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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净沙-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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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独自在厨房里烧水,才发现,身上出的,竟是冷汗。

“好险啊,差点儿就给穿帮。”他想。“可纸里头总归包不住火,往后,咋个遮掩哩?”他又想。

夜浓星稠,六根孤独地坐在沙梁子上,心里装满了愁事。六根的愁绝不是杞人忧天,也不是尚立敏骂的那样,“猪脑子”“神经病”,他是真愁,愁得很,愁得快要发疯了。六根不只是愁沙沙,沙沙这种没心没肝的女人,他愁一会儿就不愁了,他愁的是音丫头,音丫头才是他最大的一块心病。

天啊,她咋还不知道呢?六根原想,这么长时间。音丫头应该知道了。可她不知道,天啊,她不知道。这下难办了。白日里六根六神无主,不是丢东就是落西,好几次打翻了杯子,惹得玉音直冲他翻白眼。不是因了沙沙,还是因了玉音。六根现在是看不成玉音,一见她,心就乱,就瞠瞠,那个晚上在红木房子里看到的东西就哗地跳出来,吓他。这丫头啊,傻,人太实在了,咋就一点儿也不会察颜观色哩?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哩,她咋就看不见?她看见多好,她要是自己察觉到,自己把事情整明白,六根就能多少轻松些。至少,不用再为遮掩犯愁了。

你真是不知道,遮掩一项事儿有多难。

常八官那天就骂他:“六根,你个羊日,你是没事自己找事,这回我看你咋个遮掩?”常八官其实比他还怕,音丫头的事是他一手弄的,他遮掩了几十年,一提音丫头,他的头皮就麻,身子骨就起冷风,他比六根还害怕面对现实。

坐着坐着,六根眼前,哗就冒出那个夜晚看到的东西。

也怪六根,他不该那么贪,不该啥也往眼睛里看。那晚要是胆小点儿,不乱翻,拿了要拿的东西走出来,他的心就不会这么沉了。事情落不实,你还沉个啥?你总不能硬说音丫头是人家老郑头的娃么,就算你疑惑,能顶个屁用!世上的事可疑惑的多着哩,常八官这老羊日的,嘴紧得跟车轴头一样,这么大的事,一点儿风也没向他透,害得他啥事都要自个儿揣摩,自个儿瞎想,这不,想出祸来了吧。

其实也不是啥祸。就是一张照片,藏在纸箱子最下头,拿红布包着,红布拆开,又是一层蓝布,蓝布拆开,又是一层花布,总之拆了好几层,才拆出一个框框。六根真是不能拆的,枣花再三跟他安顿,拿了存折,甭乱翻,你要是敢乱翻,我饶不了你!可那个时候,他真是忍不住,老想着枣花有秘密瞒他。凭啥要瞒他呢,他想不通。你不让乱翻,我偏翻,反正翻了你也不知道。这么想着。他就翻了,翻得还很耐心。结果,就翻着了那张照片,装在框框里的照片。

一张旧照片,都发黄了,不发黄才怪,怕是有二十多年了吧,那个时候都是黑白照,照得也不大姿势,有点儿土气。六根一看枣花的穿着,差点儿笑了。花格子衣裳,里面是大红线衣,还翻着衣领。包着一块花头巾,那头巾倒是好看,年轻的时候,他给老婆也买过,可惜她顶着那头巾跟人跑了。再细看,六根就傻了,跟枣花并排坐的,不用猜也是老郑头,化成灰他也认得。老郑头怀里,竟抱着一个碎丫头,也穿花格子衣裳,扎两条小辫子。这是音丫头啊,一看就是音丫头么,小时跟现在,没啥区别,很像么!

六根就傻在这事上。早先,他也猜过,想过,疑惑过,风言风语的,也听过,但总是不敢确定。这下,确定了,真正确定了!

音丫头啊,你的亲爹,是老郑头!

