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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 莫言-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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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老中农的女儿,从小受的是勤俭持家、量人为出、攒下钱盖房子置地的教育。
土地改革之后,我那位顽固不化的姥爷竟然还把积攒了多年的积蓄从地下挖出来,
买了翻身雇农孙贵五亩地。这钱花得冤枉无比且给母亲的家庭带来了几十年的耻辱,
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姥爷也成为村里人的笑柄。

  我父亲出身流氓无产阶级,从小就跟着游手好闲的爷爷沾染上了好吃懒做的潇
洒气质。父亲的人生信条是吃了今日就不去管明日,得过且过,及时行乐。历史的
教训和我爷爷的言传身教使我父亲兜里有一块钱决不花九毛九,他只要口袋里有钱
就夜不安眠。他常常教育我的母亲,世间万物都是虚的,只有吃到肚子里的肉才是
真实。他说如果你把钱换成新衣穿到身上,人们很可能会把你的衣服剥去;你把钱
盖成房子,几十年后很可能被斗争,兰家的房屋够多了,还不是变成了学校? 兰家
的祠堂够堂皇了,还不是被生产队当成了加工地瓜粉丝的作坊? 你把钱置成金银,
很可能为此丢了性命;但你把钱变成肉吃进肚子,那就万无一失了。我母亲说吃肉
的人死后是上不了天堂的,我父亲笑着说:只要肚子里有肉,猪圈也是天堂。如果
天堂里没有肉吃,玉皇大帝亲自来请他也不去。那时候我很小,对父母的争论并不
在意,他们吵架我吃肉,吃饱了就坐在墙角上打呼噜,好像院子里那匹养尊处优的
缺尾巴的母猫。父亲走后,母亲为了盖这五间大瓦房,几乎节俭到了嘴里不吃腚里
不拉的程度。房子盖好后,我希望母亲能改善饮食,让久违的肉类重新登上我家的
饭桌,谁知母亲的节俭比盖房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知道母亲心里又在酝酿着更为宏伟的计划:购买一辆大卡车,就像村里的首
富老兰家那辆一样: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生产,解放牌,草绿色,有六个巨大的轮
胎,方头方脑,铁板坚固,宛如坦克。我宁愿住着从前那三间低矮的茅草屋只要有
肉吃,我宁愿坐在浑身哆嗦的手扶拖拉机上在乡间的土路上颠簸只要有肉吃。去她
的大瓦房,去她的解放牌大卡车,去她的肚子里没有一点油水的虚荣生活吧! 我越
对母亲心怀不满就越怀念父亲在家时的幸福生活,对我这种嘴馋的男孩来说,幸福
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可以放开肚皮吃肉,只要有肉吃,母亲与父亲的大吵大闹甚至
大打出手算得了什么? 五年中流传到我耳朵里的关于父亲与野骡子的谣言何止二百
条? 但我念念不忘并且反复品味的,也就是前边所说的那三条,每一条都与吃肉有
关。每当他们俩吃肉的情景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我的脑海里时,我的鼻子就嗅到了诱
人的肉香,肚子咕咕地叫着,透明的哈喇子从嘴里不知不觉地流下来。每当这时候,
我的眼里就饱含着泪水。

