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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 莫言-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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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他疾步走到还在那里发癫的十月面前,对准他的小腿踢了一脚。十月叫唤了一声,
身体摇晃了几下,但没有歪倒。我们听到司机骂十月:“你他妈的干什么? ”
十月怔怔地看着怒气冲冲的司机,突然地把手中的钢筋端起来,对着司机的头
就戳了过来。同时他的嘴巴里发出一声怪叫。司机急忙歪头,那根钢筋擦着他的腮
帮子刺了过去。司机吓得脸色灰白,伸手抓住钢筋,嘴巴里嘈嘈地骂着,要跟十月
算账。围观的人拉住司机,劝解道:“同志,算了吧,算了吧,他是个傻瓜,您千
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司机松开了抓住钢筋的手,悻悻地骂着,回到他的车前,揭开后备箱,拿出一
团丝绵,擦拭着车顶上的油污。
十月拖着钢筋向前走去,他的腿有点瘸。
高音喇叭里突然传出父亲的声音:“我保证,我们不会往肉里注水了。”
马路上的人都仰起脸来,仿佛要寻找在空中飘荡着的我父亲的声音。
“我保证,我们不会往肉里注水了。”父亲又重复了一遍。
第三十二炮
著名电影演员黄飞云,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也是我三叔的情人。十几年前老兰
对我这样说过。登载过她的玉照的报纸、刊物、海报,如果能集中起来,可以装满
一艘万吨货轮。十几年前老兰在许多场合这样说过。大和尚,老兰用他的嘴巴,为
我们勾勒出了他三叔的一部斑斓多姿的情爱史。我当然知道这个美丽的黄飞云,她
那有三分英俊小生气的生动容貌,像一挂珠帘,垂挂在我的面前。即便现在她已经
息影,成了大富豪的太太,成了大富豪儿女们的母亲,成了那套凤凰山豪华别墅的
女主人,依然是狗崽队追踪的重点对象。她的车头上立着一个小人的豪华轿车,从
豪宅下的地道开出去,然后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开下盘山公路。远远地看上去,
轿车似乎是从天上开下来的。她的出行,曾经被那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小报记者喻
为“九天仙女下凡尘”。她从车里钻出来,戴着墨镜,侍女在后,抱着她的两条狗,
一条名叫拿破仑,一条名叫费雯丽,都是常人认不出来的名种。她急匆匆地穿过大
饭店悬挂着一片水晶灯的大堂,亮堂堂的花岗岩地面映出了她裙子里的风光,这也
是这座饭店被诸多女星诟病的一个理由,但也是因此而吸引了诸多明星的理由。饭
店的侍应生其实已经认出来她,但不敢张扬。他的眼睛低下,目光随着她移动的裙
裾而移动。在电梯门口,她示意抱狗的随从留步,自己进入电梯。半边透明的电梯
载着她飞升,一直升到了第二十八层。这是贵宾层,有豪华得让人民造反的总统包
间。她敲门,一个男子出来应门。问她找谁。她拨开男子,昂然而入。巨大的客厅
里,遍地是花朵。
她践踏着那些名贵的黑色牡丹花,轻车熟路地进入了主卧室。
那张大得可以在上边骑自行车的大床,摆在房间的正中,令人望之生畏。床上
无人,但卫生间里水声喧哗。她踢开门,蒸汽扑出。戏水声和女子的笑声也扑出。
雾气渐淡,看到了那个具有按摩功能的巨大的澡盆里,水像泉眼一样,咕嘟嘟地往
外冒着。四个妙龄的女子,把兰老大围在中央。许多的红色花瓣,溢出池外。我们
看到,影星掏出一个黑色的瓶子,扔在浴池中,然后轻轻地说:硫酸。说完抽身便