拾草她们看枣花来了,沙乡人就这习惯,只要听见谁病了,总得撵着看上好几趟,不看,心里过意不去。这人好不了,就得一直撵着看下去,也有中间看死的,那就趴灵前哭一场。跟这人的恩怨,就算是了了。

拾草她们没怨,有的,怕尽是恩。

跟拾草一同来的,有沙米儿,狗秧子,红柳,好几个人哩。岁数都跟玉音差不多大,就红柳小点儿。喧谈中玉音得知,红柳也出嫁了,嫁到了苏武乡的毛家,男人岁数比她小,前年才打高中出来,眼睛近视着哩,念书念的,不过比王四毛好得多。枣花直夸红柳有福,嫁来嫁去总算嫁了个好男人。“好个啥,地里一把活不做,懒得跟猪一样。”红柳道。

“哼,黑里也让干,白日也让干,你还让人家毛秀才活不活了?”沙米儿打趣道。沙米儿嫁人早,生娃也早,听说都快要当婆婆了,说话自然就粗野一点儿。玉音只装是听不懂,低了头佯装地上找东西。

“对呀,玉音,你也该成家了吧,甭光顾了念书,念成母光棍了。”沙米儿这张嘴,来啥说啥,一点不管别人受得了受不了。果然,枣花听了这话,脸哗就阴了。

枣花急着出院,并不是她的病好了,没好,还重着哩。肖院长说,手术只是第一步,以后还得进一步化疗、放疗等,总之,这种病,没谁敢说一刀子下去就给好了。可枣花不住了,一天也不住了,再住,她可能就愁死到医院。枣花不单是愁玉音的婚事,她愁得多,到底愁个啥,说不清,但就是愁。兴许,人到了这个时候,都一样。枣花想在自己死前,尽力为玉音留点儿什么,能留多少留多少,实在留不下,就把沙窝铺那一片树留下,所以她才死催活逼地回来了。枣花清楚,她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那个人催她哩,喊她哩,夜夜都给她托梦哩。这是她的命,活着没能跟他正大光明在一起,老天爷怕是要她抢先一步,在叶子秋之前赶到那边去哩。

拾草这一次嘴乖,好坏没提麻五子,提不成,一提,枣花和玉音的心,都就要翻过。麻五子判了,七年,玉虎也判了,轻些,三年。这事儿怕玉音她们还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一准给愁死。

喧了一阵,拾草说:“走吧,让枣花姑缓着,病着的人,多喧不得。”沙米儿意犹未尽,她本来还想提提苏娇娇。玉虎蹲了大牢后,她媳妇又很快嫁人了,婚也没离,就嫁了二家,苏娇娇整天睡着不起来,再睡,怕就给睡死了。见拾草不停地挤眼睛,沙米儿收起话头,道:“是该走了,再不走,我男人又该往沙河坝跑了。”

沙河坝离沙湾村不远。沙米儿说的是晕话,她儿子找的对象在沙河坝,亲家是个小寡妇,嫩得很,自打对了亲,男人有事没事就往沙河坝跑,跑得她整日提心吊胆,都想退这门亲了。

几个人出了红木小院,拾草怪沙米儿:“看你那张嘴,到哪也管不住。”

“我把下头管好就行了,管上头做啥哩。”沙米儿笑着道。

“谁知道哩,管好管不好只有你自个晓得,说这话,没人给你立牌坊。”

红柳插话道。沙乡的女子只要一嫁人,嘴里,就可以不安把门的了,荤的素的。尽着兴说。

“呸,不要脸,你才尝了几天锤子,说出的话比锻出的铁还砸人。”

几个人你骂我我骂你,说说笑笑往前走,走了不远,看见沙沙。这天沙沙打扮得格外耀眼,一袭红裙,罩着她匀凸有致的身子,两条小腿索性裸着,裸出一大片光,沙梁上一站,一下就把沙漠给照红了。几个人同时止住步子,伸直了眼往沙梁子上瞅。瞅着瞅着,沙米儿耐不住了,道:“瞧人家活的,啥都敢穿。”

“眼馋了你也穿上,没人说。”红柳道。

“我是想穿,可没人买。”

“让杨木匠买去,不买不让他上炕。”红柳真是练出来了,说啥都不知道羞。

沙窝子里爆出一片子哄笑。

再走,谁的心里就都有了事,关于沙沙的事。其实关于沙沙,关于老郑头,关于枣花跟玉音,沙湾村早就有闲话,常八官做得再妙,还是堵不住闲话。闲话这东西,比公家的红头文件传得快,只是,人们守着一道线,绝不在枣花面子里说,背后说也尽量不让她听着。所以到今天,真正让事情瞒住的,怕就只有玉音跟枣花母女两个。

“是她哩。”拾草肯定地说。

“不是她还能是谁,真是不敢想,她跑来做啥?”狗秧子说。

“还能做啥,准是为林子的事来,我听说,上头要出钱买林子,那可是一大笔钱。”

“保不准,我就是担心枣花姑哩,你说,她到底知不知道?”红柳问。

“看样儿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依她的脾气,还不把这个野丫头撵掉?”