  村子里的人经常看到我一个人坐在村头那棵粗大的柳树下独自垂泪,他们便叹
息着走开,有的人嘴里还唠叨着:嗨,这个司怜的孩子! 我知道他们对我的垂泪作
出了错误的判断,但我也不能纠正他们,即便我对他们说,我的垂泪是被肉馋的,
他们也不会相信。他们不可能理解一个男孩对肉的渴望竟然能够强烈到泪如雨下的
程度——一阵沉闷的雷声从远处滚滚而来,似乎是大队的骑兵即将压境。几根携带
着血腥气的乌毛,仿佛受了伤害的孩子,逃进了昏暗的庙堂,在我们面前,蹦跳几
下,然后就贴到五通神的塑像上。鸟毛的进入让我想起来刚刚发生在大树上的杀戮,
也向我报告了风的信息。风里夹杂着泥土的腥气和植物的气味,闷热的庙堂里顿时
凉爽起来,更多的灰挂落下来,累积在大和尚的光头上,降落在大和尚耳朵的苍蝇
上,但苍蝇不为所动。我仔细地看了它们几秒钟,发现它们用纤细的脚,擦拭明亮
的眼睛。这些名声不好的小家伙,其实身怀绝技啊! 我想,能够如此优雅地用脚擦
眼的动物,大概也只有它们了。院子里那棵似乎不可动摇的大银杏树,发出哗啦啦
的声响,风已经很大了,风里的腥气也更加浓重,不但有泥土的腥气还有腐烂动物
尸体和池塘淤泥的腥臭气。雨就在眼前了。今天是农历七月初七,传说中被天河分
隔的牛郎和织女相见的日子。一对恩爱夫妻,正当青春年华,却只能隔河相望,每
年只见一次,一次团聚三天,他们熬得苦啊! 新婚不如久别,三天里恨不得时刻粘
在一起啊——我小时候常听到村子里的女人们这样议论——在这三天里眼泪是少流
不了的,所以这三天也是必定要下雨的日子。大旱三年忘不了七月初七啊。一道白
亮的闪电,把昏暗的庙堂照耀得纤毫毕现。五通神之一的马通神脸上色迷迷的笑容
让我心中凛然。这是一个人首马身的塑像,与那种法国名酒上的图案有几分相似。
在塑像之上的梁头上,倒挂着一排正在酣睡的蝙蝠。沉闷的雷声响过来,在很远的
地方,仿佛有几百盘石磨在同时转动。接着又是一道刺眼的闪电,同… 时响起了震
耳欲聋的雷声。焦糊的气味从院子里扑进来。我感到心惊肉颤,几乎要跳起来。但
大和尚还是那样稳稳地坐着。

  外边雷声更烈,几乎连了片,大雨倾盆而下,雨点斜射进来。

  仿佛有几个绿油油的火球在院子里滚动,又仿佛有一只巨大的锋利爪子从空中
探下来,悬在门口上方,跃跃欲试,随时都会伸进庙堂,把我,当然是把我,抓走,
处死,悬挂在大树上,背上刻满蝌蚪文,向那些通晓天书的人,昭示我的罪状。我
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大和尚身后移动着。我躲在大和尚的身后,突然想起来那个趴
在院墙豁口上梳头的漂亮女人。她已经没了踪影,只有暴雨冲刷着墙的豁口,似乎
有一些她梳断的残发被雨水冲下来,使院子里的流水都散发出淡淡的桂花香气……
这时,我听到大和尚说:说。



                第二炮

  我牙齿打着战,继续说。好冷啊,我蒙头盖腚地紧缩在被窝里,火炕上的热气
早已散尽,薄薄的褥子根本就挡不住水泥炕面返上来的凉气,我一动都不敢动,恨
不得变成一只裹在茧里的蛹。隔着棉被我听到母亲在堂屋里生炉子,她用斧头将木
柴砍得啪啪作响,好像在借机发泄对父亲和野骡子的仇恨。我盼望着她赶快生起炉
子,因为炉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会驱散房间里的阴冷湿气;我同时也盼望着她把生
炉子的过程尽量延长,因为她生着炉子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粗暴的手段赶我起床。
她喊我起床的第一声还比较温柔;第二声就把嗓门提高且明显地透露出厌烦;第三
声几乎就是怒吼了。她从来不会喊我第四声,三声喊罢如果我还不能像火箭一样从
被窝里蹿出来,她就会用非常麻利的动作,将盖在我身上的被子揭走,然后顺手捞
起扫炕笤帚,对准我的屁股猛打。如果事情发展到了这种程度,我的霉头就算触大
了。如果她的第一笤帚打在我的屁股上时我本能地跳起来蹿到窗台上或是炕角上躲
避,使她心中的怒火得不到发泄,她就会穿着沾满泥巴的鞋子蹦到炕上,揪着我的
头发或是掐着我的脖子将我按倒,抡起笤帚,对准我的屁股,痛扣不休。如果她打
我时我不逃窜也不反抗,她就会被我的蔑视态度激怒,越打越来劲。反正不管是哪
种情况,只要是在她的第三声怒吼之前我还没有迅速地跳起来,我的屁股和那个笤
帚疙瘩就要吃大苦头。她总是一边打着我一边喘息、吼叫,刚开始是纯粹的吼叫,
就像猛兽的吼叫一样,有激烈的感情但是没有文字内容,当笤帚疙瘩与我的屁股接
触大约三十下后,她手上的力道就明显地减弱,声音也变得嘶哑而低沉,而这时,
她的吼叫里就出现了文字,这些文字刚开始是对着我的,她骂我是“狗杂种”、“
鳖羔子”、“兔崽子”,然后不知不觉中她就把矛头指向了我父亲,她在骂我父亲
上向来不浪费太多的时间,因为骂我父亲的话与骂我的话大同小异,基本上没有新
的发明与创新,不但她骂着没劲,连我听着也感到寡淡无味。就像由我们村子去县
城必须从那个小火车站经过一样,母亲骂父亲也是骂野骡子的必经之路,匆匆而过,
不得不过。母亲的嘴巴喷吐着唾沫在父亲的名誉上匆匆滑过,然后就与野骡子狭路
相逢了。