走。四个女子,尖声惊叫,从水中跳起,爬出来,原本白花花的身体,都被染黑。
身体是黑的,脸是白的。兰老大却稳稳地躺在水中,闭着眼睛说:晚上我请你吃饭,
三楼,淮扬春。影星转身走出卧室,我们听到她说:你也去找几个品位高一点的。
我们听到老大在浴池中说:但是她们比你年轻啊。我们看到影星在客厅里继续践踏
那些花朵,一边践踏还一边吐口水。那个守门的男子,两眼发直,看着影星在客厅
里撒泼。门铃被揿得暴响,两个保安冲进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影星捡起一束
蓝色的花朵,对准保安的头脸,死劲地抽打。保安抱着头窜出去。外边铃声大作。
肉联厂开业后不久的一个晚上,父亲、母亲、老兰,还有我和妹妹,围坐在我
家堂屋里的桌子边上。电灯明亮,照着桌子上那些散发着微弱热气的肉,还有那些
葡萄酒,瓶子里的和杯子里的,都是深红的颜色,像新鲜的牛血。他们吃得很少,
喝得很多。我和妹妹吃得很多,喝得很少。其实我和妹妹都是有点酒量的,但母亲
不让我们喝。妹妹坐在椅子上就打起了呼噜。我也有点困。吃饱了肉犯困,这是我
们的习惯。母亲把妹妹抱到了炕上。她对我说:“你也睡去,小通。”
“不,我不睡。”我说,“我要跟你们谈谈我不上学的事情。”
“兰总,”母亲说,“这孩子不想上学了,要到肉联厂去上班。”
“是吗? ”老兰笑眯眯地问我,“说说道理,为什么要休学? ”
我打起精神,说:“因为学校里教给我的东西是没有用处的,因为我对肉很有
感觉,我能听到肉说话的声音。”
老兰愣了一下,突然地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他说:“小通,你是个怪才,没
准还有点特异功能,我不敢得罪你。但学还是要上的吧? ”
“坚决不上了。”我说,“让我继续上学是浪费我的生命。
我每天都从阴沟里钻到肉联厂去参观,我发现了很多问题。如果你们让我去肉
联厂工作,我会帮你们解决这些问题。“
“别说这些不着边际的疯话了,睡觉去,”父亲不耐烦地说,“我们有事情要
商量。”
我还想争执,但父亲板着脸,怒吼了一声:“小通! ”
我嘟哝着进了里屋,坐在炕前一把新近添置的红木椅子上,听着外屋的动静,
看着外屋的情景。
老兰把玩着高脚玻璃酒杯,让杯子里的酒转来转去。他冷冷地问:“老罗,玉
珍,你们说,我们这个干法,是赔还是赚? ”
“如果肉价提不上去,肯定要赔。”母亲忧虑地说,“他们并不因为我们的肉
不注水就给加价。”
“我来找你们就是为了这事,”老兰呷了一口酒,说,“这几天我和黄豹冒充
肉贩子到周围几个县的肉联厂去转了转,看了他们的成品肉,发现大家都在往肉里
注水。”
“可我们是在大喇叭里当着领导的面吆喝过的。”父亲低沉地说,“这才过去
几天? 言犹在耳嘛。”
“伙计,”老兰说,“没有办法,眼下的市场就是这样,你不愿意往肉里注水,
我也不愿意往肉里注水。但我们不注水,别人注水,我们就要赔,就要倒闭。”
“我们应该想别的办法。”父亲说。
“你说吧,”老兰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我确实很想堂堂正正地干点事情,
如果你有好的办法,我们坚决不注水。”
“我们可以去向有关部门反映,揭发那些往肉里注水的厂家。”父亲有气无力
地说。
“这也算是个办法? 你说的那些有关部门,掌握的情况比我们多得多,他们什
么都知道,但他们也没有办法。”老兰冷冷地说。
“蟹子过河随大溜嘛,”母亲说,“大家都注水,我们不注水,除了说明我们
傻,别的什么也说明不了。”
“我们可以干点别的,”父亲说,“为什么非要屠宰? ”
“我们除了屠宰还能干什么? ”老兰冷笑道,“这是我们的长项。就说你那估
牛的本事,也是屠宰行当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算什么? ”父亲说,“我是一无所能。”
“我们都没有别的本事,”老兰说,“但我们干屠宰有优势。
即便是往肉里注水,我们也比他们注得巧妙!?
