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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净沙-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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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根人呢?”

“他去了沙窝铺,以前是两头跑,隔空不隙还知道回来一趟,现在是常住那儿了,听说在沙窝里又有了相好的,乐不思蜀了。”

江长明哦了一声,他也有些年没见六根了,六根送过他一条白毡,说老睡地窝子身体容易受潮。那毡至今他还铺着,舍不得扔。没想六根竟是个命苦人,在他面前六根从没提起过这些。

4

连续半月,江长明跟老范奔波在乡间地头,水荒算是度过去了,可接下来的问题更大。粮食绝收,农民信心受挫,下一步的生活怎么安排?

县上接连发了几个通知,要求各乡镇全力做好劳务输出,积极引导农民外出挣钱。说起容易做起难,这么多农民你往哪输?老范求江长明想想法子,看外面有没熟人,帮他联系联系,给那几个村的农民找个活干。江长明哪有这层关系,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学生,北方学院进修时他代过课,现在酒泉当个科技副县长,打电话问了一下,学生说那边也在搞劳务输出,实在帮不了这忙。江长明灰心了,原本以为自己是忧国忧民的,却连这么点实际问题都解决不了,老范急得嘴上起了泡,完不成任务县上要给治沙站挂黄牌,他就越没空子陪江长明搞课题。这天两个人正在屋里发着感叹,师母叶子秋打来电话,问他最近情况咋样?江长明便把遇到的困难说了,师母想了想说,她倒有层关系,不过好久没联系了,要江长明等她的电话。

直到第三天上午,师母叶子秋才打电话,说事情联系妥了,要五百人,没啥具体要求,只要能干活便行。江长明忙问是啥活儿,在哪儿?师母说是去新疆,摘棉花。她有个朋友是新疆农场的场长,答应帮这个忙,工资还可以开高点。江长明很高兴,当下就跟老范去乱石岗组织人。谁知到了乱石岗,村子里却静静的,就像没人住,一问才知,五羊婆把人全带着去了青海,她儿子昨天放出来,今儿一大早便出发了。

“是去挖药么?”江长明不由自主地问。

“是挖药,五羊婆说,挖半年药比种两年庄稼还强,听说虫草又涨价了,一根能卖三角钱。”留守在村里的老婆婆说。

江长明一阵静默。老范捣捣他,走吧,乱想没啥用。江长明苦笑了一下,抬头望望天,天还是那么蓝,那么热,一阵风吹来,把他脑子里的想法刮没了。老范说去冰草湾,这时候江长明已觉得去哪儿不重要了,他心里的热情正在一点点消退下去,变成黏黏的带点苦腥味儿的液体。这液体或许原本就在他心里,只是一直被另一种叫作激情或痴情的东西掩盖着,这阵儿冒了出来,他的心便犯酸,酸得他胃都要收缩。老范看他脸色不大对劲,还当他中了暑,江长明硬撑着笑笑,说中暑哪有这么难受。

到了冰草湾,江长明一句话不说,凝视着沙漠的目光呆呆的,像个傻子。老范跟村长商量完事儿,发现他还蹲在一墩枯死的梭梭前,面容有些惨淡。老范是个明白人,这阵只能装糊涂,忽地扯开嗓子,学瞎仙那样吼了几句贤孝,没想吼出的正是江长明爱听的《绣荷包》。

南绣普陀山,北绣饮马泉

凉州城绣在了荷包一边

上绣磨脐山,绣上药王泉

七辆草车直奔黄羊川

下绣张义川,绣上草湖滩

天梯山绣在了最北边

荷花水面漂,玫瑰五月开

干草花绣在山顶上开

江长明猛地起身,也学老范的样,扯了起来:

抽一根赭黄线,绣一个斗牛宫

老君爷绣在了云端

绣一个曹老仙,绣一个蟠桃园

王母娘娘绣在瑶池边

抽一根花红线,绣上七仙女

七仙女绣在了云端里

哎唷唷,七仙女绣在了云端里

老范嘿嘿一笑,知道江长明一吼这个,心里的那根筋就过去了。果然,江长明走过来,接过他身上的包,跃步出了村子。

三天后五百人组织了起来,县长很高兴,亲自赶来送行。江长明怕老范身体吃不消,硬要一同去新疆,说一路好照顾。老范急了,再三说:“你帮这个忙就很感谢了,哪还能让你再浪费时间。”

