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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 莫言-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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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只有少数几个,张大嘴巴,无所顾忌地哈哈大笑。老者感叹地说:小兰子,
你是一夜采尽满城花啊,可我,只剩下摸摸她们的小手的本事了。
说着,竟然眼泪汪汪起来。兰老大身旁的司仪高声说:奏乐,舞会开始! 静静
地呆在大厅一角的乐队接了命令,立即就吹奏起来。乐曲欢快,乐曲缠绵,乐曲热
烈,兰老大和那些女人轮番起舞。一个最为妖艳的女子,被白胡子老者搂在怀里,
磨磨蹭蹭,与其说是在跳舞,不如说是在蹭痒。
父亲在母亲的催促下,穿上了那套灰色西装,并且在母亲的帮助下扎上了一根
红色的领带。我看到这领带的颜色就想到了屠宰牲畜时从刀口里涌出来的那些血的
颜色,心中产生了不太舒服的感觉。我很想让父亲换一根领带,但是我没有说。其
实母亲也不会扎领带。父亲的领带是老兰帮助扎好的,母亲做的工作就是把扎好的
领带套在父亲的脖子上,然后再帮助他抽紧。母亲在帮助父亲把领带抽紧时,父亲
仰起脖子,闭着眼,脸上显出十分痛苦的表情,仿佛一只被吊起来的鹅。我听到父
亲低声嘟哝着:“妈的,什么人发明了这样的衣裳! ”
“行了,”母亲说,“别嘟哝了,你要习惯,今后穿这衣裳的机会多着呢,你
看看人家老兰。”
“我怎么能跟他比? 他是董事长、总经理! ”父亲用古怪的腔调说。
“你是厂长。”母亲说。
“我算什么厂长? ”父亲说,“帮人家扛活的。”
“你的看法应该大变,”母亲说,“现在的社会,一年一个样,你不变,就跟
不上形势。看人家老兰,永远是领头羊,前几年个体吃香时,人家领头干屠宰,自
家致富,还带领着全村致了富。这几年个体屠宰坏了名声,人家马上成立了肉联厂,
引起了镇上、市里的重视。咱们也还算明白,跟上了形势。”
“我总感到我是‘猴子戴帽——装人’。”父亲苦笑着说,“穿上了这套衣裳,
感觉更是。”‘“你这人,怎么说你呢? ”母亲说,“我还是那句话,向人家老兰
学习.”
“我觉得他也是‘猴子戴帽’。”父亲说。
“谁又不是‘猴子戴帽’? ”母亲说,“包括你那个哥儿们老韩,几个月前不
还是一个低三下四的伙夫吗? 但把那套制服一穿,不也马上就人五人六的了吗? ”
“爹,娘说得很对,”我插嘴道,“俗话说得好,‘人靠衣裳马靠鞍’,爹穿
上这身西装,就是个农民企业家了。”
“现在,‘农民企业家’比狗身上的跳蚤还要多。”爹说,“小通,你和娇娇
要好好念书,将来离开这个地方,到外边去干点正儿八经的事儿。”
“爹,我正想告诉你,我不要上学了。”
“你说什么? ”爹神情凛然地说,“你不上学,想干什么? ”
“我想到肉联厂里去干事。”
“那里有什么事情要你去干? ”爹苦笑着说,“前几年是爹的问题,耽误了你
上学,现在,你要好好珍惜,如果你想做一个有出息的人,不像爹这样窝囊一辈子,
就要好好上学。上学,是正路;别的,都是歪门邪道。”
“爹,我根本不能同意你的说法。”我振振有词地说,“第一,我认为你并不
