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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净沙-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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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并没感觉到郑达远下放到这儿,是一件多么委屈的事,她甚至为郑达远庆幸,能在这样的地儿轰轰烈烈干上五年,那是多么的自豪和光荣。当然,郑达远的老右身份,多少影响着她的心情。她想,当初如果不嫁给他,生活会不会是另番样子?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并没在她心里长驻,况且,过去的事情是没法重新选择的,能选择的,只有未来。而对未来,叶子秋始终充满信心。哪怕中间有多少坎坷,多少屏障,她都决定踩过去。

午后的沙窝铺,一改往日的热闹与喧嚣。迎风飘扬的红旗不再,人山人海的场面不再,呈现在叶子秋眼前的,竟是热闹过后的一派萧条。叶子秋并没想到,战天斗地的大会战已经结束,沙乡人砍到大片树后,已投入到另一场战斗中。他们要建世界上最大的沙漠水库,原来规划的水库太小了,跟这个时代真是不合节拍,县上决定将库容增大一倍,将大坝再增高五尺,而且,他们向毛主席保证,一定要在这个秋天让水库大坝合拢。

眼前的确有些凄凉,寡落落的情景让叶子秋顿生失望,叶子秋想象中的场景不是这样的,沙漠是一片更广阔的天地,它应该比工厂更有作为。西北风呼呼叫着,黄沙嗖嗖掠着,一脉儿一脉儿的风沙之后,沙漠露出它本质的一面。渐渐,叶子秋的心就沉了。

莫名的,叶子秋心里就掠过一层忧伤,这忧伤似乎跟沙窝铺无关,跟郑达远也无关,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感觉风沙打在心上,打出的却是另一张脸,向国忠的脸。

就在她的心被向国忠三个字咬得很难受的时候,沙窝里突然冒出一辆架子车。灰头灰脸拉车的,正是她想见却又怕见的郑达远。叶子秋赶忙躲在红柳丛背后,三年了,她似乎为这一刻做过太多的幻想,也流过太多的泪。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她却突然怯了步。

她像一个尚未做好准备的嫁娘,一时慌得手足无措,这漫天的风沙,竟然压不住她狂跳的心。叶子秋脸红着,心跳着,目光颤抖着,往沙窝里窥望。寡落落的沙窝似乎没有因她的不期而至发生什么,死一般的灰黄中,郑达远像牲口一样拉着车,他的步子费劲儿极了,像是使足了全身的力,可那辆车明显装得太重,车轮每转一圈,郑达远都得吭哧吭哧喘半天气。

叶子秋的心酸了,她从没想过劳动改造会是这样。她以为改造就是跟她一样,投身到火热的生产建设中,不要光在纸片上做文章。至于怎么投身,她没想过,真的没想。这些年,她的心思都被别的事儿占住了,很少认认真真去为郑达远的处境着想。她是想他。想得也不算少,但大都是些爱呀情的,上不了台面也见不了阳光。至于郑达远受多大苦遭多大罪,她真的没想过。怎么会遭罪呢?不是让他们改造思想么,不是让他们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么?不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么?向国忠这么说,报纸上这么说,上上下下都这么说,但就是没人告诉她,改造和教育原来是要遭罪的!

那一刻,叶子秋是被震住了,像牲口一样活着,她突然就记起这么一句话。

就在她内心翻滚打算哭喊着扑过去的一刻,沙窝里忽然多出一个人,是从她看不见的地儿跑出来的,也是土头土脸,比郑达远还要土很多。她奔到车子前,弓下腰,双手一用力,车子忽然轻起来,很轻,前面的郑达远立马儿不用弓身了,甚至肩都不怎么用劲儿。恍然间,叶子秋才明白,不是车子装得太沉,是郑达远真的缺少力气。

他哪有什么力气啊,一个活在书本中的人,一个生下来就没怎么吃过苦的人,一个在家里煤球都不搬的人,会有力气?

