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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 莫言-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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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等十年,但我们也不能现在就去。我们要先去弄一把快刀,瞅个空子,把他干
掉。我们要伪装出很可怜的样子,我们要让他们都感到我们是两个可怜的小孩子,
使他们丧失警惕,然后我们才能伺机杀了他。他力大,硬拼我们不是他的对手,何
况,他身边还有武艺高强的黄豹。”我深思熟虑地说,“至于注水,看情况决定吧。”

  “哥,我听你的。”妹妹说。

  不久后的一个上午,我们应邀去成天乐大爷家喝骨头汤,骨头汤很有营养,含
钙,对于我妹妹这种正在长个子的小孩很有好处。一个好大的锅。锅里有许多骨头。
我对马牛羊驴犬豕骆驼狐狸的骨头很熟悉,成堆的牛骨头里混上一根驴骨头我一眼
就能看出来,但面对着这锅骨头我却发了蒙。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骨头。那发达
的腿骨、粗大的脊椎骨和那钢鞭一样的尾骨,都让我联想到凶猛的猫科动物。我知
道成天乐大爷是个好人,对我很有感情,他决不会害我,他让我吃的东西,绝对是
好东西。我和妹妹坐在锅台旁边的一个小方桌旁喝骨头汤,喝了一碗又一碗,喝了
两碗喝三碗,喝了三碗喝四碗。成天乐大爷的老婆手持着一柄大勺子站在锅旁,看
到我们的碗空了,一勺子汤就撇了过来。成天乐大爷在旁边关切地说:孩子们,多
喝点。

  我们从成天乐大爷家顺手弄了一把生锈的牛耳尖刀。大刀我们不要。大刀没法
随身携带,这把牛耳尖刀正好,可以藏在身上。我们把一块磨刀石搬到屋子里,把
电视机开到最大音量,关好门,堵好窗,磨刀霍霍,准备去杀老兰。

  那些日子里我们兄妹似乎成了村子里的贵客,家家都用最好的饭食招待我们。
我们吃过骆驼的驼峰——彻底就是一块脂肪——吃过绵羊的尾巴——纯粹是一块板
油——吃过狐狸的脑髓——完全是一堆狡猾——我们吃过的好东西不能一一尽数,
大和尚,但我必须告诉您,我们在成天乐大爷家除了喝了许多骨头汤之外,我们每
人还喝了一盅子碧绿的苦酒。尽管成天乐大爷不告诉我们,但我已经猜到了,那是
用金钱豹子的苦胆浸泡的酒,而那口大锅里的骨头,是一副完整的金钱豹子的骨架。

  我和妹妹,都是吃了豹子胆的人,即便我们原先胆小如鼠,吃了豹子胆之后,
就是胆大包天了。

  村子里的人们,用最好的食物,把我们养得浑身是劲,胆大包天,虽然什么人
也没对我们兄妹俩说过什么,但我们清楚地知道他们这样饲养我们是为了什么。我
们在吃完美食之后,为了表示感谢,也多次含含糊糊地说:“大爷大娘们,大叔大
婶们,大哥大嫂们,你们就等着吧。

  我们兄妹,是精通历史、深明大义之人,我们是有仇必复,有恩必报! “

  每当我们说完了这些话,就感到一股子悲壮之气在胸中翻腾不止,浑身的血液
也热得接近沸腾。那些听我们说话的人,也个个神情激动,眼光闪烁,嘴巴里发出
哼哼哈哈和长长的感叹之声。

  报仇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报仇的日子终于到了。

  那天,在肉联厂的大会议室里,召开改制大会,村集体所有的肉联厂在这次会
后,就会变成股份制。我和妹妹也有二十股,我们也是股东。这样的破会,没有必
要多说。这个会议之所以能够被人口口相传是因为我和妹妹的复仇。我从裤腰带上
抽出牛耳尖刀,高声喊叫着:‘“老兰,你还我的父母! ”

  我的妹妹从袖子里顺出一把生锈的破剪刀——行前我曾经要妹妹把剪刀磨磨,
妹妹不磨,她说用生锈的剪刀扎人可使被扎者得破伤风——高声喊叫着:“老兰,
你还我的父母! ”