沙米儿说。

“我揣摩着,枣花姑像是知道,你瞅她那眼神,像是把啥都知道了。就是装心里不说。”拾草的语气一下暗了。

正走着,又碰上一伙人,也是结伴来看枣花的,几个人忙岔开话,说别的事去了。

沙粱子上,羊倌六根跟常八官头对头坐着,两个老家伙这段日子神神秘秘,像是在一起捣鬼。时不时地,就凑一起,头对着头,吧嗒着旱烟锅,诡诡计计喧谎儿。

“放羊的,你是不是听岔了,这段日子,我咋揣摩着你这话不可靠?”常八官说。

“听岔?哟嘿嘿,我羊倌能把话听岔?常老八,你是不是兜不住了,想尿尿?”尿尿也是沙乡人的土话。意思是这人撑不下去了,想坐蜡。

“妈妈日,尿尿,我常老八啥时干过那丢人事?我是说,这沙丫头,看着也像老郑头,事儿没那么邪吧,一人一个,都是跟别人养的。”

“像老郑头?天爷呀,你这猪眼睛,哪点儿像老郑头?别的不说,单说那穿着,要是老郑头的,能那么穿?你看看,裙子把尻蛋子绷的,眼看要崩出来,还有前面,整个不敢让人搁眼。我就不明白,江专家咋就喜欢个她哩,听说江专家在医院有个相好的,可惜我没碰上。要是碰上了,一眼就能给他瞅出个高低。”

“你这没出息的,一辈子就知道瞅,你瞅出个啥来了,不正经。”

“你正经,你正经老模糊的老婆咋了?我还怀疑哩,秀丫头到底是不是老模糊的?”六根就爱抬杠,明明说的是沙沙,他偏又把话题扯到了别处,气得常八官抡起烟锅就磕了一下他的头。

常八官不敢确定的,这沙沙到底是不是叶子秋跟别人养的?这事以前没听说过。他是个不爱多事的人,最不喜欢听的,就是闲话。偏是怪六根,冬日里闲球着没事,硬拉他喧,喧着喧着,嘴里就冒了这粪。六根喧完,他也没往心里去,六根那张嘴,能当个嘴?可近来,他不得不信了。尤其是看到玉音跟沙沙两个别别扭扭的样子,他就想,这两个冤家,怕真还都来路不清哩。六根见常八官还在皱眉头,索性又将那晚听到的看到的重复了一遍,这下,常八官信了。六根再会编谎。也不会两次把谎编一样圆。

六根说的,就是沙沙跟孟小舟两个人跑沙窝铺抢资料的事。

要说这事怪沙沙,沙沙上了孟小舟的贼船。当然。那个时候沙沙并不知道这就是贼船,沙沙要办人与沙漠的模特大赛,缺钱。罗斯呢,嘴上说得很动听,就是不往出拿钱。沙沙只好找孟小舟,孟小舟答应得很痛快,还说这个主题跟沙漠所的工作相吻合,沙漠所可以赞助。沙沙真是激动,这是多年来孟小舟第一次痛快地帮她,而且还是以赞助的形式,不让她还钱。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并不见孟小舟真的把钱打到她账上。沙沙有点儿生气,跑去质问孟小舟,孟小舟结巴着说,是郑达远不同意。

“他怎么知道?”沙沙问。

“所里的规定,超过十万以上必须得所长签字。”

沙沙跟郑达远关系一直处得不好,那一阵子就闹得更僵。并不是沙沙已经掌握了什么,他们父女向来如此,忽冷忽热,反复无常。这也难怪,在沙沙的印象里,她跟没父亲的孩子没啥两样,反正打小到现在,郑达远就没对她亲热过,更别说像那些溺爱子女的父亲一样溺爱她。沙沙能健康地活到现在,全靠了她自己,按她的话说,父亲属于沙漠,母亲属于工厂,只有冷冰冰的家属于她自己。进入沙漠所后,沙沙也想把父女关系往暖的方向努力一下,谁知不努力还好,一努力,郑达远反倒警惕地盯住她:“是不是你母亲教你这样做的?”这种话听久了,沙沙便明白,父亲郑达远心里,她永远是一个阴谋。

