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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第1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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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一些论者的论说。这样的论说当然有一定道理,但曹雪芹绝对不是心存这样的道理来刻画王夫人这个角色的。从道理出发,即从概念出发,是绝对写不好小说,塑造不了生动的艺术形象的。

《红楼梦》前八十回里除了某些片段有比较激烈的冲突呈现,在大多数篇章里,其实是一派平静,无非是晚辈对长辈的晨昏定省,吃了这顿吃下顿,或者再在饭前饭后饮茶吃点心,要么就是红白喜事,过节摆宴唱戏,老一辈的多半在那里客气来客气去,小一辈的吟诗填词,人们互相说一些话,而且多半是“因笑说”、“遂笑道”。王夫人除了在一次午睡时突然起身打骂金钏,以及后来抄检大观园前后怒斥晴雯、芳官、四儿等人,算是偶尔露峥嵘,在更多的情节流动中,她基本上是安静的,甚至还显得有些木讷。一般论家、读者因此也就多从撵金钏、逐晴雯等“大动作”来认知她。

其实,曹雪芹是着力来写荣国府的家族政治的。所谓政治,就是权力与财富的配置。在荣国府里,最重要的家族政治,就是宝玉的婚姻。从王夫人的立场来考虑这个问题,不消说,最理想的方案就是把薛宝钗嫁给宝玉。这还不仅是因为宝钗符合封建道德的规范,更重要的是,宝钗的母亲薛姨妈是她妹妹,这桩婚事成功,也就意味着她们王氏姐妹牢牢地控制住了荣国府的内部权力。第八回第一次写到“金玉姻缘”之说,还只是借莺儿发端,表达得比较含蓄,但是到第二十八回,就通过宝钗自己的心理活动,挑明了写:“因往日母亲同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可见王氏姐妹联手大造“金玉姻缘”的舆论,对她们来说,那是势在必得的。按说,宝玉的婚事,决定权在贾政手上。但书里写得很清楚,贾政中年以后几乎完全不理家务,凡事都交给王夫人去处理,对于处理结果,往往以一句“知道了”打住。曹雪芹笔下的贾政,从典型论的角度分析,确实也很典型。这是一个那个时代常见的,把政务、家务、性事截然分开的官僚。关于这一点,我在本书中《薛宝钗雪洞之谜》中已作过说明,在此不再复述。因此,娶宝钗为宝玉正妻,只要王夫人择时提出,贾政绝对不会阻挠。

宝玉虽然跟所有的青春女性都愿意亲近、非常友好,但是,他爱的是黛玉而不是宝钗,这一点王氏姐妹是看在眼里,痛在心中的。但那个时代,青年公子和千金小姐的婚事,都得听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宝玉笃信“木石姻缘”而排拒“金玉姻缘”固然是个麻烦,但对于王氏姐妹来说,也还不是什么难以克服的麻烦。

那么,王氏姐妹所遇到的难以逾越和排除的障碍是什么呢?是贾母。

不少读者因为读的《红楼梦》都是包括高鹗续写的四十回在内的一百二十回通行本,因此,深受高续中“调包计”情节的影响,高鹗笔下的贾母不仅成全“金玉姻缘”,甚至还非常冷酷地对待黛玉,使黛玉彻底绝望,焚稿断痴情,魂归离恨天。在这种影响下,也就读不懂曹雪芹前八十回里许多重要的篇章。其实,在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那段情节前后,曹雪芹的生花妙笔,着力写到在宝玉婚事问题上,贾母与王氏姐妹的短兵相接。不过,那是一场没有硝烟,甚至连吵闹也没有的战斗。是家族政治中的“微笑战斗”。

4

薛姨妈守寡以后,她把全部的生活希望,几乎都集中到了女儿薛宝钗身上。她有儿子薛蟠,这儿子也算子承父业,依然充当皇家的买办,支撑着她家的经济,但这个儿子能不给她惹事就阿弥驼佛了,家庭的进一步发展,绝对指望不上。