“注吧,罗通,”母亲说,“我们总不能干赔本的生意吧? ”
“你们都要注,那就注吧,”父亲说,“只要检疫站老韩他”们那边不找我们
的麻烦就行了。“
“他敢,”老兰说,“他是我们喂出来的狗! ”
“翻脸的猴子变脸的狗啊! ”父亲说。‘“你们只管放开胆子干,老韩那边我
去摆平。不就是再陪他们打几桌麻将吗? ”老兰说,“其实他很清楚,检疫站是因
为肉联厂而设,肉联厂存在着,检疫站才会存在。”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父亲说,“但是我希望我们不往肉里注福尔马林。”
“那是自然,我们都是有良心的嘛,吃肉的人,多半还是老百姓,我们要为他
们的健康负责。”老兰严肃地说,“我们要注最清洁的水,”老兰轻松地说,“其
实,注人微量的福尔马林,对人并没有什么危害,没准还能防癌抗病,延缓衰老,
益寿延年呢。但是我们保证不往里注福尔马林,我们的目标很远大,我们不是过去
的那种一家一户的小屠宰,我们是大屠杀,拿不准的事我们不做,不能拿人民的健
康做试验。”老兰换上了一副笑脸,说,“在不久的将来,我们要把肉联厂建成现
代化的大企业,建成自动生产线,这头把牲畜拉进去,那头就出来香肠、罐头,那
时,注水不注水,就根本不是问题了。”
母亲神往地说:“有您的领导,我们一定能实现这个目标。”
“你们都很会做梦,”父亲冷冷地说,“还是想想注水的事吧,怎么个注法?
注多少? 如果注了水被人告发了怎么办? 过去是一家一户,现在是人多嘴杂……”
我从里屋里走出来,郑重其事地说:“爹,我想出了一个注水的最好的方法。”
“你怎么还不睡? ”父亲说,“大人的事你不要掺和。”
“爹,我不是掺和。”
“让他说吗,”老兰道,“说吧,小通,听听你的高见。”
“我知道你们往肉里注水的方法,我们屠宰村各家各户的注水方法我差不多都
看到过。大家都是在动物被杀死之后,用高压水泵,通过它们的心脏,往里注水。
这时候,动物已经死亡,它们的器官和细胞,已经没有吸收水分的能力,所以,注
进去一斤,起码流失八两,”我说,“为什么不能在动物活着的时候就往里注水呢
? ”
“有道理,”老兰道,“继续往下说,伙计。”
“我看到医生给病人输液,受到了启发,我们也可以在宰杀牲畜之前,给它们
输液。”
“那多慢啊。”母亲说。
“我们不一定给牲畜输液,我们可以用别的方式,”老兰说,“但你这个想法
实在是太好了。生前注水和死后注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死后注水,是真的注水,”我说,“但生前注水算不上注水,生前注水,是
为了清洗它们的内脏,连它们的每根血管都清洗一遍。我相信,这不但可以达到你
们提高产肉量的目的,还会相应地提高肉的质量。”
“小通贤侄,你说得太精彩了。”老兰哆嗦着手指,从烟盒里摸出一支香烟,
点燃,抽着,说,“老罗,听到了吗? 儿子比我们灵光,我们都老了,脑子不会拐
弯了。是的,我们不是给肉注水,我们是给牲畜喂水,我们喂水的目的是清洗牲畜
体内的有害物质,是为了提高肉的品质,可以把这道工序叫做洗肉。”
“那我可以去肉联厂上班了吧? ”我问。
“按说你是不用去上学了,你再上学就把那个蔡老师活活气死了。”老兰说,
“但事关你的前途,还是听你父母的意见。”
“我不想听他们的意见,”我说,“我只想听你的意见。”
“我没有意见啊,”老兰狡猾地说,“如果你是我的儿子,不上学也罢,但你
不是我的儿子啊。”
“这么说你已经同意我到肉联厂上班了? ”
