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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庄-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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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也从炕上往下爬,子路却掐灭了烟头,躺下去,听着外屋里西夏和菊娃嘻嘻哈哈说话,听明白了,原是西夏和苏红去了白云湫,才走到半路,鞋被水冲走了回来的。菊娃在告诉说,她是买了些黄羊肉,送过来让西夏尝尝,西夏在城里一定是没吃过这野味哩,谁知来了子路却病了。西夏便提了草鞋,赤脚跑进卧房,说:“你病了?”子路说:“有些发烧。”西夏说:“怎么我一走就发烧,吃过药没?”子路说:“吃了。”西夏说:“发烧要多喝水的,娘,娘,你把水壶提来,让他一气儿喝一壶水就好了!”又把柜子打开,在里边寻找鞋袜,一边寻,一边说:“对不起,我没经过你批准就去白云湫了,路上还想着回来了怎么给你编个谎的,可一进门,谎话就不会说了。”就把一双鞋袜穿上,也不收拾翻寻丢在地上的一堆衣服,还指手画脚地叙说丢鞋的经历。娘和菊娃提了热水壶和碗进来,强迫子路喝下一碗,娘埋怨道:“你怎么就敢和苏红去白云湫?要不是丢了鞋,真去了白云湫,怕就再不得回来了!”西夏说:“不回来了,娘操心,子路倒高兴哩。子路看电视总爱看洋女人,遗憾他一辈子没认识个洋女人,说不定他要给你领回来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娘笑了笑,用指头戳西夏的额头,说:“瞧你这嘴!”三人逼着子路又喝下两碗开水,子路着实喝不下去,不喝了,捂了被子出汗,西夏菊娃和娘就到了堂屋说话,娘又数说起子路的身体不好,西夏说:“他吃饭不注意营养,就爱吃家乡饭,我给他买了这营养品那营养品,他就是不吃,水果也不吃,要吃肉了,也只吃内脏。”菊娃说:“他就是那胃口,从小养成的。他喜欢吃什么,你就给他做什么,我听人说,爱吃什么,身体就缺什么,也就吸收什么。”西夏说:“他也是这话,还说跳蚤吃血哩,跳蚤怎么那么小,牛是吃草的,牛却长得那么大!”菊娃说:“你要学着做高老庄的家常饭哩,那饭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子路口刁得很,比如吃拌汤,疙瘩大些,汤要清些,如果擀面条,面要坡刀面,一指宽,五指长,再和些面在锅里,汤就糊糊的,葱花蒜苗呛了油,油不要过多,还要再煮些黄豆……他那怪毛病多!”西夏说:“怪毛病也就是多,衣服脏了,你不让他换他就是不换,吸烟吸得牙黑得像涂了漆,给他买了洁齿灵就是不用,晚上有事没事要熬到半夜,早上又不起,起来不吃饭……”菊娃说:“这样下去,身体又怎么能好?他也是瘦多了,先前脸黑是黑,黑里透红,是正经颜色,现在倒看着脸干巴巴的没个光气。”西夏说:“是瘦了吗,或许是我在跟前,倒不觉得,他自己不爱惜自己,我又能把他怎么着……娘,你觉得子路是比以前瘦了吗,没光气了吗?”菊娃就不再言语,过去把娘搓过的衣服在水盆里投洗了,又拿出去搭晾在绳上了,说:“哎哟,天变了,西头那一疙瘩黑云八成是带雨哩,我得回店呀!”就进来把篮子里的黄羊肉取出来放在柜盖上,对石头说:“乖乖的,听你奶和你姨的话。”西夏说:“说走就走呀,急着什么,你还得教我做拌汤哩!”菊娃说:“我得去店里收草绳哩。西夏呀,你说好来店里的,却总是等不到的。”西夏说:“我去过你不在……我还会去的。”就喊:“子路子路,你睡着了没有,菊娃姐要走呀!”菊娃说:“让他睡去,睡起来烧还不退,就得去看医生的,发烧不是大事,但也不敢大意。晚上了给他做些丢片儿面,晨堂家院子里有芫荽,放些芫荽开胃的。”说着就走出院门,西夏和娘要送,她反手将门拉闭了,一阵儿碎步远去。