叶子秋有片刻的轻松,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毕竟,这死一般的沙漠。留下的还不单是他一人。有个人做伴,也多少能让她轻松一点。可是。等他们倒完土,推着空车往回走的时候,叶子秋就没法轻松了。原来后面跑出的那个人,竟是女的,活生生一个女人,很年轻,只是她的头,她的脸,还有她的衣裳,都让沙尘给染得成了另种色。

叶子秋正要惊讶,就见那女的忽然凑近郑达远,像是给他眼里取沙子,取半天,沙子不知取没取出来,那女的倒是真真实实取在了郑达远怀里。辽阔的沙漠里,黄腾腾的天空下,一辆架子车前,一男一女,忽然就凝固不动了。

真的不动了。

那一刻,空气都是静止了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磨盘,沉腾腾就把叶子秋的心给压住了。

叶子秋挣弹不得。

喘不过气,也呼不上气,她要死了。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牛枣花,距今,怕是有三十年了吧。岁月冲去了太多东西,却独独冲不走这一幕。她跟郑达远的婚姻,似乎就定格在那一瞬,也僵死在那一瞬,后来这几十年,都是形式,真的是形式。有时候形式也是必需的,徒有形式的婚姻毕竟要比没有形式的婚姻好一点儿,不然,那么多人,为什么困在围城里不往外走?

叶子秋叹口气,努力收回遐思。不该想的,真是不该想。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想起来就头痛。

但又不能不想。

最后,叶子秋伤感地,抱着某种恨憾地,离开了医院。一回到家,就听到一句振奋人心的话:沙沙有了消息!

2

沙沙是在上海郊外一家小宾馆给家里打电话的,打电话时,沙沙是哭着的。

她不能不哭。罗斯这个王八蛋,把她骗了个惨!

本来,沙沙是不往外跑的,白俊杰出事,跟她有屁关系,她还巴不得把这鸟关进笼子里去呢。谁知罗斯跑来说,深圳有个老板,想见她一面,如果谈得愉快,可以把西北这边的业务交给她做。

“啥业务啊?”她问。

“还能有啥业务,肯定跟选秀有关。”

一听选秀,沙沙来劲儿了,她正被新丝路模特的事逼得上吊哩,上海这帮欠揍的,愣是把她给骗了进去,要救急,只能抓紧找一家新的合作伙伴,要不然,公司真就得关门。

沙沙迅速处理掉手头的事,提上钱,想也没想就跟罗斯到了深圳。结果这一次,她被骗了个干净,骗了个彻底,骗得就差没把她丢进妓院了。

罗斯在深圳有女人,这女人沙沙以前见过,还很友好地称呼她董姐。那时沙沙以为她是白俊杰的女人,对她和罗斯的关系,一点儿也没怀疑。等到了深圳,才发现这女人脚踩两只船,一脚踩在白俊杰家里,一脚又绊在罗斯这边,罗斯想甩都甩不了。因为这女人掌握着罗斯不少事儿,罗斯敢甩她,只有死路一条,况且罗斯压根儿就没想甩掉这女人。

罗斯想甩的,是她沙沙。

这女人在深圳也开了家公司,还取了一个外国名,叫珍妮。沙沙他们来到深圳,姓董的女人并没出现,装模作样跟沙沙谈的,是一个黑瘦的男人。现在想起来,沙沙就觉还是自己经验不足,没能看穿他们的诡计。其实中间他们是露出过破绽的,都怪她太相信罗斯,啥都照他说的去做了。等发现被骗时,罗斯已没了影。