书里在第四回交代得很清楚,薛姨妈一家从金陵跑到京城,原由并不是薛蟠为抢香菱打死冯渊要“畏罪潜逃”,抢夺香菱对薛蟠来说不过是生活中一个偶然插曲,“人命官司一事,他却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铜,没有不了的”。(读者注意:我在本文中所引《红楼梦》原文,大多根据人民出版社2006年12月第一版的周汝昌汇校本,周先生用11种古本逐字逐句比较,从中选出最符合曹雪芹原笔原意的字句,连缀成一个善本,其中选字选句多有与以往一百二十回通行本不同之处。如此句中“臭铜”通行本作“臭钱”。以后此类情况不再详注。)薛蟠带着母亲、妹妹及一大群家人往京城去,是按早就拟订的计划行事。而他家上京的首要目的,是送宝钗参加选秀女。因此,薛姨妈最开始所向往的,还未必是把女儿嫁给带通灵宝玉的贾宝玉,如果宝钗选秀女选上了,那么,无论是像元春那样被皇帝宠幸,还是到王爷身边,也就是“充为才人、赞善之职”,都比嫁给宝玉风光,那些皇族的男人,都拥有象征权力的玉玺啊!那么,宝钗究竟参加了选秀没有呢?曹雪芹他是写了的,不过,不是明写,而是暗写。他实际上写到了宝钗选秀失利。

宝钗参加选秀,元春当然关注。元春虽然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但选秀女是户部和宫中主管太监等拿事,她不能干预,宝钗最后被淘汰出局,她应该知道得最早,那么,她就通过颁赐端午节的节礼,表明了她的一个态度,这是在第二十八回末尾,通过袭人向宝玉汇报,巧妙地写出来的。

端午节颁赐节礼,是每年都有的例行公事,但这年却有所不同:在对平辈人的颁赐上,元春这回特意让宝钗和宝玉所得份额一样,黛玉却只和迎、探、惜取齐,无论是数量上还是质量上,都无法相比。元妃这样做,一是对宝钗选秀出局进行抚慰,另一层意思——这是更主要的——就是表达了对二宝指婚的意向,元妃的这个想法是可以理解的,她很欣赏她的这位姨表妹,既然进不了皇家圈子了,那么嫁给她的爱弟也很不错。因此,她就通过颁赐节礼来进行暗示。对于具体通过哪种节礼表达出此种意向,我在前面《薛宝钗红麝串之谜》一文中有很详细的解读,在此也不重复。

对于元妃对二宝指婚,贾母和王夫人、薛姨妈的反应如何呢?不进行文本细读,囫囵吞枣地读,会浑然不觉,其实曹雪芹虽然没有明写,却是刻意进行了暗写的,要把《红楼梦》读出味道来,作一个“知味者”,就绝对不能忽略这些暗写之妙笔。

第二十九回,曹雪芹写到了清虚观打醮这一事件,通过这个事件,曹雪芹细致入微地写出了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对元妃指婚的不同反应。我在本书前面几讲中对此已有过分析,读者可自行翻看。

5

在表面无事的温柔面纱遮蔽下,王夫人在跟贾母的家族政治搏弈中败下阵来。贾母这个角色曹雪芹写得真绝。许多读者读得不仔细,形成一个模糊印象,似乎贾母只是个一味享乐的贵族老太太,其实这是一个在家族政治中纵横捭合而游刃有余的优胜者。

王夫人在家族政治上,还有另一条重要战线,那就是必须时刻防备、排除赵姨娘的威胁。赵姨娘的优势在于她也为贾政生了一个儿子——贾环。王夫人的大儿子贾珠故事开始前就死掉了,如果剩下的二儿子宝玉再死去,那她在家族中就徒有个大老婆的头衔而已,荣国府今后的继承人就是贾环,那么赵姨娘也就至少是部分地获得了府第的控制权。赵姨娘和贾环黑了心要整死宝玉,贾环推蜡台要烫瞎宝玉的眼,赵姨娘通过马道婆几乎魇杀宝玉和凤姐,这是第二十五回里明写的。根据我对曹雪芹后二十八回的探佚,他们还通过府里专管配药的贾菖、贾菱,故意给黛玉“配错药”,促使黛玉沉湖离世,目的也还是想让宝玉灭亡。因为他们深知宝玉爱黛玉极深,黛玉一走,宝玉不立刻死掉也丢魂一半。

