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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道-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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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腐败大案尘埃落定之后,尽管他还算清白地躲过一劫,但前途未卜,他的心情阴郁极了,每天过着黑白颠倒的日子,白天蒙头大睡,晚上和朋友胡吃海喝,日子过得如同嚼蜡一样无滋无味。政治在他心目中早就成了顶礼膜拜的宗教,他认为世界万物的中心和本质只能是政治,他觉得他就是为政治而生的,他的整个生命必须致力于政治,甚至可以为政治而牺牲,如今他失去了侍奉权力的机会,被边缘化了,他怎么可能不抑郁呢?要知道,一旦离开仕途,他将无法寻找自我。他有一种平白无故被抛弃的失落感,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直煞费苦心去做心目中的“他”或“他们”让他做的人,“他”或“他们”却在关键时刻无情地抛弃了他。他心有不甘,尽管他从小就唱“从来就没有救世主”的歌,但是他更喜欢“他是人民的大救星”的曲调。在这些命运乖舛的日子里,他太希望有一位大救星能拉他一把了,于是他在梦中反复梦见他的大救星,只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每一次梦见的大救星都是刚刚上任不久的新任代市长。难道自己与这位代市长还会有什么缘分吗?这是怎样一个妄想啊!谁还会用腐败分子的秘书呢?
就在他躲在睡梦中痴心妄想时,他竟然意外地接到了代市长秘书打来的电话,通知他马上去见代市长。他受宠若惊地问,代市长为什么要见他?秘书话里有话地说,去了你就知道了。语气让他心里非常紧张,这种紧张只有专案组找他时有过,他不知道是福是祸,撂下电话后,他下意识地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
市政府大楼庄严肃穆,“实事求是”四个大字在阳光的照耀下异常鲜红,他怀着复杂的心情仰望了一眼八楼东南角的几扇窗户,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那是代市长的办公室。
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敲了敲代市长办公室的门,没想到开门的不是秘书,竟然是代市长本人。这个经常在他梦中出现的高大身躯,面皮黝黑,鼻直口阔,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代市长热情地将他迎进办公室,亲自在饮水机上给他倒了杯水,一番嘘寒问暖之后,代市长充分肯定了他在协助调查期间的表现,称赞他出污泥而不染的品德,这种品德在腐败如麻的今天显得尤为难能可贵。他万万想不到代市长会给他如此高的评价,一激动眼泪险些涌出来。代市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和蔼地说:“商政,机关里都称赞你的笔杆子硬,综合一处缺一位像你这样久经历练的处长,跟我干点实事怎么样?”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地支吾道:“市长,只是会不会……会不会……”代市长声音洪亮地笑道:“你是说我起用你在我身边工作,会不会遭人诟病,我就是要把你当做一面‘廉洁自律’的镜子,让全市机关干部看见你都情不自禁地照一照自己,打铁还需自身硬啊!”代市长抛出的橄榄枝太诱人了,他的心一下子就被招安了,但是他毕竟是刚刚经历了风雨的人,一时还搞不清楚,这次机遇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还是砖头,他深知官场上最怕讲错话、上错床、跟错人,他已经跟错一次人了,会不会跟错第二次?他窥视了一眼代市长高大的背影,心想,应该不会!这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也是一个魅力十足的人。他心里还隐藏着在政治上“小卒过河”的理想,想不到命运又给了他一次东山再起的机会,他怎么可能放过呢?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成为心目中的“他”或“他们”,他宁愿成为代市长政治棋坛上的一枚棋子。