  这时母亲的声音提高了,母亲在骂我和骂父亲时眼睛里饱含着的泪水被怒火烧
干,如果谁不理解“仇人相见,分外眼明”的含义,请到我家来看一看我母亲怒骂
野骡子时的眼睛。母亲骂我们父子时,翻来覆去、颠三倒四的就那么几个可怜的词
汇,但当她骂起了野骡子时,语言顿时就丰富多彩起来。譬如母亲骂“我男人是匹
大种马,日死你这匹野骡子”,“我男人是头大象,戳死你这个母狗”,基本上都
是这种格式,母亲的经典骂句花样翻新但万变不离其宗。我的父亲,实际上变成了
母亲报仇雪恨的一件利器,母亲让父亲不断地变幻成庞大无比的动物,对野骡子变
换成的弱小动物施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解除她的心头之恨。母亲高高祭起父亲的
生殖器欺辱野骡子时,她打我屁股的速度就渐渐放慢,手下的力道也渐渐减弱,然
后她就把我忘记了。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我就悄悄地爬起来,穿好衣服.站存一
边,入迷地聆听着她的精彩詈骂,脑子里转动着许多问题。我感到母亲对我的詈骂
毫无意义,如果我是个“狗杂种”,那么是谁跟狗进行了杂交? 如果我是个“鳖羔
子”,那么是谁把我生养出来? 如果我是个“兔崽子”,那么谁是母兔子? 她骂的
好像是我,其实骂的是她自己。她骂我父亲,其实也是在骂她自己。她对野骡子的
詈骂,细想起来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父亲无论如何也变不成大象更变不成种马,即便我父亲变成了大象,也不会
跟一条母狗去交配。种马经过训练,有可能与野骡子发生性关系,但那对野骡子也
许正是求之不得的乐事。

  但是我不敢把我的思辨批讲给母亲听,那样会带来什么后果我想象不出,但没
有我的好果子吃则是肯定无疑的,我还没有傻到自找倒霉的程度。母亲骂累了,就
开始哭,泪如涌泉;哭够了。就抬起衣袖擦擦眼睛,然后走出院子,带着我忙碌挣
钱的事儿。好像为了补回因为打人骂人耽误了的时间似的,她干活的速度会比平时
快上一倍,同时她对我的监督也比平时要严格得多。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不敢眷恋这
个并不温暖的被窝,只要听到火焰在炉膛里发出了轰轰的响声,不用母亲开口,我
就会自动地蹿起来,用最快的速度蹬上凉如铁甲的棉袄和棉裤,然后将被子卷起来,
窜到厕所里撒尿,回来后站在门边,垂手而立,等待着她的吩咐。母亲是个节俭到
了吝啬的人,怎么舍得在屋子里生炉子呢? 因为潮湿的房子使我们母子俩生了一场
同样的病,膝盖红肿,双腿麻木,花了很多钱买药吃才能下地行走,医生告诫我们,
如果不想死还想活,就要在屋子里升火炉,尽快地把墙壁烘干,买药比买煤贵得多。
在这种情况下,母亲才不得不动手在堂屋里盘了一个火炉,去火车站买了一吨煤,
点火烘烤我们的新屋。我多么盼望医生能对母亲说:如果不想死,就要吃肉。但是
医生不说,那个混蛋医生不但不劝我们食肉反而告诫我们不要吃油腻的东西,他让
我们尽量吃得清淡点,最好素食,说这样既能使我们健康又能使我们长寿。这个坏
蛋,他哪里知道,父亲叛逃之后,我们就开始了素食,素得就像送葬的队伍或是山
顶上的白雪。整整五年了,我的肠子里只怕用最强力的肥皂也搓不下来一滴油花了。