西夏立在院中看了一会儿天,走进卧房,子路并没有睡着,睁了眼看起窗格,西夏却出气有些发粗,说:“她啥时来的?”子路说:“刚来你就回来了。”西夏说:“鬼信哩,我回来的时候,她是从这里出去的,你们三口怕是重温那热火哩。热火就热火吧,我也不在乎,可她倒说你瘦了,没光气了,又让我这样做那样做,意思是嫌我没照顾好你嘛!她照顾得好,怎么和你离婚了?她也该知道我现在是你的妻子!”子路说:“人家只是说说,有什么意思?神经病!我只说你是大方开通人,也计计较较了,得是去了白云湫,沾上邪气了?!”西夏说:“我计计较较?我担怕你们把我烧得吃了我还不知道!”子路说:“你瞧你说的话!”西夏说:“什么话?”子路说:“菊娃善良也就善良到那儿,给你交待一堆事,你倒能说些痒儿咯吱的话……”西夏说:“咦,嫌我把她噎走了?!”子路气得一拉被子蒙了头,西夏却哼了一下,说:“子路,我可要给你说,你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只要你觉得对得起我,我倒无所谓哩。”子路一揭被子说:“我永远都欠人的账哩!”情绪激动,额上的血管就暴起来。西夏说:“这又何必哩,我警告你,我现在才和石头好起来,你不要节外生枝,她和你离了婚了,没有你人家活得好好的,有更多的人关心的,爱的,用不着你丢心不下,不要吃碗里看锅里,将来又是一头抹脱了一头挑脱了!”子路扑哧地倒笑了,说:“爱我的女人倒多哩!”西夏说:“爱我的男人更多哩,你敢走出一寸,我就走出一丈给你看看!”子路说:“你敢?!”忽地扑过来,按住西夏在脸上咬,咬是咬不疼的,口水湿了她半个脸,一句一句恨恨地说:“把你吃到肚里了,看你还来气我!”西夏就一边挣扎一边喊:“娘,娘哎!”娘在院子里听见了,侧耳听了听,偏不吱声,倒把石头抱上轮椅,推出院门,猛地看见天边有一个伞一样的东西在旋转,忽大忽小,闪闪发光,瞬间却不见了。就说:“石头,你看见天上有个啥了?”揉揉眼,天上依旧没有了什么,太阳红红地照着,一只乌鸦驮着光直飞过来停落在了飞檐走壁柏上。石头却突兀地说了一句:“奶,我舅淹死了!”

第三十四章

石头突兀地说一句“我舅淹死了”,做奶奶的立即让他朝天呸呸吐唾沫,要消除不干净的话。然后去南驴伯家,才走到那门前的菜地边,娘是老远地看见了南驴伯蹲在篱笆根晒太阳,悠悠的风把一些树叶和麦秸集在篱笆下,一只猫也卧在那里。娘心里顿时宽展了许多,才要近去说话的,三婶却立在山墙处往南边官路上张望。三婶的胳膊似乎一辈子都没有伸直过,她立在那里,衣衫破烂,头发灰白,双手先是插在衣襟下,像是一只罐子的双耳系子,后就双臂弯着在胸前,胳膊肘以下软软垂了,酷如猴子一般。娘就想到南驴伯年轻时骂过三婶是猴变的话,无声地笑了笑,说:“你看啥哩?”三婶回过头来,没有表情,猛地惊得跳了一下,说:“哎哟,我石头来了!没看啥,我不知怎么就觉得得得出门打工去了,要回来的。”娘见三婶又可怜兮兮了,忙拿话岔道:“你也真是,天上风倒是不大的,可他伯也不该在外多呆,你也不拿个躺椅,就让他坐在湿地下!”三婶说:“他还能坐躺椅,自睡倒后,啥时候离过炕面子?”娘觉得不对,问:“他伯在炕上?”三婶说:“可不在炕上!竹青的大女子迎迎和女婿来探望她爷了,把他们的龙凤胎也带了来,屋里吵闹得像过会的!”娘听说,赶忙进屋,南驴伯果然是躺在炕上的,两目失神,面无表情,心里就想:刚才篱笆根下坐的莫非是他的魂灵:魂灵要是离开身子出游,人就要不行了。