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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 莫言-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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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个青年,在路灯下看书。有一些男人,在路灯下抱着膀子说闲话。有四个
年轻小伙子,骑着崭新的摩托车,在大街上炫耀车技。他们故意将油门加到最大,
让摩托车发出尖厉的吼叫。

  村子里还不时地响起鞭炮声。许多人家的门前,挂着两盏红灯笼,地上铺着一
层厚厚的纸屑,那是鞭炮的残骸。大年夜里父亲就感慨地说过:放鞭炮的这么多啊,
简直像世界大战爆发了。

  母亲说:钱多鞭炮才多呢,这说明大家都赚了钱,这说明老兰领导的不错。

  我们走在翰林大街上,感到老兰领导得的确不错。在方圆百里范围内的村庄里,
修通了柏油马路、马路旁边安装了路灯的,只有我们屠宰村。我们村子里几乎家家
都盖起了高大的瓦房,有很多户的房子内部还进行了装修。

  我们一家四口走在翰林大街上,父亲拉着妹妹的右手,我拉着妹妹的左手,母
亲拉着我的左手。用这样的方式在大街上出现,这是我们家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
次。我体验到一种类似骄傲和幸福的感觉。妹妹很高兴。父亲有点不自然。母亲很
坦然。街上有人向我们打招呼,父亲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母亲爽朗地答应着。我们
拐进老兰家那条通往翰林桥的宽阔胡同时,父亲更加不自然起来。这条胡同里也安
装了路灯,照耀着胡同两边人家贴着鲜红对联的黑漆大门。远处的翰林桥上安装了
十几盏彩灯,勾勒出了桥的形状。在河的对面,就是镇的机关大院,那里更是一片
辉煌。

  我知道父亲的心理,他怕这些灯火。他希望这条胡同里一团漆黑,遮蔽住我们
一家四口的身影。他希望我们在黑暗中完成给老兰拜年的任务,不要让任何人看到。
我知道母亲的心理恰恰相反,母亲就是要让人看到,我们去给老兰家拜年了,我们
已经与老兰建立了亲密友好的关系,这也标志着她的丈夫我的父亲,已经改邪归正,
由一个不正儿八经过日子的风流浪子,变成了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我知道在
那些日子里,村子里有很多人议论起我们家发生的事情时,对我的母亲表示了钦佩。
他们说杨玉珍这个女人不简单,能吃苦,有耐性,有远见,明事理,是一个肚子里
有牙的厉害人物。我知道人们还说,走着瞧吧,她家的日子很快就会发达起来。

  老兰家的大门口并不出众,与他的邻居家的大门口相比,他家的大门口甚至有
点寒酸。他家的大门口还不如我们家的大门口气派。我们站在他家门前的台阶上,
敲响了大门的门环。

  我们随即听到了狼狗的狂吠,低沉而威严。妹妹紧张地往我的怀里躲避。我安
慰她:“不要怕,娇娇,他们家的狗不咬人的。”

  母亲继续敲打门环,但除了狼狗的狂吠,没有一点人的声响。父亲低声说:“
还是回去吧,不一定在家呢。”

  母亲说:“家里总要留个看门的吧? ”

  母亲执拗地敲打着门环,用力不大也不小,速度不急也不慢。这意思就是说,
如果不出来应门,她就要这样一直敲下去。

  母亲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我们先是听到,在狗叫的间隙里,传来拉开房门
的声音,接着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孩声嗓,她在对狼狗说话:“狗,不要叫了。”然
后便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向大门口逼近。随即我们听到了门内响起了一个很不耐
烦的声音:“谁呀? ”

  “是我们,”母亲说,“你是甜瓜吧? 我是杨玉珍,是罗小通的母亲,来给你
们家拜年的。”

  “杨玉珍? ”我们听到那个女孩在大门内狐疑地自问着。

  母亲戳戳我,示意我说话。我知道这个甜瓜是老兰的独生女儿,她已经很大了,
她的母亲完全可以生第二胎了,但是还没生。我恍惚地听人说老兰的老婆有病,长
年不出家门。我认识这个甜瓜,她一头黄毛,通着两道黄鼻涕,比我还邋遢。她与
我的妹妹不能相比,我可是一点也不喜欢她。母亲让我说话是什么意思呢? 难道我
的面子比她还要大吗? 于是我就说:“甜瓜,你开门,我是罗小通。”