  我说了这么多话,感到口干舌燥,恰好就有三个杏子般大小的冰雹,斜射进门,
跌落在我的面前。如果不是大和尚神通广大,看透了我的心思,施展法术,让三颗
冰雹降落在我的面前,那就是一个偶然的巧合。我偷眼看着大和尚,他腰背挺直,
闭目养神,但从他的耳朵眼里、从苍蝇的缝隙里伸出来的黑毛的微微抖颤上,我知
道他在倾听。我少年早熟,经多见广,遇到的异相奇人可谓多多,但耳朵眼里生出
两撮长长的黑毛的人,只有大和尚一个。仅凭这两撮黑毛,已经让我心生无限敬畏,
更何况大和尚还有许多的异能奇技。我捡起来一颗冰雹,放在嘴里。为了不让它把
我的口腔黏膜冷坏,我的舌头紧急地搅动着,冰雹在我的嘴巴里骨碌碌地转动,碰
撞得我的牙齿哒哒作响。一匹因为皮毛被雨水打湿而显出嶙峋瘦骨的狐狸,在门槛
处犹豫了一会儿,细眯的眼睛里流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然后便以我不及反应的迅
捷,窜进了庙堂,消失在塑像之后。过了片刻,它身上那股子热烘烘的骚气,猛烈
地在我们面前弥漫开来。我并不讨厌狐狸的气味,因为我曾经跟狐狸打过交道。后
边我会说到的,在我们那个地方,曾经掀起过一阵子饲养狐狸的热潮,那时候,被
人们传说得神乎其神的狐狸,道行彻底地瓦解破灭,尽管它们在笼子里还是那样鬼
鬼祟祟地做出神秘的姿态来,但当它们被我们村子里的屠夫像杀猪杀狗一样杀死,
剥皮吃肉,而它们毫无神通施展时,关于狐狸的神话也就破灭了。门外雷声焦脆,
好像怒不可遏。浓烈的焦糊气息一波接一波地涌进庙门,不由我心惊胆战,油然地
便想起来关于雷公劈死作孽的畜生和作孽的人类的传说。这个狐狸,难道也是一个
造过孽的畜生? 如果是这样,它躲进庙宇,就等于躲进了保险柜,雷公再怒,天龙
再凶,也不至于把这座小庙夷为平地吧? 五通神其实也是五个成了精的畜生啊,但
上帝既然允许他们为神,并且建庙塑像,享受着人类的供奉,除了精美食物,还有
美丽女人,那狐狸为什么不可以成神呢? 这时候,又有一只狐狸窜了进来,刚才那
只我分不出公母,但这只却分明是只母的,不仅是只母的,而且还怀有身孕。因为
我清楚地看到,它窜过门时,下垂的肚子和肿胀的奶头,摩擦了湿漉漉的门槛。它
的动作也比方才那只笨拙了很多。不知道先头窜进来的那只是不是它的丈夫。这一
下,它们更加保险了,因为天道是最公平的,天公不会祸及母狐狸肚子里的小狐狸
的。不知不觉中冰雹在我的口腔里已经融化了,大和尚也在此时半睁开眼睛瞥了我。
他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那两只狐狸,院子里的风声雷声雨声似乎都不被他注意,我
也从此处发现了大和尚与我的巨大差距。好,我继续诉说。



                第三炮

  那是个北风呼啸的早晨,炉子里的火发出呜呜的叫声,最下边那节铁皮烟囱烧
红了,灰白的铁屑层层爆裂,墙壁上的霜花变成了明亮的水珠,汪在墙上,欲流不
流。我手脚上的冻疮发起痒来,耳朵上的冻疮流出了黄水,人被融化的滋味实在是
难受。母亲用一个小铁锅熬了半锅玉米面粥,从窗外的咸菜瓮里捞上来一块腌萝卜,
分给我一大半,她自己留下了一小半,这就是我们的早餐。我知道母亲在银行里起
码存了三千元钱,做烧肉的沈刚家还借了我们二千块,月息二分,利滚利,驴打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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