胸口一阵发紧发痛,但没敢再说出自己的所见。竹青的女儿女婿坐在炕前的小桌前喝红糖开水,四个儿女老鼠一般,有一男一女已蹒跚走步,一会儿去抓桌上的碗碟,一会儿钻到柜下去翻一堆油腻腻的空酒瓶子,另一男一女则还不会走,在地上爬,尿湿了,又自个儿以尿和泥,抹得脸上身上到处是脏,吵声一片,喊声一片,哭笑一片。石头去逗坐在竹青女儿怀里那个最小的女孩,见小不丁点儿的眼睛如指甲掐出一般,丑陋而又可爱,就叫道:“叫舅舅,叫舅舅!”孩子竟扑叽叽拉下一摊稀屎,脏了母子一身,忙拾起一个苞谷棒芯子刮了刮,从地上抓一把土到脏处揉揉,拍打着,说:夜里着凉了,吃得不多拉得却多,娘赶忙接了孩子,说:“真是抓个娃娃娘要吃三两屎的,你们竟一胎四个不知怎么个带呀?”那小女婿说:“能累死人哩!累倒还罢了,都是些张口货,迎的奶只够一个吃,那三个一天得熬几次苞谷米汤,把我都吃害怕了!可想想,我家人经几辈都是单传,到我手里一胎四个,再累再穷心里受活哩!”娘说:“就是,大人就活娃娃的人哩,龙凤胎以前只是听说过,没想到就生在咱这里,君武本事真强!”君武说:“强什么呀,我原先没想到能生四个,指望着生出一个龙种的,胖胖大大的,却四个小虼蚤蛋,又小又匪!”大家都笑起来,娘说:“小是小,多了也好!迎哎,咱把娃娃领到厨房去说话,这里太吵闹,你南驴爷睡不好哩!”几个人连抱带拉,把四个孩子引出堂屋,三婶从箱子里掏出一戳瓢柿饼来,给孩子们一人一个。给石头,石头没吃。

都拥在厨房里说话,石头却摇着娘的腿,说:“奶,你听有人叫哩!”娘闭了嘴,拿耳朵听,说:“是西夏叫哩!”大家都不说话,果然听见西夏在叫:“喂——娘!”前声拉得特别地长,后声却短而重。三婶说:“她也学会咱这儿的喊声了!”出得门来,见西夏在一棵柿树底下站着,一声声叫得紧。瞧见娘出了屋,也不过来,只招了手。娘碎步儿过去,说:“你咋不过来看看你伯呢?”西夏说:“我不愿在他家说那事,石头的舅出了事啦!”娘说:“啥事,和他妗子又吵架啦?他舅一辈子像个婆娘,两口子吵架,他妗子倒没事,他却寻死觅活的,去年还差点儿就上吊哩!”西夏说:“不是吵架,刚才来了人,说是从汽车上摔下来淹死了,要咱过去帮着处理后事的。”娘顿时手脚颤抖,说:“你快回去,我马上就来。”转身去了南驴伯家,只说家里来了客,推了石头便走。一进家院,心慌得更厉害,先熬了戒指汤喝下,静静坐了一会儿,浑身的虚汗退去,说:“人怎么这样脆的,说死就死了!是从汽车上掉到河里了?子路呢?”西夏说:“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子路已经去了,子路让我叫你回来,叮咛着你不要去,在家呆着,我满村寻你寻不着的。”娘说:“可怜那瞎人就死了!石头他娘知道了没?”西夏说:“也不晓得,恐怕有人去通知的。子路的意思是石头也先不要去,你们婆孙俩在家,我得赶紧过去的。”石头唬着眼,一直一声不吭,西夏就拉闭了院门自个儿出去,一会儿又回来,说:“娘,娘,我穿这花衫子合适不合适?”娘说:“只要不是红衣服,不碍的。”西夏又拿了几片止痛片,返身去了。

石头舅家是三间土坯屋,院门完整,三面院墙却倒了两面,一朵纸做的白花就挂在院门脑上,几十人乱哄哄拥在那里。西夏过去看了,死人停放在堂屋前,在屋外横死的人,尸体是不能进屋的,一张草席盖着石头的舅,背梁原本是矮,草席也短得可怜,背梁的双脚就盖不住,一只脚上没了鞋,一只脚的鞋背上沾着泥水,后跟磨去了半边儿。门板上缚着一只大白公鸡,扑扑啦啦搧翅膀,草席上苍蝇就一群飞起来,又一群落下去。背梁的婆娘修子,头发乱得像个栗子包,坐在台阶上和三四个人说什么,说上一阵儿就哇哇地哭,被人劝住了,又挥着手开始争执,接着又哭。