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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火车-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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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小说写完了,要回去了。我说,不如你接着写首歌,这样还有借口再住几个月。另有个朋友,张佺,他家养了一只大狗,叫金花,名字很温柔,性情却很暴力。金花见了鸡,好比恶猫见耗子,立扑,而且一口毙命。常有纳西族老乡拎着死鸡来敲他家门,要求赔三百元。问:“怎么这么贵?”老乡说:“这是只能下蛋的好母鸡,本来下蛋后还可以孵小鸡,鸡生蛋蛋生鸡,这一算,三百还多吗?”所以,只要张佺招呼我“老周,来喝鸡汤”,我就知道金花准是又闯祸了。

5

由于北京房子贵、马路堵、空气差等原因,我和女友绿妖2010年搬到了绍兴。租了个小木楼,旁边有个桥,叫做酒务桥,这不是明摆着提示我要在绍兴完成喝黄酒的任务嘛。我们住的小巷子叫作揖坊。窗外,是泊着乌篷船的小河。早上,赖在床上,听到有划桨的声音,就猜到今天天气不错,有游客坐船去鲁迅故居了。离我家不远,是徐渭的青藤书屋,五元一张票,里面很幽静,整天看不到一个游客。我和绿妖都想去应聘看门人的工作,不要工资,管住就行。朋友送了我们两缸黄酒,缸口用泥封着,把泥刮掉,里面还有一层黄皮纸,揭开纸,酒香喷薄而出,用酒吊打上一杯,热一热,下雨天,坐在窗前,喝个陶陶然微醺,真就是不知今夕是何年了。隔壁开了一家龙虾店,偶有九死一生的龙虾爬到我们房间,绿妖会把它们放回离饭店远些的河里。后来,龙虾不来了,生意红火的龙虾店突然倒闭了。原来,网上到处流传吃龙虾得怪病的帖子,弄得谁也不敢吃了。我想,这一定是某龙虾成了精,上网推波助澜,发了一条拯救龙虾家族于水火之中的救命帖。

6

还有一个租来的房子,是本人的身体。俗话说,眼为心灵之窗。我这个房子,窗户坏了,采光不好。找房东理论,我胆子小不敢。那只好在里面多装上几盏灯增强照明。其实,总是亮堂堂的也不好,起码扰人清梦。坐在自己黑暗的心里,聆听世界,写下这些文字,字词不再是象形的图画,而是一个个音节,叮叮咚咚的,宛如夜雨敲窗,房东就是命运,谁敢总向它抱怨?有地方住就不错了,能活着就挺好了。等我离开这间房子,死亡来临时,那将是又一次崭新的旅行。哪儿都会有房东,哪儿都会有空房出租,流浪者不必担心,生命也不必担心死亡。我将死了又死,以明白生之无穷。

跑得那么快去哪儿

为啥要追太阳?

夸父说:“反正我身体棒,有无穷的力量要宣泄。”口渴了,把黄河喝干,鱼都遭殃渴死了,岸边的人也渴死不少,但还是要和太阳赛跑,直到路上的小河也干涸了,自己渴死前,手杖看不过去,先觉悟了,化成桃树林,供后来者望桃止渴。

怎样去西天取经?

孙悟空说:“十万八千里,一个跟头就到了。”佛祖问:“那你师父怎么办?”要一个个山头地爬过来,每个妖怪都要勇敢面对,漏掉一个,都是一笔债,以后会利滚利地找上来。所以,一路上老孙尽管没耐烦,一会儿东海龙宫,一会儿南海普陀,上天入地地乱飞,但最终还得回到那一步,少走一步也不行,一花一草都不能僭越。

北京地铁的扶梯越来越快,你必须先深吸一口气,一个箭步踩上去,过山车一样腾空而起,你胆敢溜神儿,想起迟到要扣钱,保管一个大趔趄,把你甩到站台上,还没回过味儿,车厢门就滴滴答答地张开了大嘴,别管红男绿女,全吞下去,嚼都不嚼,就轰隆隆地开走了。

北京的房价,那真是日行一千夜走八百,你银行里的存款,卖血卖命的钱,赶呀赶,最后连人影子都看不见了。那转念去二三线城市买吧,晚了,眼看着“小兄弟”腿脚也麻利起来,跑得仅次于北京“老大哥”,你转身去追,还是个望尘莫及。

