……给我……”
  陈淑彦伸出自己那由于妊娠而发胖的手,握住新月那软弱无力的小手,心里感慨万千!
  “淑彦,我要是……真能好了……”两串泪珠从那双明亮的眼睛中缓缓地流下来。
  “新月,你能好,一定能好!”陈淑彦心里一沉,不知道她的情绪怎么突然变了?
  新月的那双眼睛黯淡了,声音变得十分微弱:“可要是……不能好呢?”
  天星的脑袋像被谁猛地击了一拳,嗡嗡作响,他扶着床沿,愣愣地望着妹妹:“新月,你可别往坏处想啊!”
  “哥哥……”新月半闭着眼睛,哥哥的脸模模糊糊地靠在她的面前,她感到哥哥呼出的热气温暖着她,“哥哥……我不能不想到……要是不能好,就……”
  “别说!我求你别说!”天星的脸贴着妹妹的脸,兄妹的泪水流在一起!
  新月的嘴唇嚅动着,吸吮着哥哥的热泪,一阵喘息,还是艰难地说出了她要说的话:“……我就把……把爸爸交给你和嫂子了……”
  “别……别说这话!你能好!”天星紧紧地抱着妹妹,他决不相信妹妹会离开他!“等你好了,跟我回家去!”
  陈淑彦的泪珠滴滴答答落在新月的手上,心怦怦地跳,一个不祥的念头闪过她的脑际,她不敢往那儿想,却又无法驱除那个可怕的阴影!
  守在旁边的护士匆匆走进了隔壁房间。
  卢大夫随着护士走过来。她默默地扶起天星,用听诊器探测着新月的心肺,一双慈母似的眼睛注视着新月。
  新月闭着眼睛,艰难地喘息。
  天星和陈淑彦肃然望着卢大夫,但不敢问她,害怕听到什么可怕的话。
  卢大夫什么也没说,只是悄悄地加大了输氧管的气流。
  “我……”新月的嘴唇张了张,伸出干涩的舌尖,舔舔嘴唇,“想……喝点儿……水……”
  陈淑彦询问地望望卢大夫,卢大夫点了点头。
  陈淑彦把带来的橘汁水倒在杯子里,用小勺送到新月的嘴边,一口,两口,新月贪婪地吸吮着。她并不渴,只是心里有一个念头:喝水,活着……
  三口、四口……又停下了。
  “几点了?”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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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五点半了。”陈淑彦凑在她耳边说。
  她又艰难地睁开眼:“天……怎么还不亮呢?……”
  “快了,天就要亮了,你是等楚老师吧?天亮了他就来了,你耐心地等一等……”
  “嗯……”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努力把眼睛睁大,“告诉我……哪边是东方?我看看……”
  “这边,窗户这边就是。”陈淑彦放下手里的杯子,扶着她的头,把她的脸朝向东方,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窗外还是黑沉沉的,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雪花扑打着玻璃。
  新月注视着窗外,喘息着,焦躁不安:“怎么……天还不亮?太阳……还不……出来?”
  “噢,”陈淑彦明白了她的意思,“雪天,没有太阳,别着急,快亮了,快了!”
  新月微微点点头,闭上眼。天总会亮的,没有太阳也会亮的,她相信;但是,要快一点儿,天亮了,她就可以看到楚老师了。她多想早一点儿看到他!
  她喘息着,焦急地等着他。
  她的眉毛动了动,嘴唇动了动。
  “新月,”陈淑彦抚着她的手,“你安静一会儿,别说话。”
  新月的嘴唇还在艰难地嚅动。
  陈淑彦把耳朵贴在她的嘴边,听到她那微弱的声音:“我……衬衣……口袋里……”
  “嗯,嗯……”陈淑彦急忙把手伸到她的胸前,颤抖着摸索,不知道那里边有什么东西。
  那只手抽出来了,捏着一枚闪闪发光的校徽,白底上铸着四个红字:北京大学。
  陈淑彦的手瑟瑟发抖,打开了校徽上的别针,把它端端正正地别在新月的胸前。随着微弱的呼吸,校徽轻轻地起伏。
  新月闭着眼睛,她在积蓄力量,心里数着自己的呼吸,等着,盼着……
  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心跳越来越缓慢,像是一条丝线般的细流,在沙漠中艰难地流淌,马上就要干涸了!
  但那一线细流还是不肯干涸,还没有流尽最后一滴。她盼望的那个人还没有到来……
  陈淑彦屏住了呼吸,焦急地盯着手表的指针,六点零一分了,零两分了,零五分了……
  楚雁潮仍然没有到来。他的路太远了,大远了!
  淡淡的曙光悄悄映上东窗……
  新月的嘴唇又在嚅动,声音低得几乎难以分辨:“天……亮了吗?”
  “快了,”陈淑彦指着窗外说,“你看,有点儿亮了!”
  “噢……”她惊喜地抬起睫毛,极力把眼睛睁大,看着东方,“我……怎么……看不见?”