  我们高举着刀剪对着正在台上讲话的老兰扑过去。

  妹妹被台阶绊了一下,摔了一个嘴啃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老兰停止讲话,走过来,把妹妹抱起来。

  老兰用手指翻开妹妹的嘴唇,我看到,妹妹的嘴唇上破了一个黄豆大的窟窿,
血把她的牙齿染红了。

  这个突然的变故,把我的计划全盘粉碎。我感到自己就像一条被锥子扎了的轮
胎,满腹怒气,哧哧地泄了。但我不甘心就这样完了,要不我没法子向乡亲们交待,
也对不起我的父母。

  我努力地憋着气,把刀子举起来,一步步地向老兰逼近。我的脑袋里突然出现
了我父亲提着斧头向老兰逼近的图像,仿佛我就是我的父亲。老兰用手掌擦擦娇娇
的眼泪,哄着她说:“好孩子,别哭,别哭……”

  说着话,老兰的眼睛里竟然有泪流了出来。他把娇娇递给坐在前排的理发师范
朝霞,说:“抱她去卫生室,抹点药。”

  范朝霞接过娇娇,老兰腾出手,把那把破剪刀捡起来,扔在讲台上。然后他搬
着一把椅子,走到我的面前,把椅子放下,坐下,拍拍心脏的部位,对我说:“小
通贤侄,来吧。”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闭上了眼睛。

  我看着他那个刚刚剃过的坑坑洼洼的头,那个刚刚刮了胡须的青下巴,还有他
那只被我父亲咬破的耳朵,还有他那抽搐不止的脸上的两道泪水,心中竟然涌上了
一阵悲痛,还产生了一种很想扑进这个王八蛋怀里去痛哭一场的可耻念头。我突然
明白了父亲手中的斧头为什么劈进母亲的额头的原因了,但老兰的身边无人可扎,
台下的人和我无怨无仇,扎谁都不合适。

  我该怎么办?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老兰的保镖黄豹,正大踏步地扑进会场。这
个帮虎吃食的杂种,杀了你就等于砍去了老兰的膀子。我挺起胳膊,举着刀子,迎
着黄豹冲过去。我的嘴巴里发出呀呀的喊叫声,脑子里一片空白。大和尚,我已经
对您讲过黄豹的超凡武功,我当时年少体弱,哪里是他的对手? 我的刀子对着他的
肚子捅过去,但他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脖子,顺势往上一提,只听的“嘎巴”一
声响,我的胳膊,就脱了他娘的臼了。

  我的复仇,就这样窝窝囊囊地结束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罗小通复仇,成了村里人的一个笑柄。我和妹妹虽然蒙
受了耻辱,但也因此名声大震。有几个主持公道的人还替我们说话,说这两个孩子,
终究不是省油的灯盏,等他们长大了,老兰的末日就到了。但话是这么说,请我们
去家里吃饭的人,再也没有了。老兰让小媳妇给我们送过几次饭食,但很快也就不
送了。黄豹不计前嫌地来传达过老兰的命令,让我回肉联厂继续担任洗肉车间的主
任,但我没有答应。

  我虽是小虫,但也有三分志气。我怎么可能再去没有了父亲和母亲的肉联厂工
作呢? 话是这样说,但肉联厂毕竟是留下我许多美好记忆的地方,我和妹妹往往在
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走到了在肉联厂外边的马路上。不是我们要来,是我们的腿把
我们载来的。我们看着厂子新建的用黑色花岗岩贴面的漂亮大门,看着那悬挂在大
门口旁边上写着漂亮大字的牌子,看着那扇电动的大门,时而缓缓展开,时而缓缓
收缩,现代化的派头十足。

  一切都改变了,过去鬼鬼祟祟的肉联厂,变成了堂堂正正的华昌肉类加工股份
有限公司。工厂里栽满了奇花异木,工人们都穿着洁白的大褂进进出出,知道的说
这里是个屠宰场,不知道的呢,还以为这是个医院呢。什么都变了,只有那个用松
木建成的超生台,还矗立在那个角落里,仿佛一个符号,让我们回忆起过去的日子。
有一天夜里,我和妹妹同时梦到我们爬上了超生台,在台上,我看到了父亲和母亲
乘坐着一辆骆驼拉着的车,在一条铺着新鲜黄土的大道上匆匆奔跑。妹妹则看到,
她的母亲和我的母亲,坐在一个摆满美味佳肴的桌子边上,频频地碰杯。妹妹说她
们杯子里的酒颜色碧绿,是不是用豹子胆浸泡过的酒呢? 谁知道呢。