把握王夫人这个人物,要把她在家族政治中的这些明争暗斗放在首位。至于王夫人对丫头的迫害,曹雪芹则解释为她“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胸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无论她的撵逐金钏,还是怒斥晴雯,都并非理性思考支配下与预定计划中的作为。

第三十回写她午睡时,宝玉来到她卧着的凉榻跟前,与一旁乜斜着眼乱晃的金钏调笑。有“红迷”朋友跟我讨论,说金钏怎么敢于那样?我就告诉他我的阅读心得:金钏本是最了解王夫人的生活规律和生理状态的,平日那时候王夫人肯定已入梦乡,她低声与宝玉调笑应该是听不见、发觉不了的,因此是无碍的。但她哪里知道,那几天里接连发生的几件事,使得王夫人心烦意乱——宝钗选秀失利;元妃指婚竟被贾母漠视;清虚观打醮回来,薛姨妈把贾母的“黑话”学舌给她;贾母竟毫无顾忌地宣布二玉“不是冤家不聚头”,并公开表示只要活一天就要为二玉护航一天……王夫人心里藏着这些败兴之事,在丫头面前当然尽量不去流露。因此,金钏就万没有想到,王夫人那天中午只是假寐,根本没有入睡,她和宝玉的那些出格的调笑话语,竟句句入耳。结果,当王夫人听到最恶劣的几句后,就“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一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王夫人那“你们”里,除了金钏,还包括谁?值得深思。但王夫人打骂金钏只是一场遭遇战,跟与贾母、与赵姨娘之间的明争暗斗,往往是有目标、有计划、有策略、有步骤,那种格局,全然不同。

6

王夫人对晴雯的呵斥撵逐,确实是一时兴起,偶然发作。

对于晴雯这样的生命存在,王夫人贵为一府女主,本是根本不放在眼里心上的。书里写得很明白,王夫人把侄儿媳妇王熙凤——也是她的亲侄女——请到荣国府里来管家,她是“抓大放小”,只注重家族政治中的大关节,对于诸如丫头婆子配置这类琐细的人事安排,一般是懒于过问的。

王夫人甚至在很长时间里,根本就不知道晴雯的名字和来历。

晴雯的被撵逐,从故事流程来看,出于一连串的偶然。

第七十三回一开头,忽然有个叫小鹊的丫头,大老晚跑到怡红院来报信。小鹊是赵姨娘的丫头。按说“喜鹊”应该报喜,但这位丫头却分明起着乌鸦的作用——她听到赵姨娘在贾政耳边说了宝玉坏话,让宝玉留神“明儿老爷问你话”,宝玉一听慌了神,临时抱佛脚,连夜温书,闹得一屋子丫头陪着熬夜。晴雯对宝玉的关爱,首先表现在斥骂小丫头打瞌睡上,后来,芳官出屋(应该是方便去了),偶然地被一个黑影吓了一跳,回屋就说有人跳墙,晴雯就借机把事情闹大,宣称宝玉被吓病了,上夜的人只好灯笼火把找寻一夜,何尝有什么踪影?本来,事情到了这一步,别再闹大,也许就能躲过老爷的召唤考问了,却偏偏是晴雯,故意跑到王夫人那边要安魂丸药,非要让事态滚雪球般无限放大。晴雯那时得理不让人,跟上夜看门的人说起话来,口气刚硬,她觉得自己跟王夫人是一头的。那时王夫人似乎也没有特别注意她,王夫人觉得兹事体大,不敢瞒过贾母,结果贾母从息政离休状态,变为亲自临朝,“贾母动怒,谁敢私”,于是严厉查办夜间赌局,犯案者跪了一院子,给贾母磕响头,贾母亲下命令,严惩不贷。

