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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净沙-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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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瞅见六根,老早就摇尾巴,摇得那个欢,让六根猛一下就能想到自个儿。世上万物,原本都是个贱命,一没人疼,没人撑腰,立马儿就贱了,不只贱,也可怜,恓惶得很。

六根心疼地捋了下果果的毛,果果瘦了,毛倒卷了起来。没办法,谁让它沦落到这地步哩。

就如自己,命甚至比这条狗的还贱。

乱想了一阵,六根起身,瞅了瞅沙漠,狗日的沙漠,这阵儿倒静了,静得很,没风,也没啥景致,就是一个黑。

黑好,黑好啊。六根叹着,往红木房子走。特意选择天黑,倒不是枣花安顿了的,是心虚,咋就这么心虚哩。妈妈日,活了大半辈子,都没心虚过,老婆跟心上人跑了,心也不虚,这阵,反倒心虚了。又不是做贼挖窟窿,虚个啥?六根不明白,真不明白,可就是心虚,没办法。只能选择天黑,天一黑,啥都遮了,掩了,就是有人想看,都看不着了。这么一想,六根踏实了,稍稍有些踏实。果果在他脚下伴着,畜牲就是畜牲,它才不心虚哩,一看往红木房子那边走,甩着腿儿就跑到了前面。妈妈日,她又没回来,你欢个啥?骂过,又觉自己恶毒了些,心虚能怪得了狗,嘿嘿,老了,真是老了,担不住事儿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红木门每次打开,都会这么“吱呀”响一声。不过今儿夜,它“吱呀”得有点儿让人心惊,就跟贼偷着进人家院门一样。妈妈日,咋又把自个儿想成贼了,呸,不吉利。我六根一辈子光明磊落,啥时往贼上靠过?呸,呸呸。

六根呸着,脖子先探进了里面,院里静静的,一个声渣子也没。嗨,能不静么,这长时间没人住,不静由不得。这么想着,整个身子走进去。

一走进去,感觉就有些不像了。心不那么虚了,也不那么慌了,凭啥?他闻见了一股气息,女人的气息,嘿嘿,不怕人笑话,六根心里,是很想闻这股气息的,叫味儿也行,反正,是女人的。每次打五道梁子那边过来,闻见顺风卷过去的女人味儿,他心里就踏实,踏实得很。好像这沙漠,并不孤单,并不空旷,有那味儿,沙漠一下就实腾了,心实,眼实,啥都实。反正,有女人在,他就实腾。六根爱上沙窝铺,跟女人有很大关系哩。按尚立敏她们的话说,就是心里有了人。嘿嘿,心里有了人!

黑毛的那驴儿驮松香

走上那个青阳道儿长

听说我的心上人有了病

哥哥我急得心抽风

称了那个三斤沙冰糖

我把我的心上人看上一场

马儿啊拴在了转槽上

鞭子呀那个挂在了腰上

左脚我踩在了门槛上

右脚我跨到了炕沿旁

我问我的心上人啥疼哩

啥也不疼就是想人哩

恍惚间,六根又觉自己给唱上了。其实没唱,这声音,一直就在红木房子四周飘着哩。飘了好些年,飘得它都跟红木房子一个颜色了。

果果已房上房下地蹿了一圈,又跳回了六根脚底下。

六根这才平定心气,进了院。其实院门上的钥匙他一直有,枣花往医院送那天,就把钥匙给了他,让他有空进院看看,甭让小偷给进来了。六根心想,就你这院子,跟我那间破房差不多,小偷能看上?还不够麻烦人家哩。再者,小偷眼下哪还敢往沙窝铺来啊。怕是没人知道,牛根实和黑狗几个做贼的事,就是六根偷偷跟公安报的案,公安答应他,不往外说。六根是气不过牛根实一家子,对谁狠也不能对自个儿亲妹妹狠,你狠,我就让你尝尝坐班房的味儿!