  在那些日子里,让我感到最痛苦的不是饥饿,也不是寂寞,而是一种尴尬。我
知道这是那次复仇失败造成的后果。我痛感到不能这样下去,必须寻找一种解除尴
尬的方式,这方式要达到的目的就是让老兰难受,我们不去杀他,我们也杀不了他,
我们其实也没有必要去杀他——一刀子捅进去,他死了,我们也完蛋了,这没有意
思。怎么着才有意思呢? 一条妙计涌上我的心头。

  我和妹妹,在一个秋高气爽的中午,手持刀剪,昂首挺胸地进了肉联厂,没人
拦挡我们。我们碰到了做饭的黄彪,向他打听老兰。他对着宴会厅歪歪嘴巴。我和
妹妹朝宴会厅走去。

  我听到黄彪在我们身后低声说:爷儿们,好样的! 宴会厅里,老兰和新任厂长
姚七,陪着远方的客户大吃大喝。桌子上摆着精美的肉食,有驴的嘴唇和牛的肛门,
有骆驼的舌头和马的睾丸,都是听上去不雅但风味独特的东西。它们散发着刺鼻的
气味,与我们打着招呼。尽管我们兄妹已经好久没有吃到肉食了,见到肉不由得心
旌摇荡,但我们大事在身,决不能因肉而分散精力。我和妹妹一进门老兰就发现了。
他感染力极强的笑谈立即收敛,皱皱眉头,对着姚七使了一个眼色。

  姚七慌忙站起来,迎着我们说:“小通,娇娇,你们来了? 饭在另外的屋子里,
我带你们去吧。”

  “是本厂两个职工的遗孤,由我们厂负责供养。”我听到老兰低声对客商解释
着。

  “你闪开,”我拨开姚七,上前几步,逼近老兰,严肃地说,“老兰,你不要
紧张,更不要惊慌,你的脑门不要淌汗,肠子也不要痉挛,我们今天不是来杀你的,
我们是来让你杀的。”我把刀子在手中调了一下,妹妹把剪刀也调了一下,我们把
刀子柄和剪子柄送到老兰的面前,说,“来吧,老兰,我们活够了,我们活得够够
的了,你把我们杀了吧! ”

  妹妹说:“如果你不杀了我们,你就是个王八蛋! ”

  老兰满面赤红,努力挣出来一个笑脸:“你们这两个孩子,开什么国际玩笑? ”

  “我们不是和你开国际玩笑,也不是和你开国内玩笑,我们是要你杀了我们。”

  老兰沉思片刻,苦笑着说:“孩子们,我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误会,你们现
在还小,大人的事情,你们不明白。我估计你们是受了坏人的挑拨,但我相信总有
一天你们会明白的。现在我什么也不对你们解释,你们如果恨我,随时都可以杀我,
我恭候着你们。”

  “我们不杀你,我们为什么要杀你呢? 我们也不恨你,我们只是不想活了,我
们只是让你杀了我们,我们请你杀了我们。”

  “我是王八蛋,我是王八蛋行了吧? ”老兰说。

  “那也不行,”妹妹斩钉截铁般地说,“你必须杀了我们。”

  “小通,娇娇,好孩子,别闹了,”老兰说,“你们父母的事情,我很难过,
我真的很难过,我心中一刻也不得安宁。我时刻都在考虑你们的前途。孩子们,听
我的话,不要闹了。你们想工作,我安排。你们想上学,我也安排。好不好? ”

  “不好,”我说,“我们什么也不想,我们就想死。你今天必须杀了我们。”

  一个胖脸的外地客商笑着说:“嗨,这两个小孩,真是有意思。”