可怜的沙沙,她被罗斯卷走了所有的钱,不仅如此,罗斯临消失的前一夜,还在她身上狠狠发泄了一通。

“狗娘养的,我饶不了你!”沙沙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将罗斯剁了。但哪有这个机会啊,她连宾馆都没法再住下去,只能流落街上。好在沙沙是个不缺少办法的人,她跟银城这边的朋友打电话,就是跟肖依雯关系不错的那位,银行要员的千金,说自己遇了点儿事,急需点钱,不多,一万也行,几千也行。女友是位对钱毫无留恋感的人,在她心里,朋友永远是第一位。她跟沙沙的认识,说来也够荒唐,两个人曾经都是李杨的桌上客,至于她跟李杨上没上过床,沙沙不知道,但她感觉上过。不过对上床这件事,不同的女人有不同的认识,沙沙认为李杨是在玩弄女色,女友却说:“谁玩弄谁啊,看你这话说的,好像你是玩具一样。”沙沙后来就想,女友这话说的还真是有些哲理,这个世界上,究竟谁在玩谁?其实说穿了,大家都在玩,只不过玩的方式、玩的目的不一样。难道自己不是在玩么?既然是玩,就没必要谴责人家。按女友的话说,就是满世界的人都在各怀鬼胎,谁也别把谁太当碟菜。沙沙跟她的关系,就是这么密起来的,说臭味相投也行,说志同道合也行。反正是密了。

还真是得感谢李杨。

朋友出手果然大方,一次给沙沙打了三万。沙沙算是又能度一阵灾荒了。沙沙一开始很固执,发誓要把罗斯跟那个姓董的女人找到。后来她才明白,如果有人刻意要躲你,你是找不到的,弄不好,你会把自己也给丢掉。罗斯跟姓董的女人早已去了美国,那女人缠着罗斯,目的就是想到美国去。太多的人眼里,美国就是天堂。结果为了去天堂,早早就把通往地狱的路给修好了。

转眼间,沙沙就花光了那三万,她不敢再在深圳待下去了,再待下去,她就会变成乞丐。她决计到上海。她要找到上海那家公司,讨回她的钱。这个时候沙沙已没了退路,总不可能一身精光地回银城吧?就算别人不在乎,她自己心里能平?不能,真是不能!况且,这样回到银城,以后怎么生活,她可是有雄心壮志的呀!

上海之行几乎是一场灾难,如果说深圳她呛了水,上海就差点儿把她淹死。如果说深圳她让人扒了一层皮,上海就把她的灵魂都给掳走了。噩梦一场。

人在背运的时候,是千万不能任性的。任性对时运不济者,如同毒药,它会很恶毒地把你药死。那家公司早就关了门,沙沙曾经签过合约的那幢写字楼,如今正在装修成酒店,看上去规模还不小。沙沙在楼下站了许久,上海的阳光充满柔情地抚着她的脸,黄浦江那边吹来的风儿像情人一样舔着她的肌肤。这一刻,沙沙忽然就想起江长明。她记得,江长明曾经不止一次婉劝过她,要她注意跟罗斯的关系,不要把啥事儿都做得没边没际。

“啥叫个没边没际啊。是不是嫉妒了?”当时她酸溜溜就这么说。这话本来是要伤一伤江长明的。说出后才发现,受伤的永远是她自己。沙沙弄不清,自己跟江长明,到底算哪种关系?爱,暖昧,还是真就如江长明说的那样,只是兄妹?自己混乱的生活,难道真的跟他没一点儿关系?

沙沙搞不清,真的搞不清。能搞清的,就是这一刻很想他,好想好想。站在树荫下,沙沙眼里哗就有了泪。

很猛。

“长明……”她几乎是冲着上海的街头喊出这两个字的。·

可这座冷漠的城市。丝毫不能容忍她把感情发泄出来。伤心过后,她开始思考下一步,说来更是滑稽,这时候她还想着要争一口气,要弄出点儿名堂让江长明瞧瞧,她沙沙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沙沙找到过去的一位业务伙伴,托他打听那家公司老板的下落。几天后她得到消息,说是那老板玩了个掉包计,重新注册一家公司,原又干那活儿。

“我怎么才能把钱讨到?”沙沙求救似的问。

“这事很难,他在这行里,算是个人物,背景复杂不说,关键是他太有能耐。”

“一点儿办法都没?”