六根心里乱想着,人已进了屋,就是平日枣花睡觉那间。这院共三间房,两间套着,一间单另,单另那间,放杂物,厨房在院外。六根对这里的一切,是再熟悉不过。不过今儿个,感觉却鲜鲜的,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有种做主人的恍惚感,真带劲。

点亮油灯,六根按枣花叮嘱的那样去找那个小木箱。枣花说,小木箱放在床下,一个大纸箱,里面塞满了破衣服,衣服拿掉,就能看见它。“它可是我的宝啊,六根,你可不敢乱翻。让你拿的东西在箱子最上头,一张报纸包着。记住了,那上面的钱,你只能动一半,另一半,还给我存着。音儿还要念一年,将来找工作,成家,都要花钱。我这辈子,啥都没给她挣下,就指望能供她把书念完,有份安稳的工作,能找个可靠的人……”

一提起音儿,枣花的话就没边没际,反把要安顿的事儿给忘了。

也难怪,打小她就对音丫头好,日子久了,就跟母女一样。六根当时这么想。这阵儿,还这么想,不过想得已有几分勉强。

头刚钻床底下,果果就扑了过来,逮着贼似的汪汪直叫。害得六根又爬出来:“果果,你个没良心的,刚到自个儿家,就翻脸不认人。”果果像是才认得六根,仔细地围着他嗅半天,摇个尾巴,出去了。六根二番又爬进去。这宝贝也藏得真是地方啊,放这么里,也不怕老鼠给咬掉。

果然是个破纸箱子,六根费了好大劲儿,才将它拿出来,一看就是过去的老古董,以前装火柴的,那时候叫洋火,如今,早没这种纸箱了。这女人,一个破纸箱能用这么长时间,真会过日子。六根就这么胡乱想着,目的就是想把注意力尽量分散一下,不要太过于集中到这事上。这事可不是件小事,一个女人把她最最宝贝的东西交给你,让你翻腾,你说能是件小事?

打开纸箱,油灯下映出的,真是破衣裳,奇怪得很,箱子虽放在最里头,又塞着破衣裳,居然没霉味。还清冽冽飘出一股淡香,女人就是女人,若要换上他,里面怕都长出毛了。六根这么嘲弄着自己,拿出衣裳,细一看,就有点儿惊讶了。

这衣裳居然不是女人的,一看就是那男人的,六根至今还记得,他来来往往在沙窝铺和冰草湾跑的那些个年,老郑头就穿这身衣裳。当时很体面的,怕是县上的干部都穿不起,老郑头居然穿着它在沙窝里种树,直让人心疼。六根对老郑头的不满,还是打这身衣裳开始的,没想,事过多年,人走了,衣裳却还干干净净放在这。

六根有片刻的失神,这两个人,到底啥关系呢?莫不会真的如沙湾人传的那样,会是明铺暗盖的那种吧?哟嘿嘿,想不成,不敢想。这事儿,还是最好甭想。

六根接着翻,外衣下面,是内衣,线裤线衣,还有一件马夹,六根也见过,是在正式到沙窝铺落脚后,老郑头就穿这马夹,还跟他喝酒哩。你个老郑头,有福啊,城里有女人,沙窝里也有,甭说别的,单就给你把衣裳藏这么好,这么干净,你也该知足,该知足呀——

果果又进来了,汪汪叫了两声,一看六根拿着老郑头的衣裳,扑上来就抢。这畜牲,就跟他亲哩,活着时对他好,又摇头又摆尾的,死了,还是对他好。你瞅瞅它的样子,气人!

六根还在犯酸,果果瞅准机会,猛一下叼了衣裳,跑了。到院里,大约是记起了什么,突然就呜呜起来。那是狗在哭哩,狗这东西,哭起来,比人伤心哩,伤心。

恍惚间,六根也觉自己眼里有了泪。

3

一连几天,尚立敏都跟江长明不说话。女人就是这样,麻烦。事情的起因还是孟小舟,孟小舟一直说要到点上来,说要亲自看看郑达远的实验基地,顺便将沙县跟五佛的治沙情况做番调研。听听,刚当上所长才几天,说话就不一样了,都成调研了。尚立敏耐心等着,她给孟小舟准备了一碟好菜,要他当着众人面吃下去。可是,这都等了两个多月,孟小舟连个鬼影子都没送到。

谁知那天江长明突然说:“你甭等了,人家早就出国了,眼下,正在美国几所大学做报告哩。”