  从敞开的门缝里探出了甜瓜的头。我看到她已经不通黄鼻涕了,而且还穿上了
一件很漂亮的小花袄。头发似乎也不像我记忆中那样黄和乱。总之她比我印象中的
那个女孩要好看得多。

  她眯缝着眼睛打量着我,脸上的神情很怪。她的黄头发细眯眼睛让我想起了不
久前见到过的那批狐狸——又是狐狸… 实在对不起,大和尚,我不愿意再说狐狸,
但狐狸总是要来找我——那批刚开始被当成珍稀动物饲养并大加繁殖的狐狸,后来
根本卖不出去,只好贱价卖给我们屠宰村,被我们村的屠户们杀死,搀在狗肉里卖
了。我们村的屠户们屠宰狐狸时也没有忘记给它们注水,尽管给它们注水时比给牛
和猪注水要困难得多,它们是那样的狡猾和调皮。我正想着给狐狸注水的情景呢,
黄头发的甜瓜说:“俺爹不在家。”

  我们在母亲的带领下,不由分说地挤进了她家的大门,把手扶着门边的甜瓜挤
到了一边。我看到那几条肥大的狼狗勇猛地跳起来,眼睛和牙齿在灯光下闪烁,铁
锁链在它们的脖子下边哗啦啦地响。它们长得跟狼几乎没有区别,如果不是用铁链
子拴着,它们早就扑到我们身上把我们撕成了碎片。不久前我单独闯进老兰家清老
兰时,还没感觉到狼狗们的可怕,但这个晚上,与父母妹妹在一起,反而感到狼狗
们很可怕。挤进了她家门口我母亲才说:“甜瓜,你爹不在家也不要紧,我们看看
你的娘,看看你,坐会儿就走。”

  没及甜瓜回答,我们就看到,高大的老兰已经站在东厢房的门口了。

              第二十六炮

  那三个家伙训练有素,心狠手毒,将那只母猫一网罩住,一棒子打昏,拎着尾
巴,扔进了麻袋。我想站起来去营救母猫,但因为长时间跪坐腿脚麻木。我大喊着
:那是只刚刚生过猫崽子的母猫,赶快把它放了! 我自己感到声音像刀子一样尖利,
但他们竟充耳不闻。他们发现了那些聚集在墙角睡觉的鸵鸟,兴奋地扑上去,活像
三只饿狼。被惊醒的鸵鸟尖声呜叫着,与他们搏斗。一只公鸵鸟,飞起爪子,踢中
了拿网那家伙的鼻梁。

  鸵鸟们扬着脖子,先是各自无目标地乱跑,脚步踉跄而凌乱,然后集中在一起,
迈着整齐的步伐,大踏步地跑上大道。它们噗嗒噗嗒的脚步声,从黑暗中传来,渐
渐地弱化,直至消逝。

  那个挨了踢的家伙坐在地上,用手捂着鼻子,血从他的指缝中流出来。两个没
有受伤的家伙把受伤的同伴拉起来,低声安慰着。但他们一松手那受伤的家伙就软
在地上,好像骨头融化,只剩下筋肉,难以支撑身体。两个家伙安慰着他,他却呜
呜咽咽地哭起来,声音像一个受了大委屈的小孩子。两个家伙中的一个,发现了那
三只死鸵鸟,兴奋使他忘乎所以,就地蹦了起来,大声说:老大,别哭了,来了肉
了! 哭泣的家伙止住了哭声,捂着鼻子的手也从脸上拿开。三个家伙的六只眼睛都
盯着那三只鸵鸟的尸体,愣怔了片刻。然后他们就十分高兴起来,受伤的家伙也从
地上一跃而起。他们将母猫从麻袋里倒出来。

  母猫在地上转圈子,咪咪咪咪地叫唤着,看样子头晕得很厉害。

  他们妄图将无头鸵鸟装进麻袋,但鸵鸟太大,麻袋太小安唤ァK侵缓?
舍弃麻袋,每人拖着一只鸵鸟的两条腿,像拉着车子的毛驴一样,向大道走去。我
目送着他们,看到他们长长的背影在大道上摇曳。