有盖就有拆,你刚离家一年,回家发现住了大半辈子的城市整容了,能拆的都拆光,你会在家门口迷路,直到看见倚门而望的老妈,才知道到家了。你想很文艺地寻找和初恋女友轧马路的小街道?做梦,环城路会不可一世地把你扒拉到隔离带里。祖祖辈辈的小饭馆、明清的老房子、谁谁名人的故居,都被妥善地挪到一起,统一保管,彼此鸡犬相闻,风马牛不相及。

普快、特快、动车、高铁,你已经失去了坐便宜的绿皮火车的权利。旅途没时间发生故事,人们互相保持距离,仿佛两列火车惧怕追尾。

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一条精致的高效率流水线,不怕虎的牛犊子,哞哞叫着赶进去,经过千百张试卷的打磨,千万个考题的凌迟,蓦然回首,小牛已成了不开窍的死气沉沉的牛肉罐头。

进入社会,加班熬夜赶稿子,你丧失了假期和睡眠,总大言“趁年轻能踢能咬,多赚点钱”。岂不知,心肌梗死、抑郁症、车祸、白血病,明枪暗箭,常常闹得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白发人送黑发人。

全民奥运会,更快更高更强。当年,我们提出口号“超英赶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搞得几千万人掉队。现在跑得都长出翅膀来了,但谁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尽管埋头快跑,超越狮子、猎豹,鸟儿羞愧地潜入水里,风不好意思地原地打旋儿。我们奔跑着把爹妈抛在养老院、托老所,快得甚至赶上了还未出生的孙子们,他们惊讶地回头:“爷爷奶奶们,慢点。”

世界要肢解了,时代快脱节了。不过,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们实现了广义相对论,把光甩在身后,满眼黑暗,还看见了后代的悲惨命运,用光了他们的土地,透支了他们的好空气,糟蹋净他们的纯净水,道德伦理太沉,索性弃之路旁,我们赤身裸体地面对儿孙,向他们祈求一身衣服穿。穿上真正的衣服才发现,身体已经跑成山寨版冒牌货了。血管里流淌着毒牛奶、地沟油,骨头上贴附着注水肉,隆起的肱二头肌注入瘦肉精,镀金的假牙咬着假烟,鼻梁被假不锈钢撑起,心脏是个乡镇企业生产的起搏器,舌头如蝗虫,遮蔽阳光。

假新闻,假慈善,假话连篇。站在光秃秃的山顶眺望假历史还有假未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沙尘暴之悠悠,独怆然而鼻涕下。

可这不是诅咒,写下的文字就是发出的信号,前方有灾难,请及时停车,哪怕减慢速度想想也好。时间就是生命,然生命高于速度。时代列车的加速度,不应以个体生命为燃料,否则,它就是开往地狱的列车。

曾经有那样的生活,有人水路旱路地走上一个月,探望远方的老友;或者,盼着一封信,日复一日地在街口等邮差;除夕夜,守在柴锅旁,炖着的蹄膀咕嘟嘟地几个小时了还没出锅;在云南的小城晒太阳,路边坐上一整天,碰不到一个熟人;在草原上,和哈萨克族人弹琴唱歌,所有的歌都是一首歌,日升月落,草原辽阔,时间无处流淌。

生命除了死亡还需要休息,思考需要一个菩提树下的坐垫,梦想要求一张安居的床。普通人渴望看得见摸得着能给自身带来幸福的GDP,它可以增长得慢一点,它应该学习一棵树怎样生长。园丁欣喜早晨的枝头多了一枝小花,果农目睹果子由青转红,地球引领春夏秋冬缓步走过,母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我们耐心等,幸福可以来得慢一些,只要它是真的。

跟着古人去旅行

长沙演出完毕,由朋友引荐,上衡山“烟霞茶院”小住。由暑气蒸腾的长沙城,突然转至山中,仿佛由太阳突然一跃而下,到了月亮之上的“广寒宫”,空气清新得像山谷中的泉水。那儿有一口泉,叫“铁佛泉”,泉眼旁有个大木勺,可以自行取水。用冷泉泡茶,泡出了茶的另一种气质,清冽冷香。