窝囊;第二,我并不认为只有上学才是正路;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觉得在学校
里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老师知道的还不如我知道的多。”
“不行,”爹说,“无论如何,你也要在学校里给我沤几年。”,“爹,”我
说,“我对肉有深厚的感情,到了肉联厂,我能够帮你们干很多的事情。不瞒你们
说,我能听到肉说话的声音。
在我的眼里,肉都是活的,肉上生着很多的小手,对着我摇摇摆摆呢。“
父亲惊讶地看着我,嘴巴都咧开了。好像那根紫红的领带把他勒得太紧,使他
的嘴巴合不上一样。他盯着我看了一阵,然后就与母亲交流眼神。我明白父亲和母
亲惊讶的原因,他们以为我的脑袋出了毛病。我还以为他们能够理解我的感觉,母
亲不能理解,父亲总能理解吧? 我的父亲原本是一个福有想像力的人啊,但是事实
证明,他的想像力已经退化了。
母亲走到我的面前,伸手摸摸我的头。我知道她这个动作有两个意图,一是表
示她对我的关切,二是她想试试我的脑袋是不是在发烧,如果我的脑袋在发烧,那
就说明我刚才说那些话都是胡话。但我自己知道我根本没有发烧,我的神志很清醒,
我的精神很正常,我一点毛病也没有。母亲说:“小通,不要瞎说了,好好上学,
娘过去太看重钱财,耽误了你上学,现在,娘明白了很多事理,知道在这个世界上,
有很多东西,是比金钱更重要的。所以,你要听我们的话,去上学。你不听我们的
话,但你应该听老兰的话吧? 让你和娇娇上学,还是他先提醒我们的啊。”
“我也不要上学了,”妹妹说,“我也能听到肉说话的声音,我也能看到肉上
长满了小手。肉不但会说话,肉还会唱歌呢。
肉上不但有小手,还有许多的小脚,那些小手小脚都像小猫的爪子一样,勾呀
勾呀,动啊动啊的……“妹妹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小手举起来,模仿着她想象中
的那些肉的小手和小脚的动作。
我对妹妹的想像力深感佩服,她虽然只有四岁,她与我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但
跟我却心有灵犀,事先我根本没对她说过肉的说话声和肉上生了爪子的事,但是她
马上就理解了我的意思,并且给了我有力的支持。
我们兄妹二人的话,显然是把父母吓坏了。他们用呆呆的目光看了我们好久,
如果不是电话铃响,他们对我们的观察还不会休止。对了,我应该补充说明:我们
家已经安装了电话,虽然这电话是内部电话,是由村办公室里的一个小交换机控制
着的,但毕竟是电话。这部电话把我们家和老兰家,以及村子里的几个干部家连接
在一起。母亲去接电话,我知道电话是老兰打来的。母亲放下电话,对父亲说:“
老兰催我们去了,说是县委宣传部的人陪着省电视台和省报的记者马上就要到了,
让我们先去照应着,他马上就到。”
父亲捏着领带的结子转了转,又前后左右地摇晃着脖子,嗓音嘶哑地说:“小
通,还有娇娇,你们的事,我们晚上回来再谈,无论如何,你们要去上学,小通,
你要给你妹妹做出一个好样子。”
“无论如何,”我说,“今天我们也不会去上学的。今天是多么热闹的日子,
在这样的大喜日子里,如果我们还去上学,那我们就是最傻的傻瓜。”
“你们要给我们争气! ”母亲在镜子前拢着头发说。
“我们当然会给你们争气,但要我们去上学那是不可能的。”