尚立敏一听,脸立刻绿了:“猪啊,你到现在才告诉我。”

“跟你说早了能顶啥用,你能拦住他?”这件事江长明也是一肚子的不开心,他没想到孟小舟这么快就急着往美国去,按他的估计,孟小舟再怎么也得撑过这个夏天,甚至秋天,谁知国际林业组织的责问信到了还没一周,那边就发来了邀请函。等江长明听到消息时,人家早已飞出了国门。为此,江长明问过周晓哲:“你就不怕他一去不回?”这话问得很尖锐,也带点儿挑衅。孟小舟要出国,自然得周晓哲批,相关责任,也得由周晓哲负,周晓哲对此不是不清楚。可是周晓哲说:“哪有那么严重,当专家,不跟外面交流咋行?再说了,发邀请函的,是国际林业组织下面一个机构,这机构我多少了解一点,又让林静然核实过,不会有啥问题。”江长明也知道该机构,他三年前去美国时,有人推荐他加入该机构,他婉拒了。回来才知道,孟小舟是该机构的理事会成员,该机构每年都要在这时候召开一次年会,孟小舟以这个理由去,周晓哲不能不批。不过他还是不安,换了一种谨慎的口气说:“眼下下面晒得火着,他置旱情不顾,扔下所里一大摊子事,去参加这个可参加可不参加的年会,怕是不妥吧?”

周晓哲理解江长明,或者说他懂得江长明的担忧在哪儿,但他不明说,这便是周晓哲的过人之处。要不然,他这个年龄,也不会到这位子上。见江长明还在固执,他笑着说道:“也不是说走了一个孟小舟,沙漠所的工作就不开展了。你那边,不是进展得很顺么。放心,所里还有不少同志,能顶得过去。”

“但愿如此。”在周晓哲面前,江长明只能将话说到这份上,就这,他还要冒一定的风险。毕竟,他跟他,隔着好几层啊。要不是有林静然这层关系,怕是见周晓哲一面,都很难。

但,一回到沙窝铺,江长明就成了另种看法。这看法不只是对孟小舟心存怀疑,关键,还在“达远三代”。如果孟小舟真的不择手段,抢先一步将“达远三代”的资料公布出去,换成他那个“腾格里沙王”,以后的事,怕是更正起来就很麻烦。所以他催促尚立敏:“手头的工作抓紧点儿,别整天像没事人一样,嘻嘻哈哈。”

“我怎么抓紧,资料都让姓孟的骗走了,你让我也学那个周正虹,瞎编啊。”尚立敏也不知从哪打听到的消息,说郑达远去世前,大约是今年三月份,跟孟小舟有过一次比较隐秘的接触,这次接触居然是沙沙安排的。而孟小舟那篇引起争鸣的学术论文,发表时间是五月初。尚立敏据此断定,就是那次,孟小舟将郑达远的研究成果还有“达远三代”的资料拿走了。

“他完全可以光明正大拿走,别忘了,他是这个课题的第二主持人,他享有全部知情权。这就是漏洞,沙漠所最大的漏洞。干事的永远在干事,不干事的永远在投机。”尚立敏几乎是在吼了。

江长明很不客气地说道:“就算人家拿走,也是老师同意了的,你犯什么急?”

“同意?他要是给郑老下套,郑老能躲过?亏你还是郑老的弟子,枉把你培养了一场。”

“你这什么话,咬谁就咬谁,干吗乱咬人?”

“我就咬!你们这些大小当个官的,都在为自己想,没一个为所里着想。”尚立敏近乎说起了混话,以前在所里,她没少说这种混话。

“尚立敏,说话要负责任的,别以为你是女同志,我就能原谅你。”

“不原谅咋的?不爱听是不是,说到你疼处了是不?江长明,不瞒你说,我对沙漠所这一亩三分地,早就待腻了。什么科研机构,什么学术单位,都他妈骗人的。这儿是江湖,你们的江湖!”

江长明真的被刺痛了,很痛,他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以更歇斯底里的方式吼:“你以为我爱待啊,告诉你,我比你更痛恨!”

“痛恨?简直是笑话,是想安慰我吧?你要是痛恨,好几次我在会上声嘶力竭,你为啥不站出来支持我?!”