  老兰家的东厢房里开着两台电暖气,粗大的钨丝在透明的罩子里红光闪闪。我
跟随母亲收破烂的几年里,了解了很多知识,其中就包括电器方面的知识。我知道
这样的电暖气耗电量巨大,一般的人家根本不敢使用。屋子里温度很高,老兰只穿
着一件用粗毛线编织成的鸡心领毛衣,衬衣领子雪白,脖子上还扎着一条红格子的
领带。他脸上那部黄色的络腮胡子刮去了,头发理得很短,缺了半块的耳朵显得更
加醒目。他的两个胡楂子青青的腮帮子有些下垂,眼皮也有些浮肿,但这些都没有
影响他在我心目中的崭新形象。他哪里还像个农民? 分明是个吃公家饭的干部。他
的打扮和做派把身穿呢料中山装的父亲一下子就比土了。看样子老兰并没有因为我
们的不请自来而不悦,他很客气地给我们让坐,还顺手拍了拍我的脑袋。坐在黑色
的皮沙发上,我感觉到屁股很舒服。舒服是舒服,但没有实在感,仿佛坐在一片云
上。我妹妹在皮沙发上愉快地颠着她的小屁股,还发出了格格的笑声。父亲和母亲
拘谨地坐在沙发的边缘上。

  他们的坐姿使他们无法感受到老兰家这套真皮沙发的舒服。老兰从墙角上的一
个柜子里拿出一个华丽的铁皮盒子,揭开,拿出用金色的纸片包着的巧克力,让我
和妹妹吃。妹妹咬了一点巧克力,随即就吐了。她说:“药! ”

  “不是药,是巧克力! ”我纠正着妹妹的说法,并不仅仅是向妹妹卖弄着我跟
随母亲收破烂得来的知识,“吃吧,营养很好,热量很高,运动员都吃这个。”

  我看到老兰用赞赏的眼光看着我,心中不由得暗暗得意。

  其实我知道的知识还多着呢。破烂就是一部百科全书,收破烂和分拣破烂的过
程就是阅读百科全书的过程。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感觉到,跟随着母亲收破
烂的几年,将使我一生受益无穷,那就是我的小学、中学和大学。

  妹妹依然不吃巧克力。老兰从柜子里端出一个分盛着榛子、杏仁、开心果、核
桃的多宝盘,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然后他蹲在我们面前,用一柄小锤子,将核桃
和榛子砸疃,仔细地把,果肉抠出来,放在妹妹的面前。

  母亲说:“村长,您别惯他们。”

  老兰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杨玉珍,你真是好福气啊! ”

  “啥福气,我这副尖嘴猴腮的模样,能有啥福气呢? ”母亲说。

  老兰扫了母亲一样,微笑着说:“能自己糟践自己的人,都是应该刮目相看的。”

  母亲的脸红了红,说:“村长,多承您的照应,使我们家过了一个好年。我们
是来给您拜年的。小通,娇娇,你们兄妹两个,跪下给大大磕个头吧! ”

“别别别……”老兰慌忙站起来,摇摆着大手说,“杨玉珍,亏你想得出来,
这样的大礼,老兰怎么担当得起呢? 你没看看你养了一对什么样的儿女吗? ”老兰
俯下身,拍拍我和妹妹的头顶,夸张地说,“这是一对金童玉女,前途不可限量。
我们这些人,再怎么折腾也是河沟里的泥鳅,成不了龙,可他们就不一样了。老兰
不会相马,但是会相人,”老兰用两只大手把我和妹妹的脸扶正,仔细地端详着,
然后抬头对我的父母说,“你们看看,这样的头角,如何能错得了。你们两口子,
就准备着跟着儿女风光吧! ”

  母亲说:“村长,您可别怂他们,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

  父亲说:“村长,龙生龙,凤生凤,我这样的爹……”