人在旅途,一边阅读,一边行走,你会不断地和很多古人重逢。比方我曾去天台山,看《徐霞客游记》里描写“石梁飞瀑”的惊心动魄,自己也正站在瀑布下,水雾喷薄弥散,如急雨淋身。这次住在烟霞峰,看徐老兄,也曾经“铁佛寺”骑驴上山,而“铁佛寺”正在我们身旁。

烟霞峰还有一位隐居者特别出名,叫做“八指头陀”,悬崖上有块大石头,像一张坡度舒缓、平展的大床,下临深渊,八指头陀曾在此打坐、参禅。他是一个爱写诗的和尚,就像我是一个爱写诗的歌手。后来,他出山,游历天下,去了宁波的“天童寺”,结果一去不返,只能梦回南岳。所以他写下了他的名句:“何事人间频乞食,此心已是负烟霞。”

非常巧,时隔一月,我去宁波演出,很好奇地去了一趟“天童寺”。正逢寺庙要关门,游客寥寥,沿着石阶一层一层地向上,经过一个个空落落的大殿,寻找八指头陀的遗迹,哪怕是一句题诗,未果。但在那个空落的藏经阁,远远地听到一个和尚高诵“南无阿弥陀佛”,声音如空山鹤唳,嘹亮有金石之音。走进去,原来他正步态庄严地围绕大经堂转行。我私下里玄想,他就是八指头陀气息的传承者,这也算唯一的痕迹了。

出大殿,忽闻墙上横挂一把竹竿为柄、落叶为帚的扫把。感觉完全可以对着这柄扫把参禅,或者用它来扫地,一边扫地,一边寻找进入真理的法门。

走到寺的最高处,万千竹子如山崖阻断道路,山风从远处吹来,萧萧飒飒,仿佛有条大河朝我奔腾而下,让我重新回到衡山,坐在八指头陀打坐的“枕云石”上,倾听山谷里的风声。

衡山的主峰是“祝融峰”,是火神居住的地方,他也是光明的化身。我这个黑暗中的歌者,一定得向他借点儿光。我们要徒步爬上祝融峰,路上都是背着香筒、上山朝拜的香客。他们很有仪式感,穿的服装仿佛文化衫,都写着“南岳进香”、“回光返照”,前者也就罢了,后者在我们听来并不是好话。悄悄地打听,香客说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在山底下买的衣服。

到了山顶,祝融大殿里,长队排出门外很远,仿佛春运时的火车站。只能在远处遥拜。下山时,路过“忠烈祠”,这是抗日战争时期,国民政府为各战区的烈士修建的一座招魂祠。牌匾为蒋介石亲笔题字,“文革”时,这个牌匾曾被拿去剁猪菜,再挂上来,“烈”字少了一点,但也有人说原来就如此,寓意人们希望“烈士少一点儿”。这里的墓碑,“文革”时全被凿平。众多烈士的遗骨,被重新挖出。曾经在湖南北部奋战的第六十师,有两千多名阵亡将士的遗骸合葬于此。后来墓穴坍塌,里面几百个骨灰坛暴露于天光之下,风吹雨淋,至今还未妥善修葺,令死者寒心,令生者心寒。

而很多香火鼎盛的寺庙,一炷香能烧到几千块,并且资金雄厚,修得金碧辉煌。我们在求神祈福的时候,是否也能够想到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青年人,他们是我们英雄的父辈。他们喋血黄土,已经像神一样地护佑过了我们,而我们居然会吝啬一抔黄土掩埋他们的尸骨。愿火神的光明也能温暖他们的在天之灵。

青春疗养院

曾有一个命相大师跟我说:“大理的苍山是典型的阴性山脉,它雄踞大理古城西面,云雾缭绕,这山决定了该地旺女不旺男。”这个科学问题咱就不深究了。不过,很多斗志旺盛的大丈夫到大理居住一段时候,人就变了。你跟他说“出大事了”,他会一反常态地回敬你:“慢慢来,别着急。”大理的风花雪月,有一种温暖的催眠效应。如果你刚从北京国贸或者上海人民广场穿越到大理,那你一定会身心涣散四仰八叉地躺倒在苍山下洱海旁,幸福得跟一个白痴似的。