江长明忽然就给无言了。尚立敏虽是在说气话,但她说的是事实。多少次,尚立敏还有几个被所里公认为刺儿头的,在会上公开质疑沙漠所的体制,质疑科研成果的不公正不透明,质疑课题组的不合理性,他都默默地缩在墙角,充当看客。现在他终于感受到,这种不公正带来的危害性的确是可怕的,很可怕。

可那时候,为什么就不能站出来支持一把呢?

尚立敏后来嘲笑他:“当时你是为了出国名额,生怕惹恼了龙九苗还有孟小舟,出国的事就会泡汤。现在你在国外碰了壁,想回国重新确立你的专业地位,没想这把剑第一个伤着了你。你也痛吧,我的江大主任,江大专家。”

面对撕起他人脸面来毫不留情的尚立敏,江长明忽然泄气地瘫坐在沙地上。不过两个人不说话并不是因了这次吵架,吵就吵了,谁也没往心里去。可孟小舟出国的事,尚立敏却坚决不原谅江长明。“好啊,你是怕我知道了会去闹是不?告诉你江长明,我当然会去闹,我会让他走不成!可我真是小看了你,你竟也学会替别人隐瞒了,学会官官相护了。是不是觉得我一闹,你这课题组长的面子就没了?还是怕孟小舟穿小鞋给你?你让我太失望,知道不,你让我看不起!”

这个疯子!江长明认定这女人是疯了,才来沙漠两个月,就憋疯了,一天不咬人,就不舒服!孟小舟啥时走的,我都不知道,凭什么就说是官官相护?罢,罢罢罢,跟这个疯子,没法解释。

结果,他越不解释,尚立敏就认为自己说的越是真理。两个人,就这么僵着。这都僵了快十天了,还是不解冻,看着人着急。

这边还没打破僵局,尚立敏跟羊倌六根,也给闹僵了,僵得还很有意思。

事情是那天晚上引起的,就是六根在红木房里找东西那晚。如今的尚立敏,外表上依旧泼辣豪放,内心,却明显静了下来,不只静,有时,她把自己强迫到一种孤独里,那种孤独是别人看不到的,对她自己,却压迫很深。

一个看似对什么也不在乎的女人,她心里,却装着整个世界,一旦内心跟这个世界产生强烈的抵触,她的苦难,便也因此而降临。

怎么说呢,她开始变得像一只狼,彻夜地、几近疯狂地,在这个冷漠的沙漠里踱来踱去。

她说她控制不了自己。

她说她被暴躁和烦怒燃烧着,快要烧死了,可她不想冷下来,还想烧。

那就烧吧。反正,这个世界上,我们每个人都得拥有一种方式,一种发泄自己内心的方式,更是一种抵抗方式。抵抗什么呢,说不清,反正总觉要有东西抵抗,而且必须抵抗。

你不抵抗,它就会趁势把你吞噬掉,毁灭或是淹没,那你将跟行尸一般,很可怕。

这个夜晚,尚立敏照样在沙漠里奔走,她必须走,不能停下来。一旦驻足,顿然就觉身上没了力气,真的没。她害怕这种疾走,更怕停。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跟想不通她为什么当初会那样,多好的一个人呐,咋就跟这个世界,跟这个所谓的团体格格不入呢?妈的!她骂了一声。只有骂,才能让她轻松,才能让她找到些许的平衡。她从三道梁子奔到五道梁子,感觉奔错了方向,又奔回来,原又站到三道梁子。还是不舒服,咋就站哪儿也不舒服呢?远处飘来方励志的口琴声,很思春的那种。妈的,这小子恋爱了,他还能恋爱,我呢?她愤愤转身,又往二道梁子奔,奔一半,忽然听见狗吠,是果果的声音。尚立敏兴奋了,好长时间,都没听到这杂种叫,如今这世道,狗都不叫了,狗都装起哑巴了。叫好,叫证明还有自己的声音,叫证明你还有勇气冲这个世界发出自己的声音。尚立敏又往回走,这次的方向是红木房子,因为果果的声音就是从那儿发出的。

起初她以为是玉音回来了,或者,就是牛根实。沙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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