“老罗,你说呢? ”老兰问。
“不行,”父亲坚定不移地说,“有我和你娘在那里干就够了。”
“没有我你们办不好这家厂子的,”我说,“你们是对肉没有感觉也没有感情
的人,你们生产不出好肉。你们就试用我一个月怎么样? 如果我干得不好,你们可
以撵走我,那样我就去好好上学。我干得好也不多干,只干一年,干满一年,要么
我去上学,要么我就远走高飞,到外边大地方去闯荡世界。”
第三十三炮
在那家豪华饭店三楼淮扬春菜馆的一个包间里,一张直径三米的大圆桌上,摆
着十几种精美菜肴。正对着门口的墙壁上,红色天鹅绒背景上镶嵌着镀金的龙凤呈
祥图案。围着这张大圆桌,摆放着十二把靠背椅,但只有兰老大一个人坐在那里。
他双手托着下巴,目光忧郁而伤感。桌子上的山珍海味,有的还在发散着丝丝缕缕
的热气,有的已经凉透了。一个白衣堂倌,在一个穿红色西装套裙的领班小姐带领
下,进入包间。堂倌托着一个镀金的大盘子,大盘子里有一个小盘子,小盘子里有
一块挂着金黄色芡汁的食品,散发着奇异的香气。领班小姐从大盘子中把小盘子端
下来,放在兰老大的面前,轻声曼语地说:兰先生,这是黑龙江里的名贵鳇鱼鼻子
里那块脆骨,俗称龙骨,在封建社会里,这块龙骨,是给皇帝吃的。做这道菜,相
当麻烦,要用白醋发三天三夜,再用山鸡汁炖一天一夜。这块龙骨,是我们老板亲
自动手烹调的,请先生趁热品尝。兰老大淡淡地说:分成两份,打包,送凤凰山飞
云别墅,一包给拿破仑,一包给费雯丽。领班小姐吃惊地扬起细长的眉毛,但不敢
多言。
兰老大站起来,说,煮一碗阳春面,送到我的房间。
我被老兰任命为洗肉车间主任,在一个黄道吉日走马上任。
我进厂后提出的第一条建议就是把屠狗车间和宰羊车间合并,腾出一个作为注
水车间。也就是说,不管什么畜生,都要先在注水车间过一遍,才能进入屠宰车间
宰杀。老兰对我的这条建议只考虑了一分钟,便把眼睛一瞪,黄色的眼珠子金光灿
灿,果断地说:“好! ”
我在一张白纸上,用一管红蓝铅笔点点画画,描绘着我心中的注水车问蓝图。
老兰对我的设计没提一点批评意见,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我,大声说:“放手干! ”
父亲对我的设计提出了很多意见,他甚至说我是胡闹。但我知道他的心中对我
也是很佩服的。俗话说“知子莫如父”,反过来也可以说“知父莫如子”,我对父
亲心中的想法了如指掌。
当他看到我站在车间里,对着那些过去的个体屠宰户、现在的肉联厂工人们有
板有眼地发号施令时,他心中虽然有些想法,但基本上还是暗暗得意的。一个人可
以嫉妒任何人,但他一般不会嫉妒自己的儿子。我的父亲对我的表现感到不快,不
是因为我抢了他的戏,而是因为我的少年老成让他感到不安。因为在我们那个地方,
有一种看法,认为过分聪明的孩子,是没有长命的。我表现得越聪明,他就越宝贵
我、越对我寄予希望;而我越聪明,根据那个古老的看法,早天的可能性就越大。
我的父亲就陷入了这样一个怪圈。
现在回想起来,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发明了活畜注水法,按照自己的设想改造
了一个车间,而且还指挥着二十多个工人,进行着卓有成效的生产,确实很像个奇
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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