“办法倒是有一个,不过……”伙伴不说话了,眼角的余光看着她。似乎在揣摩她的心思。

“说吧,不管啥法儿,只要能让他倒霉,我都干。”“这事得找胡姐。”男人终于说。

结果,这一找,差点儿把她找进地狱。

往家里打电话这天,沙沙刚从胡姐那边逃出来。胡姐的确是个人物,长着一张菩萨脸,笑起来满是媚惑,但她尽干危险的事。越是危险对她来说越有挑战。胡姐现在搞传销。当然不是让人一眼就能看破的那种传销。她以替人讨债的名义将那些冤大头们骗到门下,好吃好喝供养几天,然后,你就得听她的。如果替她再联系不来五个冤大头,你就甭想离开上海。按胡姐的话说,你都有钱让人骗,难道没钱搞传销?沙沙就是让业务伙伴以这种方式联系进去的。

叶子秋按沙沙留下的号码,迅速将电话打过去,沙沙居然真就等在电话旁。

“沙沙,我的女儿,真的是你么?”叶子秋眼看泣不成声了。

“妈,我想回来。”

打完电话,叶子秋就要往上海去,一刻也不能再等。姚姐情急地说:“你这身体,甭说去上海,就是上街,人还担心不过来呢。”

“我这身体咋了?不是你的孩子,你当然不急!”叶子秋已让急火攻得有点儿失去理智。

姚姐一边拦挡,一边就给江长明打电话。接到电话,江长明一刻也没敢耽搁,租了车就往省城赶。当天晚上,他便坐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

郑达远的问题总算是查清了。

沙漠水库的干涸牵动了诸多神经,真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多不该抖的事儿全都抖了出来。

省委终于下了决心,胡杨河流域的综合治理成了一件谁也绕不过去的大事儿。而且有消息说,中央就此问题已向省委做出重要指示,看来,江长明们渴望的那一天就要来了。

就沙漠所的相关问题,省委责成有关方面迅速查证落实。原来的调查组被撤走,省纪委和高检重新组织力量,深入沙漠所,展开调查,审计方面也派出专人,对治沙资金进行全面审计。

其实问题并不难查,有些问题甚至就摆在明处。关键是有没有人下这个决心。凡事一动真,就都简单了起来。龙九苗知道这次抵赖不过去,作为沙漠所的专家,他太清楚沙漠水库干涸带来的后果了,由此牵出的一系列问题,必然会在全省乃至全国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与其死抗着,还不如老老实实把自己的问题先说清。

龙九苗在做了一番艰难的抉择后,终于张开了嘴巴,据他交代,所谓的郑达远贪污案纯属捏造,说诬陷也行,反正就是把事儿往死人身上推。这不是他的主意,是有人教他这么做。

郑达远这个人,的确不适合做一把手。这是龙九苗的原话。让他负责课题都是失误。不是说他没这个能力,是他缺少管理,或者压根儿就没管理。也不知上面咋想的,原本搞专业的,偏要放到行政一把手的位子上,耽误了他,也耽误了沙漠所。这也是龙九苗的原话。说这些话的时候,龙九苗的心态是平和的,不像是一个有罪之人,事实上他清楚,就他犯的那点事儿,远还不至于蹲大牢,这么长的时间他咬住嘴不说,是有人不让他说。

“钱都进了白俊杰的腰包,至于白俊杰再送给谁,我就不晓得了。当然,钱不是他拿的是那个女人,所有事儿,都是那女人一手操作的。马鸣也不过替身一个,拿不了多少的。我是在中间才发现他们这么做的,以治沙为名,将沙漠所的资金先打到沙生植物公司账上,然后再由沙生植物公司负责投入。能投入个啥啊,除了郑达远课题必须的那一部分,其余,都让他们挪走了。”

“后来我找过白俊杰,指出这么做是违纪的,是法律不允许的。白俊杰先是笑而不语,后来拿出一张合同,是郑达远跟他们签的。那合同明显带有欺诈性,他们就是钻郑达远对这些事不上心的空,欺负他不是一个商人,是一个书呆子,老学究。”

“找完没几天,白俊杰让马鸣拿来十万块,说是给我分的红。那次我没要,不过跟着电话就打来了,打电话的不是别人,就是……”

龙九苗说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名字,此人就是隐在省政府秘书长后面的那个省委实权派人物!

“他问我到底想不想在沙漠所干下去,想不想做一把手,如果不想,尽可捣乱。我哪敢捣乱啊,第二次姓董的女人把钱拿来,我就收下了。二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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