我说。
“那是不可能的。”妹妹也说。
第三十一炮
抬出来抬出来! 抬出来我看看。一个额头像瓷片一样光滑的男人,站在院子里,
用听上去很不高兴的口吻,对着他身后的随从们,发布着命令。那些衣冠楚楚的随
从,鹦鹉学舌般地喊叫着:抬出来抬出来,抬出来让许省长看看。大和尚,他就是
我们这个省的副省长,他的随从喊他省长,是遵从官场的习惯。那四个满身油漆的
工匠,从大树后急匆匆地跑出来,弓着腰钻进了庙门,从我们眼前经过,聚拢在肉
神像前。他们丝毫没有商量,连目光都没有交流,就把肉神放倒在地。我听到肉神
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就像一个小孩子,被大人胳肢着腋窝。
他们还用昨夜用过的那两根麻绳子,拴住了肉神的脖子和腿,把两根木杠子穿
进去,动作整齐地弯腰,杠子上肩,嗨哟一声,起来了,小心翼翼地往外走。肉神
的身体扭动着,笑声更加响亮。我想外边的人,副省长和他的随员们,都会真切地
听到。
您听到了吗大和尚? 肉神出了门口,先放在地上,然后抽掉绳子。扶起来扶起
来,副省长身后,一个头发浓密的干部说。大和尚,他就是本地的市长,与老兰关
系密切,许多人说他们是拜把子兄弟。四个工匠掀着肉神的脖子,肉神的腿往前跳
溜着,不愿意站起来。我知道这是肉神在跟他们故意捣乱,小时候我也喜欢这样。
市长瞪了一眼身后的人,脸上有不悦之色,但当着副省长的面他没有发作。他的部
下马上省悟,一窝蜂般拥上去,有的按住肉神的腿,有的推着工匠们的腰,乱七八
糟中,肉神嘻嘻哈哈地站直了。副省长退后几步,眯着眼睛打量着肉神,脸上的神
情很神秘,令人难以捉摸。市长等人,都在偷偷地观察着副省长的脸色。副省长远
观之后,走到近前,用手指戳戳肉神的肚子,肉神笑得浑身颤抖,然后他跳了一个
高,摸摸肉神的头顶。一阵风起,吹乱了副省长勉强遮住秃顶的头发。
那缕头发顺着他的耳朵溜下来,仿佛是一条小辫,显得有几分滑稽。市长头顶
上的浓密的黑发,像一团乱毛,从头上脱落,掉在地上,随风翻滚。他身后的那些
人,有的目瞪口呆,有的捂着嘴巴偷笑。突然想到不应该笑,赶紧用咳嗽掩饰。但
这一切都被市长的秘书看在眼里。当天晚上,秘书就把那几个偷笑的人的名单,送
到了市长的办公桌上。一个反应机敏的中年干部,用与他的年龄相比显然是不相称
的速度,飞跑着,把市长的假发套追了回来。市长满面尴尬,不知所措。副省长把
自己那缕滑下来的头发复位,看着市长的斑秃脑袋,笑着说:胡市长啊,我们是难
兄难弟啊! 市长摸摸头,笑着说:这都是夫人的主意。副省长说:聪明的脑袋不长
毛嘛! 部下将发套递给市长,市长接过发套,用力扔出去,说:见鬼去吧! 我又不
是演员。那个捡回发套的中年干部说:那些演员,电视台主播,十有八九都戴着发
套。副省长说:胡市长,光头市长,更有风度。
市长满面春风地说:谢谢省长! 请省长作指示。副省长说:我看很好吗! 我们
很多同志,思想还是太保守,肉神,肉神庙,很好吗。含义丰富,韵味无穷吗。市
长带头,众人一齐鼓掌,长达三分钟。其间副省长三次挥手制止。我们的胆子应该
再大一点,想像力应该再丰富一点,只要是能给人民带来好处的事,我看没有什么
是不可以做的,副省长进一步发挥说,他抬头看看面前这座破败的小庙上的匾额,
指指点点地说,譬如这个五通神庙,我看也应该修复。昨天晚上我看地方志,那上
边嫡庾∶硪欢认慊鹜ⅲ敲窆昙涞囊桓龉僭保铝艘坏澜睿谷嗣乔?