  “话不能这样说,”老兰打断父亲的话,很激动地说,“老罗,咱们农民,窝
囊了几十年,结果弄得我们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十几年前,我进过一次省城,去
一家饭店吃饭,拿着一本菜谱,翻来覆去,点不出一个菜。那个服务员,不耐烦地
用圆珠笔敲打着桌子沿儿,说你们农民,还点什么菜啊,我给你们推荐一个菜吧,
大烩菜,既便宜,又实惠。什么大烩菜? 就是别人吃剩下的菜,放在锅里咕嘟咕嘟。
与我同行的人说,那就点大烩菜。我说不,别人吃剩的给我们吃,当我们是猪啊?
我偏要点几个名堂菜。我点了一个‘青龙卧雪’,一个‘芹芽炒肉’; 端上来一看,
什么‘青龙卧雪’呀,就是一根黄瓜,旁边放着一撮白糖。我跟那个服务员争吵,
那个服务员翻着白眼说,这就是‘青龙卧雪’,然后一转身甩给我一句话:土鳖!
气得我七窍生烟,但也只好忍气吞声。当时我就立下志气,总有一天,乡下的土鳖
要整治一下你们这些城里的洋鳖! ”

  老兰从铁筒里捏出两支巾华牌香烟,甩给父亲一支,自己点上一支,抽着,神
色凝重。父亲吭吭哧哧地说:“那个年代的事……没法子说……”

  “所以啊,老罗,”老兰严肃地说,“我们必须好好赚钱,现在这个时代,有
钱就是爷,没钱就是孙子。有了钱腰杆子就硬,没钱腰杆子就软。这个小小的村长,
我老兰根本就没看在眼里,翻翻我们兰家的家谱? 只要是当官的,最小也是个道台。

  我是不服这口气,我要领着大家富起来。我不但要让大家富起来.我还要让村
子里富起来。我们已经修了路,拉了路灯,修了桥,下一步我们还要建学校,建幼
儿园,养老院。当然,建设新学校,我有私心,但也不完全是私心。我要把我们兰
家的庄园腾出来,恢复它的原貌,对外开放,吸引游客,创造的收入,自然归我们
村所有。老罗,咱们两家,应该箅是世交。你那个在我家大门外骂大街的叫花子爷
爷,后来成了我爷爷的知心朋友。我三叔他们往国统区逃亡,还是你爷爷赶着马车
去送的。这事儿,我们兰家永远不敢忘记。所以,老兄,我们俩,没有理由不联合
起来干事,干大事,我心中的谱气大着呢! “老兰抽了一口烟,接着说,”罗通,
我知道你对大伙儿往肉里注水有意见,但你要睁开眼睛去四乡里看看,不光是我们
村往肉里注水,全县、全省甚至全国,哪里去找不注水的肉? 大家都注水,如果我
们不注水,我们不但赚不到钱,甚至还要赔本。

  如果大家都不注水,我们自然也不注水。现在就是这么个时代,用他们有学问
的人的话说就是‘原始积累’,什么叫‘原始积’累‘? ’原始积累‘就是大家都
不择手段地赚钱,每个人的钱上都沾着别人的血。等这个阶段过去,大家都规矩了,
我们自然也就规矩了。但如果在大家都不规矩的时候,我们自己规矩,那我们只好
饿死。老罗,还有很多的事,哪天我们坐在一起认真地聊,对了,我还忘了给你们
倒茶了,你们喝茶吗? “

  母亲说:“不喝不喝,我们耽误您的时间也不少了,再坐会儿,我们就该走了。”

  “既然来了,就多坐会儿嘛,老罗,你可是真正的稀客啊,咱村的男人,没到
我家来过的,只有你一个。”老兰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五个高脚玻璃杯,说,“不
给你们倒茶了,喝点酒吧,这是洋派。”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洋酒,乙谎劬腿蟜 “了那是马爹利,xo级,在大商场里
卖每瓶差不多要一千元。我和母亲在城里那条著名的腐败胡同里,曾经收到过这种
酒。我们给她们每瓶三百元,然后以每瓶四百五十元的价格转手卖给火车站广场旁
边一个小商店。我们知道那些卖酒给我们的人,都是当官的家属,这些酒,是别人
送给他们的。

  老兰往五个杯子里倒酒,母亲说:“小孩子不要喝了。”

  “给他们一点点,尝尝滋味。”

  金黄色的酒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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