  “这是两个天才,”老兰笑着对客商说,然后转过脸来对我们说,“小通,娇
娇,你们先去吃肉,让黄彪给你们上最好的肉,我现在有事,待会儿,我们… 一定
商量出个解决的办法。”

  “不行,你再忙也不差这点时间,”我说,“只要两刀,你就把我们杀了。杀
完我们,你继续忙你的事情,我们耽误不了你多少工夫。你如果现在不杀我们,我
们每天都会来烦你。”

  “反了你们了,小东西! ”老兰拉下脸来,恼怒地喊,“黄豹,把他们弄出去
! ”

  黄豹走过来,一手抓着我的脖子,一手抓着娇娇的脖子,把我们拖拉出去。他
往外拖我们,我们很顺从,一点也不反抗,但只要他松开我们,我们就要去找老兰,
我们找到老兰,就会把刀子和剪子往他的手里递,同时我们就恳求他杀了我们。

  我们的威信,像礼花一样轰地蹿上了天。从此之后,我们每天都去肉联厂找老
兰,找到他就求他杀我们。老兰安排了门卫拦截我们,不许我们进厂。我们进不了
厂,就在大门口坐着,耐心地等待。只要老兰的车一露头,我们就扑上去,跪在车
前,举着刀子剪子,请求他杀我们。后来老兰干脆就不出厂门,我们就在大门口高
声喊叫:“老兰啊老兰,你出来杀了我们吧~老兰啊老兰,你行行好杀了我们吧~
~”

  没人的时候,我们只是坐着,有人的时候,我们就站起来喊叫。马路上的人,
听到我们喊叫,往往会走上前来问我们的究竟,我们也不回答,只是更加卖力地喊
叫:“老兰啊,杀了我们吧~求求您啦~”

  我们估计,在很短的时间里,关于我们的故事,已经在半个县的范围内流传开
了。其实,何止是半个县呢? 应该是半个省,半个国,因为,那些来肉联厂订货的
人,天南海北都有。

  有一天,老兰化妆成一个老头,坐在一辆破吉普车上,想从大门混出去,但他
身上那股子独特的气味,我和妹妹大老远就嗅出来了。我们拦住吉普车,将他从车
篷里拖下来,把刀子和剪子往他的手中硬塞。他接过刀子和剪子,虎着脸,说:“
疖子不出脓,早晚都是病。”

  他先把右腿放在吉普车的踏板上,把裤腿子撸上去,将那把刀子,对准了腿肚
子,噗的一声扎了进去。然后,他把右腿拿下来,将左腿放上去,撸上去裤腿子,
用那把生锈的破剪刀,瞄准腿肚子,噗的一声扎了进去。他把左腿也从踏板上拿下
来,双手拎着裤腿子,腿上插着刀子剪子,在大门口走了两圈,许多的血,从他的
腿肚子上流了下来。他把右腿放在吉普车的踏板上,将那把刀子数地拔出来——一
股黑红的血随着蹿出来——扔在我的面前。他把右腿拿下来,将左腿换上去,将那
把剪刀,哧地拔了出来——股子蓝色的血蹿出来——扔在妹妹的面前。他看着我,
轻蔑地说:“小子,有种吗? 有种你也来这么两下子。”

  在那一瞬间,我感到我们又要惨败了。老兰这个杂种,竟然用这样的方式把我
们逼向绝境。是的,我知道,如果我和妹妹也把刀子和剪子扎进自己的腿肚子,那
老兰就彻底地输了,他除了自杀,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挽回面子。但把刀子扎进腿肚
子,实在是太痛了。孔夫子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我们往
自己身上戳刀子,就是公然地和孔夫子作对,那我们就成了没有教养的人。想到此
处,我说:“老兰,你这是干什么? 你以为用这套青皮流氓的混账无赖手段就能够
把我们吓退吗? 没门。我们连死都不怕了,我们还怕什么? 我们不会自己往自己身
上戳刀子,我们请求你往我们身上戳刀子。你即便把你腿肚子上的肉全部旋下来,
我们也不会放过你。你如果要想清静,除非杀了我们。”

  我们捡起沾了血的刀子、剪子,再次往老兰的手中递去。

  老兰夺过我手中的刀子,猛地往远处扔去。刀子在阳光中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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