  “新月!你……看不见?”天星慌了!
  “看不见……”她大睁着眼睛,面前仍然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哥哥……你在哪儿呀?”
  “新月,我在你跟前儿呢,”天星惊恐地抓住她的手,“你看看我!……”
  “我……看不见……”绝望的泪水从她那茫然的眼睛中涌流出来,这眼睛怎么了?再也看不见哥哥、嫂子了?看不见爸爸了?看不见妈妈的照片了?看不见楚老师了?


  “楚……”她竭尽全力呼唤他,但仅仅喊出了一个字,就突然停住了!
  “新月!新月……”天星和陈淑彦像突然跌入了万丈深渊!
  医护人员紧张地抢救……
  楚雁潮还在进城的途中。大雪封路,公共汽车的速度减慢了,拖延了他的宝贵时间,他心急如焚,新月在等着他呢!他让天星等新月醒了就告诉她:天亮了他就到,现在新月醒了吗?不能让新月失望,必须尽快地赶到她身边!
  泪水打湿了卢大夫的眼镜,她深深地叹息着,收起了听诊器,拔下抢救器械的皮管,伸出慈爱的手,给新月阖上那张着的嘴和半睁着的眼睛,尽一个医生的最后一项职责。
  新月没有等到她盼望的那个人,终于丢下一切,走了!对这个世界,她留恋也罢,憎恨也罢,永远地离开了!
  洁白的床单在护士的手中抖开,覆盖上新月的身体,覆盖上她的脸。
  “新月!新月!”陈淑彦扑在床上,抱住她不能离开的妹妹但是,新月已经听不见她的呼唤了!
  护士拉起她,推动这张四轮病床,要把新月送走了,送进一个叫“太平间”的地方。
  “不!她没死!她怎么会死!”天星全身的热血都涌到脸上他像一头暴怒的雄狮,疯狂地扑过去,把护士一把推开,扑在妹妹的身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新月!新月啊!”
  新月没有任何声息,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哭声!
  “新月!新月!”天星的血管要爆炸,筋骨要迸裂,“你怎么能死!你得活着啊!”
  新月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她永远也不可能回答了!
  天星那铁锤似的拳头锋挣作响,血红的眼睛在冒火,他愤怒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周围的人,他要复仇,要讨还他的妹妹,却又找不到对手!
  医生和护士都没有阻拦他,他们眼里也都含着泪水……
  火焰熄灭了,天星无力地垂下了头,泪水洒在妹妹的脸上!
  “新月!新月……”他轻轻地叫着妹妹,小心地把她抱起来,托在那两只强壮的胳膊上,向前走去,“新月,回家了,跟哥哥回家去!”
  天终于亮了,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很低,抖落着凌乱的雪花……
  风雪卷着楚雁潮向医院扑去!
  他奔进医院大门,奔进标着刺目的红字的急诊室,奔进新月躺着的那间观察室……
  那张病床已经空了。
  他愣了:“新月!新月呢?”
  他茫然四顾,不知道新月到哪里去了,怎么家里的人也不在这儿?
  他慌乱地退出观察室,一个人默默拦住了他……
  是卢大夫!
  “卢大夫,新月呢?”他急切地抓住卢大夫的胳膊。
  那双挂着泪珠的眼睛,透过镜片看着他,含着深深的歉意:“我……没能为你留住她!”
  “啊!——”一声肝胆俱裂的惨叫,楚雁潮的灵魂崩溃了!
  漫天飞雪,他不顾一切地在街上狂奔!行人在他面前让路,汽车在他面前煞车,红灯在他面前失灵了!在他眼里,这个世界已经一片空白,只看见新月的身影在茫茫天际飘逝,他要拼尽全力追上去!新月,等等我!
  茫茫大雪笼罩着“博雅”宅,森森寒气封锁着“博雅”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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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房客厅里,安放着新月的“埋体”(遗体),她静静地躺在“旱托”上,等待接受最后的“务斯里”(洗礼),身上蒙着洁白的“卧单”,身旁挂着洁白的慢樟,上面用阿拉伯文写着:没有真主的许可,任何人也不会死亡,人的寿命是注定的。
  我们都属于真主,还要归于真主。
  面如槁木的韩子奇夫妇守护着女儿;悲痛欲绝的天星夫妇守护着妹妹。
  丧魂失魄的楚雁潮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的眼睛定定的,声音嘶哑地呼唤:“新月!新月……”
  韩太太不安地站起来,他……他怎么来了?
  “楚老师!”陈淑彦痛哭着迎上去……
  天星迎面抱住他,号啕大哭:“您来晚了!来晚了!”
  “新月呢?新月!……”楚雁潮痴痴地看着那洁白的布幔,急切地寻找新月!
  韩太太惊惶失措,她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可不能……不能……”
  她决不能允许楚雁潮再见到新月!穆斯林的“埋体”带着神圣的信仰,她就要去见真主了,怎么能暴露在一个异教徒面前?
  “妈!”陈淑彦苦苦地哀求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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