这个家到处是阴谋,这是沙沙自小就有的感觉。

那段日子,沙沙是为罗斯的事跟郑达远较劲儿。郑达远坚决不同意她跟罗斯来往,扬言说,她如果敢跟罗斯继续胡来,就永远不要叫他爸。

“不叫就不叫,你以为我爱叫啊。”沙沙藐视着郑达远,继续以她玩世不恭的方式惩罚着这一对夫妻,并且下定决心,一定要将这种惩罚进行到底。你们看不上谁,我就偏跟谁好!

郑达远真是气疯了,一次回省城开会,看见她跟罗斯亲密地挽着手,往沙漠所对面的咖啡屋去,竟然不顾自己的身份,跑过来就冲她吼:“你真是想毁掉自己吗,如果你想毁,我教你个方法,吸毒,卖身,做啥都行,就是不要跟这个外国佬在一起!”那一天沙沙哭了,世上哪有父亲这样骂女儿的?“吸毒”,“卖身”,听听,这些话他都骂得出来,可见,她的怀疑根本没有错。是的,怀疑。在这样的家庭长大,换上谁,都免不了怀疑。

现在,郑达远又阻止孟小舟给她提供赞助,这不是明摆着把她往绝路上逼吗?难道他不知道,她下海这些年,一分钱也没赚,她太想赚钱了,靠自己的能力赚钱,而不是总花他们的钱!

不用孟小舟教,她便说:“走,陪我去沙漠,我要亲自问问他。”

路上,孟小舟说:“沙沙,不是我多嘴,你爸对你,可真够保留的。上次我建议,让他把资料交给你,让你有空的时候,替他整理一下,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沙沙没假思索就问。

“算了,还是不说的好。”

“有屁就放,我不喜欢玩这套。”

“好,还是你有个性。郑老说,他最怕的,就是你打资料的主意。现在我算是明白,当初你提出停薪留职,郑老为什么不拦你。”

沙沙咬了咬嘴唇,没接话,不过,她心里又发出一个毒誓,这次如果拿不到资料,就碰死在沙漠。

沙沙跟郑达远在地窝子里大吵大闹的时候,羊倌六根正好从自个儿的泥巴小屋往红木房去。他刚圈好羊,没心思做饭,就想到枣花那儿蹭一顿。经过郑达远的地窝子时。看见有个人站外头,神色很诡谲。羊倌六根咳嗽了声,就往跟前走,没走几步,就听地窝子里传出郑达远的恶骂:“你还想要啥?资料?你也配翻那些东西?”

“我是不配翻,但我今天拿定了。”

“你是想气死我啊,当初让你搞专业,你嫌枯燥,没劲儿,想下海赚钱。如今钱没赚到一分,又跑来要资料。我真是不明白,这辈子你到底想干啥?”

“我啥也不想干。我就想拿资料!”

吵架声越来越凶,六根心想该进去劝劝,刚走了两步,孟小舟走过来拦住他说:“没事儿,让他们吵,你忙你的去,这边有我哩,我是沙漠所的。”六根心里纳闷着,往红木房子那边去,走了几步,又停下。心想不对劲儿呀,老郑头平日把资料看得比命还值钱,枣花屋里都不放,就装在他那个铁箱子里。一年四季地守着。只有离开沙窝铺时,才喊几个人抬枣花那边,一回来,头件事儿,就是把铁箱子抬回来。现在他女儿要把资料拿走,这里面,不会有啥名堂吧?

六根跑进红木房子,将事儿跟枣花说了,枣花当下急出一头汗,不停地说:“作孽啊,咋就这么作孽。”急了半晌,冲六根吼:“你还愣着做啥,快去看呀,咋下了?”

等六根二次赶到地窝子,里面架已吵完,六根看见,孟小舟跟司机正抱着资料,往车上装,沙沙怀里,抱着郑达远花高价从沙乡人手里收集到的字画、家谱还有河西宝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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