没想到,他上任的第二天,就被代市长震撼了。原来他上任头一天下班前,放在代市长办公桌上十几封群众来信,大多是农民工讨薪的,他知道代市长有个习惯,每天早晨浏览一遍报纸后,先看群众来信。当然每天两三百封群众来信,代市长不可能封封都看,这件事由综合一处负责筛选。代市长非常重视民生问题,特别是弱势群体的权益得不到保障时,会义愤填膺。
第二天早晨,代市长浏览完报纸后,开始处理群众来信,当然大部分信件按惯例都批转到相关部门处理,但是有一封信代市长看罢却坐不住了,在办公室来回踱了十几圈,连秘书看着都有些发毛了。“太不像话了,人家三年上访几百次,问题都得不到解决,这还叫人民政府吗?”代市长握着那封皱巴巴的群众来信的手在微微颤抖,黑着脸让秘书马上备车,同时通知他一起进山。秘书为难地说:“市长,两会马上就要召开了,今天上午安排您走访人大代表。”代市长不容置疑地说:“走访人大代表取消,咱们今天走访这对可怜的老夫妻!”“不行!市长!”秘书上来了倔劲顶撞道,“两会召开之前,走访人大代表是最重要的,您别忘了,您的市长前还有个‘代’字呢!”“如果这对老夫妻反映的问题不能够及时得到解决,我还有什么脸去见人大代表!”代市长的话掷地有声,秘书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辆吉普车拖着长长的尾尘,顺着黑水河向山里疾驶,一路上,代市长面色凝重,不停地抽烟,黧黑的脸庞,越发显得铁青难看。
正是开河的季节,黑水河上游一块块冰凌汹涌而下,迫不及待地撕裂原野,摩擦着、撞击着、倾轧着、摞叠着,泡沫横飞地向远方艰难地奔去,水汽之中似有一群群传说中的黑龙,一会儿探头探脑地窥测着两岸,一会儿嚣张地施展着吓人的淫威。吉普车仿佛是与黑水河赛跑,终于在一个山口处将黑水河甩在了后面,顺着一条土路七弯八拐地一路颠簸,驶进了一个小山村,停在了三间黄泥房前。
他第一个下了车,发现院子里一个枯瘦的老汉正在拾掇农具。
“是姚大爷家吗?”他客气地问。老汉直起腰,泥塑一般望着从车上下来的几个人,苍老的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目光呆滞,仿佛是个瞎子。“你们是……?”老汉凄然地问。
“姚大爷,我们是市政府的,市长看了您老写给他的信很重视,亲自来看您来了!”他放开嗓音温和地说。
老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揉了揉眼睛定睛打量着代市长,由于畏惧,两条腿就像是不会打弯的木棍一样,杵在那里,代市长紧走两步,一把抓住老汉干枯的双手,脸上挂着愧疚的神情,亲切地说:“老哥哥,我是新任代市长,今天是专程登门向您道歉的,我们的工作没做好啊,让您受了不少委屈,实在对不起啊!”
“……市长!”老汉这下信了,两颗混浊的老泪从深陷的眼窝里慢慢地滚落下来,激动得两片厚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但哽咽得什么也说不出来,这时黄泥房的旧木门咣当开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农妇走了出来,恍惚地问:“孩子他爹,来客人了?”老汉如梦初醒地一把拉过妻子的手,两眼闪着混浊的泪光,激动地说:“救星!老伴,快跪下,咱们的救星来了!”说完“扑通”跪在地上,“咚咚咚”地在地上磕起头来。
代市长赶紧扶起老两口,满脸惭愧的神情,用无地自容的口吻说:“使不得,使不得,老哥,老嫂子,是我们当干部的没做好工作,该磕头的是我们啊!”