查出的三个聚赌的大头家里,有迎春的乳母。迎春是“大老爷那边的”,邢夫人虽然不是她的生母,但名义上是她的监护人,别的姊妹屋里都没人犯事,偏迎春乳母涉案,迎春没脸,邢夫人扫兴。王夫人在家族政治里,跟邢夫人之间的矛盾也是一个方面。邢夫人身为长房长媳,在贾母面前却毫无分量,虽然她儿子儿媳在荣国府里管事,却完全不顾及她的利益,现在荣国府里查赌,偏又查到她女儿乳母头上,邢夫人不仅不快,而且,更觉得你二房夫人把好端端的一个府第治理得如此混乱,你狂什么狂?偏偏就在这种心理状态下,又是一个偶然——傻大姐捡到了绣春囊,迎面撞见了邢夫人,邢夫人得到后,吃惊之余,也就觉得天假人愿——得到了一个给王夫人大没脸的现成武器,她就把那囊封起来,交给了王夫人,那意思就是说:您看看吧,这就是您当家当出来的!王夫人觉得脸面丢尽,所以急匆匆去往凤姐屋里,翻脸轰出平儿,流泪责备凤姐荒唐——倘若那囊真是凤姐的,事态到此也可能就暗中止息了,谁知又确实并非凤姐所有。

在雪球滚得这么大的时候,晴雯在怡红院里还一直懵然无知。

晴雯作为女奴,她由着自己性子生活,当然,思想行为很不规范,但她绝对没有反抗王夫人的主观战斗精神,她也绝没有想摆脱“牢笼”,争取自由身的意识。她本以为,她就可以那么样自自然然地在宝玉身边逍遥下去。王夫人呢,在家族政治中,她要对付婆婆贾母,要敷衍大房太太邢夫人,要防范蝎蝎螫螫的赵姨娘……晴雯这样一个小生命本不在她算计之中。曹雪芹接着写偶然。到了第七十四回,如何查出绣春囊的来历,凤姐提出“平心静气,暗暗访查”的方针,王夫人本来也是同意的,如果事态定格于此,晴雯也无妨再在怡红院里撕扇补裘、嬉笑怒骂,但偏偏在王夫人、凤姐召唤自己这边的五家陪房来听命时,“忽见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走来”,王夫人出于客气(为的是缓和与邢夫人的紧张关系),就顺口留下她来帮忙。这一偶然事态,就酿成了晴雯的迅疾夭折。

“风起于青萍之末”。偶然是必然的呈现方式。一场惊天动地的抄检大观园风暴,那起始的“青萍之末”,就是那一晚晴雯执意要把子虚乌有的“夜贼跳墙”闹大。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于晴雯毕竟不忍,但细读《红楼梦》的文本,曹雪芹又确实是那么一路写下来的。

他写出了世事的荒唐,命运的诡谲。

王善保家的喧宾夺主,大肆攻击大观园里的“副小姐”,是她,明确提出了公开大抄检的丑恶方案,而且,是她点了晴雯的名。

王夫人本来心中乱麻一团,并不存在晴雯这么个小角色。可是听了王善保家的谗言,“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旷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狠看不上那个轻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偏又忘了。今日对了槛儿,这丫头想就是他了。’”

底下的情节我不再复述了,几乎所有读《红楼梦》的人士都会铭心刻骨,永难忘却。晴雯死矣!

王夫人趁怒叫来晴雯,当面痛斥,正是在这个地方,曹雪芹写下了对王夫人的考语:“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所以顿生掐灭一个嫩芽般生命之意。

7

把王夫人怒斥撵逐晴雯,依照阶级分析的模式,解释成封建女主对女奴的一场镇压,我是基本赞同的。

虽然事发偶然,但其中的必然因素不难揭橥——尤其是王夫人觉得晴雯眉眼有些像林黛玉,逗漏出依据她的封建道德意识,林黛玉、晴雯都属于不符合封建规范的生命存在,理应被排除、被剿灭。

但曹雪芹所写,却分明用一连串偶然来推导王夫人对晴雯的扼杀。他说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我以为并无讥讽之意。

黛玉、晴雯的性格,固然可以用不符合封建礼教规范来解释,但凤姐的性格表现,难道就处处符合封建礼教规范吗?王夫人不是可以容纳吗?对于晴雯的任性,凤姐就不像王夫人那么反感,当王善保家的下了谗言,勾起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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