与修子说话的有蔡老黑,顺善,还有一个似乎是地板厂的人,西夏见过他和苏红在一起过,但叫什么,她不知道。那边几个人又说又吵又哭的,院子里围观的人就说什么话的都有,工厂里的那个人就说:“咱几个到屋里去说吧。”站起来进了堂屋后,又把门哐啷关了。立即有三四人附在门口拿耳窃听。这时候,夕阳已经坐在租甲岭上,最后的一道光抹在院门楼上,一个人就红膛膛着脸走进来,提了一大包衣服,几个老太太便接了,当下解开抖落,是一顶地瓜皮黑色小帽,一件白斜领衬衫,一件印着暗色铜钱纹的丝绸小棉袄,一件紫色长袍,一条白衬裤,一条棉裤,一双浅帮白底黑面布鞋,一双高腰袜子,两条裤管扎带,一枚系着红头绳的铁质内方外圆的清朝钱,一只四指长短的青玉做成的长形猪。老太太们说:“还好,还好,玉贵倒会买的。鼻塞耳塞和肛塞买了没有?”叫做玉贵的说“买了。”掏出一个纸包,里边是五块小玉石,老太太们说“这玉是啥成色,是料石么。”玉贵说:“可以了,背梁一辈子也没见过玉的。好玉贵得很哩!”一个老太太就说:“将就着也行,这号事和盖房一样,没个穷尽的。骥林他娘,人呢?”骥林娘在她身后说:“在这。”老太太说:“你给剃头吧,水烧了没有?”有人在厨房门口应道:“烧了。”骥林娘手里早拿了一把剃头刀子,在门栓上备了备刀刃,叫人拿盆子盛了热水端来。蔡老黑从堂屋出来,说:“先不要给剃头换衣裳的,事情没谈妥,人就不要动!”骥林娘说:“事情归事情,人一死都得剃头洗身换衣裳的,总不能让背梁一身旧衣服上阴间路吧?”蔡老黑牙咬着下嘴唇,闷了一会儿,说:“那也行。”有人就间:“谈得怎么样吗?”蔡老黑说:“正较劲哩,姓方的再不松口,就不和他谈了,直接让他们厂长来,反正不达成目的人就不埋!双成呢,让双成搭灵棚么,没席没椽了,到我家去拿。把该买的啥都买下,咱的人死了,咱就要管,活着时村人把他不当回事儿,死了就给他最后红红火火过一场事!”说毕,和斜眼子双成嘀嘀咕咕了一阵儿,然后推门又进了堂屋。

西夏站在院里,作为拐把子亲戚,不知说什么也不知该干些啥,给死人剃头洗身时,许多人都吓得躲开了,她凑前去,帮骥林娘端了热水盆子。死人的身上几处有伤,流出的血差不多干了,头上却没有伤,但嘴脸乌青,样子丑陋而吓人。骥林娘一边剃头,一边嘴里嘟嘟囔囔说着话,似乎在说着背梁,人活长长短短都是要死的,早死少受罪,早死早托生,既然阎王爷召你去,你就干干脆脆地走,啥事都有蔡老黑和顺善子路给处理哩。西夏就觉得头发刷刷刷地要立起来,看那死人的胸膛好像在一起一伏,她动手要去试试,但趴在胸膛上的一只苍蝇却就势停在她的手背上。这黑而丑的苍蝇是背梁魂灵的精变吗?它是来观察活着的人如何对待着他的死后?落在她的手背上不肯飞去,是对她忏悔活着时对她的脾气恶劣?西夏有些害怕了,手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只等着苍蝇飞走,脸色煞白地从人群里退出来,在院墙角一阵儿呕吐。雷刚的媳妇香香见西夏吐了,过来帮她捶背说:“你不该去摸死人的,背梁是横死的,横死鬼厉害,别让他缠上你!”悄悄从墙边的一棵桃树上折下一截棍儿装在西夏的衣服口袋。开饭店的三治的婆娘一把将西夏拉住,高声说:“西夏你也来了?你来了别人笑话哩!”西夏说:“笑话啥?”三治的婆娘说:“背梁是菊娃的哥广碑各都是可来可不来的,你来干啥你来还上礼吗,你给他上什么礼?!”西夏说:“人死了还讲究这些?”不理睬了那婆娘,回身和香香坐到了台阶上。香香低声说:“她说的屁话!你能来,旁人世人倒夸奖你呢!背梁生前常在她饭店里帮着劈柴哩,人一死,她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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