“市长啊,三年啦,三年没见到我那可怜的儿啦!”老妇泣不成声地哭诉道,“孩子他爹到处找官不见官呀!想不到,市长咋就辛辛苦苦地来看我们了?菩萨显灵了,青天大老爷呀!可得为我苦命的儿子做主啊!……”哭诉声惊天地,泣鬼神,令人撕心裂肺。
一阵哭诉之后,老两口哆哆嗦嗦地拉着代市长的手,将他们请进黑黢黢的屋子,坐在火炕上,你一句我一句地又哭诉起来。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老汉抹了一把眼泪,悲愤地说,“刚插完秧,我儿子就带着几十个小伙子到东州西塘区河滩镇黑水河畔的一个大采沙场打工……”
他听罢心里一紧,因为他知道那个采沙场是常务副市长的小舅子开的,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代市长。代市长显然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么复杂的一层关系,听罢脸色更加铁青起来。
“市长啊,”老汉塌陷的两腮痛苦地抽动着,松垂的眼皮里兜着混浊的泪水,酸楚地说,“我儿子领着村里几十个壮劳力足足在这个采沙场干了一年啊,可是老板连一分工资也没给,我儿子领着大伙找老板要工钱,结果老板让保安放出五六条大狼狗见人就咬,保安们也手拿铁棍见人就打,不光我儿子的腿被打折了,村上去的几十人身上都带了伤。我儿子咽不下这口气,伤好后再去讨薪,结果这一去就再也没见人影……”
老汉说到这儿,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老妇的表情痛苦难言,嘴角一直在颤抖嚅动,泪水一直不停地迸流着,呜咽着说:“可怜我那儿啊,平白无故地被关进了劳教所,老头子气不过,就到市里告,三年多了,老头子跑了市里几百趟啊,家里该卖的都卖了,市长,苦啊!呜呜呜……”
“市长,青天白日,竟然有人如此欺压百姓,也不知俺可怜的儿子是死是活呀!青天大老爷啊,既然您来看我们了,我们……我们说啥好啊,只求求您救救我苦命的儿子吧!……”说完,老汉拽着老伴又要给市长磕头,代市长连忙拦住,强烈的负疚感涌上心头,激愤地一拍炕桌说:“老哥哥,我以代市长的名义,向您保证,我今天就还您一个公道!”说完就让他和秘书分别通知十几个相关部门的一把手立即赶到这里,代市长要现场办公。
就这样,一场别开生面的市长办公会震动了东州官场……
这是我最为感动的一则传闻,只是传闻中并没有提到这到底是东州市哪个县哪个乡哪个村发生的故事。传闻中老汉的姓氏五花八门,我只是选择了其中的一个姓,可是我打听了很多人都说不清这件事到底发生在哪个村子,其实一切貌似合理的生活都经不起推敲。不过,我的确从商政花样翻新的传闻中悟出了小说的味道。我说过,我搜集这些传闻是想创作一部长篇小说,但是我无法将这些传闻都演绎下去,以我对商政的了解,我猜测但凡有一线希望回归仕途,他也不会放弃的,政治犹如美女,连我都有一种与之交合的快感,何况视政治如生命的商政?离开政治,我和商政寻找自我的意义都将丧失,而且不是部分丧失,是全部丧失,荡然无存。因此,我觉得如果让这些传闻像小说一样继续演绎下去,必须让商政回归仕途,当然这种“必须”是我的猜测。尽管是我的一厢情愿,但我却觉得很贴近实际。为了使以后的文字更生动,我们将不再像整理传闻似的模糊人物姓名,而是让各种有名有姓有身份的人物都粉墨登场,如果对号入座的话,传闻中的新任市委书记应该是罗立山。新任代市长应该是廖天北,他的秘书叫郭鹤年。常务副市长应该是王伯寿。一旦人物有名有姓,你们或许会发现生命就是一场即兴演出,所不同的是每个人演的都是他人,而不是自己,为什么在所有的时候,我们都不是自己,而只是一个角色,这正是我试图回答的问题。
·3·
阴:真真假假
二、四象:猜测
猜测一