2011年,寒冬将至。我们被寒流驱赶着一路南窜。先在合肥演出,冷雨淋身。马上南下绍兴,天气预报:全国大部分地区降温,雨雪天气遍布。正好,绍兴租房期限已满,应作家冯唐邀请,前往大理,他那儿有一套空房子,可供我们居住。到了一看,真是个大宅门,三层楼,到处都是明亮的大玻璃窗,可以变着角度转圈晒太阳,从早晒到晚。顶楼还有个大天台,这篇文字,就是坐在天台上的晨光中写的。我还买了三只大小不一的牛铃,有音高的,分别是哆、来、唆,把它们挂在天台上,等着苍山下来的风演奏它们。

文艺青年老了,去哪里养老?答曰:当然是大理。很多人还没老呢,就先来了。人民路是这个文艺古城中最文艺的地方。一路走下去,稀奇古怪的小店铺,一家挨一家。那些看过杜拉斯、迷恋三毛、喜欢列侬的男女店主人,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门口上网,生意好坏无所谓。没人买东西,还图个清静呢。就像童话《小王子》里的国王、银行家、点灯人,每个人守住一个星球,回忆过去,自言自语,半梦半醒。

走在人民路上,一会儿的工夫,碰见了三拨失去联系的老友。我1995年圆明园的邻居,四川姑娘萧望野,她当时搞摇滚乐,抽烟喝酒。现在在洱海旁,很文明地办了一所“那美”学校,教孩子们捏泥、做木工。接着又遇到高山,我1997年长沙的朋友,现在在丽江的拉市海租了一个大院子,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你织布来我耕田,每个周末还要共同看一次电影,做一次讨论会。画家寂地的家在人民路的末端,我们曾在上海有一面之缘,现在她无视大理的好山好水,整天坐在家里画画,每天一张,为慈善机构“瓷娃娃”做义卖。

经朋友张佺推荐,我们找到了我们在大理的食堂:一家素菜馆,自助的,随便吃,撑死拉倒,每人五块钱。吃得我都产生了负罪感。这里吃住都便宜,但反过来,你也别想赚到钱。我的朋友“舌头”乐队主唱吴吞,还有民谣歌手冬子,来演出,买票的不超过五十人,在北京上海他们都是票房爆满的艺人,为啥呢?据我分析,大理文艺青年很多,但都是生产者,大家都是卖东西的,因此对文艺消费积极性不高。这里的座右铭就是啥也不重要,画画只是为了填补时间,不比晒太阳更神圣,唱歌也不过是自娱自乐,花钱买票,那怎么行?还有养狗,这里是狗的乐园,你可以带狗进饭店、泡酒吧,甚至能乘公共汽车。有人走了,就把狗留在街上,这狗跟大家混熟了,吃百家饭,每日从服装店逛到小客栈,人们会指给新来者,它是某某画家的狗,好像还可以向该狗打听到它远走他乡的主人的八卦似的。

多好的地方,我们正陶醉呢,忘记了太浪漫是要受到造化的嫉妒的。某日晨起去逛三月街的集市,买了一个竹编的碧绿碧绿的背篓,便宜啊,买了个手衲的鞋垫儿,更便宜。然后感觉衣服口袋一轻,一摸手机丢了,我那个手机会说话,是给盲人专用的,丢了,在当地买不到。这下子一盆冷水,从浪漫主义回到了批判现实主义,骂小偷,这啥破地方。我们一路喊着:“还我手机,必有重谢。”喊到最后,绝望了,像那个在深海瓶子里的阿拉伯魔鬼一样,改称:“还我手机,必有重罚。”

世界尽头是北京

——《北京小兽》序

把一个人各阶段喜欢的书看一遍,也就是围绕这个人的黄道周行一圈。我刚认识绿妖的时候,住在清华一个老式红砖楼里,走廊黑洞洞的,两边堆放着破破烂烂的自行车、洗衣机。那时她给我念马拉默德的小说集《魔桶》,整个小说散发着犹太人特有的旧旧的味道,故事像风中的灰尘,散漫地展开。在一个个清华闷热的下午,有几次听着听着就入梦了,被绿妖的断喝吓醒,她考问我,刚才书里说了啥。恍惚七八页白念了。

看马拉默德,必须把整个小说看完,才知道它的好处。如果坚持不到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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