来上香,才使这座庙日渐破败。五通神崇拜,说明了人民群众对健康幸福的性生活
的向往,有什么不好? 赶快拨款修复,与建设肉神庙同时进行! 这是拉动你们双城
市经济增长的两个亮点,可不要让别的省市抢了先啊。市长端起一杯五十年的陈酿
茅台,说:许省长,我代表双城市人民敬您一杯。
刚才不是敬过了吗? 副省长说。刚才是代表全市人民感谢您批准肉神庙的建设
和五通神庙的修复,现在是代表全市人民感谢许省长为我们的肉神庙题写匾额,市
长说。我那字,不敢不敢。
副省长说。许省长,您是大名鼎鼎的书法家,又是肉神庙的批准者,这个字,
您不写,我们这庙就不盖了,市长说。你们这是逼鸭子上架嘛,副省长说。一个陪
同的当地干部一起站起来,说:许省长,我们这里都说您不应该当省长,应该去当
书法家。
您如果以书法为业,一年就可以成为百万元户! 市长说:所以,我们今天要敲
省长的竹杠,让省长给我们写字,就是跟省长要钱。副省长面皮通红,身体摇晃,
说:梁山好汉武松,添一分酒加一分本事,我呢,我是添一分酒加一分精神。书法,
书法就是个精气神儿! 笔墨侍候啊! 副省长抓起一个大提斗,饱蘸浓墨,屏息片刻,
一挥而就,三个狂妄的大字,跃然纸上:肉神庙。
肉类检疫站前面那条水沟里,架起了一堆劈柴,劈柴上放着一些注过水的或是
变了质的肉,有猪肉有牛肉有羊肉……它们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它们发出嘟嘟哝哝
的牢骚声,它们身上那些生满霉斑的小手恼怒地挥舞着。肉类检疫站的小韩,穿着
制服,满脸严肃,手提着一个汽油桶,往那些腐败的肉上泼着汽油。
在肉联厂的大门内那片空场上,布置了一个简易的会场。
两根木杆之间,挂起了一条横幅,横幅上写着大字标语。还是那句老话:标语
上的字我不认识,但是它们认识我。我知道这些字的意思就是庆祝肉联厂开业。肉
联厂一直紧闭着的大铁门今天敞开着,大门两侧的砖垛子上贴着红色的对联,对联
上的字认识我。在那道横幅的下边,排开了几张长条桌子,桌子上蒙着红布,桌子
后边有椅子。桌子前面有十几个花篮。花篮里插着五颜六色的花。
我拉着妹妹的手,在这两个即将热闹起来的地方,跑来跑去。村子里来了很多
人,也在这两个地方来回走动。我们看到了姚七,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我们还看
到了老兰的小舅子苏州,他蹲在河堤上,远远地看着水沟里的肉。
从这两个地点之间的马路上,开来了几辆面包车,从车上钻下来几个扛着摄像
机的人,几个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人。我知道他们是记者。我知道记者是惹不起的,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傲慢的神情。他们一下车,老兰在前,父亲在后,从大门口里疾
步走出来。老兰满面笑容,跟记者们握着手,说:“欢迎,欢迎! ”
父亲也满面笑容,跟记者们握着手说:“欢迎,欢迎! ”
记者们很敬业,马上开始工作。
他们拍摄完那堆即将在烈火中变成灰烬的腐肉,就拍摄肉联厂的大门口,和大
门口内的露天会场。
然后他们就采访老兰。
老兰站在摄像机前,不慌不忙,大大方方,挥舞着胳膊,侃侃而谈。老兰说我
们屠宰村过去是一家一户经营,确实存在着往肉里注水等不法事实,但大多数人还
是守法的。为了便于管理,为了给城市里的人们提供新鲜的、不注水的、优质的肉,
我们取缔了所有的个体屠宰户,成立了肉联厂,并请求上级为我们专门设立了肉类
检疫站。我们请县城的、省城的人民群众放心,从我们这里出去的肉,是经过严格
检验、质量最好的肉。
为了保证肉的质量,我们不但要严把肉类出厂检验这一关,我们还要严把牲畜
进厂这一关。我们自己要建立生猪生产基地,肉牛、肉羊、肉狗生产基地,我们还
要建立特禽特兽饲养基地,我们要养骆驼、养梅花鹿、养狐狸、养野猪、养狼、养
鸵鸟、养孔雀、养火鸡……来满足城里人的特殊口味。总之,假以时日,我们要把
这里建成全省最大的肉类生产基地,为人民群众源源不断地提供优质的肉类。我们
还要争取在比较短的时间内,冲出亚洲,走向世界,让世界各地的人都能吃上我们
生产的肉……
记者采访完了老兰,接着采访我的父亲。父亲在摄像机前无所措手足。他不停
地晃动着身体,好像在寻找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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