做自己还是做一个模仿者?这种哈姆雷特式的问题一直纠缠着我。得到廖天北的赏识,我多么希望能像重生的凤凰一样,找到属于自己的“真正的生命”,然而与从前一样,人生就像一个有活动关节的木偶,注定是一场模仿。我不再想做一个拙劣的模仿者,因为我深知所有赝品都难逃可悲的下场。然而连廖天北都曾感慨地说:“商政,你知道做市长最难的是什么吗?就是没有办法做自己。”他都苦于没有办法做自己,我一个小幕僚又如何寻找自我的意义呢?无非是躲在别人的梦里当一个看客而已。对我来说,我做梦都想钻进廖天北的躯体内,展开一场新生活。然而当我第一次尝试着钻进他的梦里时,就深深体会到了他无法做自己的无奈。
那是我被廖天北重新起用的第二天,阳光像被染上了灰蒙蒙的颜色,他为了一对上访几百次未果的老夫妇,亲自登门道歉,并拍着胸脯承诺一定还老夫妇一个公道,为此召集十几个部门的一把手召开了现场办公会。然而问题并没有当场解决,因为那些部门的一把手大多是归王伯寿主管的,采沙场老板又是王伯寿的小舅子,他沮丧地意识到在自己声音后面总有一种嗡嗡的背景噪音不停地萦绕,这让他十分恼火,却又无从发泄。王伯寿在东州经营二十多年了,根基深厚。他虽然是从副省长的位置上派过来的强龙,但是俗话说得好,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他着实体味了一次强龙的孤寂和地头蛇的强悍。地头蛇欺的是他这条强龙脑袋上的“代”字,却不知他是个不信邪的人,他拉着架势要给地头蛇一点颜色看看,为此他决定回去后,立即召开常务会议,继续研究解决老夫妇的上访问题。
告别了那对枯蒂莲般的老夫妻,吉普车风驰电掣地向东州城驶去,一路上,廖天北在不停地抽着烟仿佛在极力遏制内心深处汹涌澎湃的内疚,又像是在忍受来自地狱的阴冷的嘲笑声。郭鹤年觉得有必要提醒他几句,便壮着胆子问:“廖市长,要不要和王伯寿打个招呼?”“没必要,”廖天北没好气地说,“难道他不清楚自己的小舅子每天都在干什么!他小舅子如果没有他这个当常务副市长的姐夫,敢这么无法无天吗?!”一句话噎得郭鹤年再也不敢言语。我们在沉默中急速前行,我抬眼望了望车窗外的天空,一大片灰蒙蒙的寒云压了过来,看来又要下雪了。老大腐败掉后,王伯寿预料到东州的党政班子必做大的调整,他一直有当市长的梦想,为此没少进京搞动作,但是他忙活了半天,还是枉费了心机。廖天北的到来彻底断了他当市长的念想,但是他在东州经营多年,上上下下的关系盘根错节。廖天北一到东州就感到了有一股难以驾驭的势力。我猜想,廖天北大刀阔斧地处理王伯寿的小舅子,而且不跟他打招呼,就是想杀一杀这股势力的煞气,镇不住这股势力,廖天北很难打开东州的工作局面。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亲自召集的常务会议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过瘾,因为王伯寿早就得知了他进山的消息。王伯寿很清楚,廖天北此行是冲他来的,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王伯寿更清楚“两会”前夕正值选举,任何负面消息都可能影响选票,为了自己的前途委屈一下自己的小舅子还是值得的,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因此,王伯寿在廖天北尚未出城时就已经下手了。到晚上开会时,老夫妻的儿子已经从劳教所放了出来,而且由市公安局派专车送回了家,几十位农民工的工资也得到了解决。王伯寿还亲自命令市公安局刑拘了自己的小舅子。他还在廖天北返回东州城之前,派人给老夫妻送去了三万块钱,作为他们的儿子平白无故被劳动教养三年的补偿。他如此工于心计,让廖天北非常被动,本来想打一场聚拢人心的漂亮仗,中途却流产了,不仅没有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还让王伯寿博得个大义灭亲的美名,廖天北不禁为对手的狡猾与强大而暗自叫苦。
正是在那次常务会之后,廖天北向我发出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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