老范一走,江长明便静了下来,他开始动手整理资料。老范留给他很多有用的资料,有些是县治沙站做的基础性研究,有些是老范收集来的气象、农业、水利等方面的数据,这对完整课题有很大作用。一本资料夹里,保存的全是五凉市政府和五佛县关于治理沙漠的红头文件,江长明翻了几份,觉得很有意思,单从某一份文件看,这些政策和规定都是很符合实际的,但把前后文件联系起来,江长明就发现不少漏洞。至少在对水资源的开发和利用上,就显得自相矛盾,有头痛医痛,脚痛医脚之嫌。江长明花了一上午时间,把这些文件读完,发现前后十年时间,五佛县对沙漠水资源的态度发生过三次大的摇摆,概括起来有开采、保护、再度开采三个过程。看来县上不是意识不到,而是在现实面前总出现政策上的徘徊和犹豫,这一徘徊一犹豫,对沙漠造成的影响便很致命。

师母打来电话,让他回去一趟,说这是静然的意思。问是什么事,师母不肯明说,只说静然最近情绪不大好,心思很重,好像在副省长面前受了啥委屈。江长明心里笑笑,冲林静然的性格,能受什么委屈?一定是孟小舟那边又玩啥把戏,林静然躲不过,这才跑去跟师母诉苦。

一个男人为什么会对一个女人采取如此反复无常的态度呢?江长明真是想不通孟小舟,他想要的不是已经得到么,所长的位子,高级研究员的职称,很多别人想得到却得不到的社会头衔,怎么对林静然他就不肯放过呢?江长明心想这绝不是爱情,爱情对孟小舟来说,只不过是一只空中飞舞的蝴蝶,无聊或是落寞时抬头望一眼,要是真让它走到生活中,那只蝴蝶会被困死。

有些人为情而生,有些人却为猎而生。江长明心里,孟小舟更似一个猎人,只不过身上穿了一件学术的外装,便让他显得文明多了进步多了。

这么想着,他的思绪又回到林静然身上。说来也怪,林静然跟孟小舟恋爱,还是江长明牵的线,想想真是愚蠢透顶,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来呢?

江长明这生做的最错的一件事,便是让林静然跟孟小舟恋爱。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沉在这份忏悔里不能自拔。他对林静然有份深深的负罪感,觉得静然所以有今天,跟他的自私和不负责任有相当关系。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一想起过去那段日子,江长明就感到生活有时真会阴差阳错,不期然的东西突然跳到你面前,会吓得你手足无措,犯错便是在所难免。

林静然刚来银城时,住在江长明家里,白洋身体不好,那阵子老贫血,江长明又忙得顾不上家,林静然正好可以照顾表姐。起先林静然分在孟小舟的课题组里,后来林静然硬是不愿跟孟小舟做弟子,非要吵吵着到江长明手下,没办法,江长明只好找郑达远,将她调了过来。没想这一调,险些弄出一场是非来。

那时林静然已二十六岁,1米65的个子,长得婷婷玉立,她跟白洋一样,都是美人坯子,加上专业又做的好,一时成了男同胞追逐的对象。林静然自己却把持得很稳,除了上班便是陪白洋,谁的约会也不接受。江长明开玩笑说:“再不主动小心成老姑娘。”林静然调皮地瞪了下眼:“老姑娘咋了,我还赖这儿不走哩。”白洋非常疼她这个表妹,说:“静然小时吃了不少苦,父母又离开得早,绝不能再在婚姻上吃亏。”对那些追求者,白洋比林静然还挑三拣四,不等静然张口她便一口拒绝了。白洋私下跟江长明说,静然现在只有她这个亲人,她不能不负责任地把静然打发走。

有段时间,孟小舟有事没事总爱到江长明家,起先说是看看白洋恢复得如何,来了也借机跟林静然说些专业上的事,后来便完全是冲着林静然。江长明洞察到孟小舟的心思,觉得他各方面还算不错,便跟静然说:“孟小舟似乎对你有意思,要不你考虑考虑?”林静然突然盯住江长明:“你是想把我嫁给他?”

那个时候,江长明便发现林静然看他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做为一个过来人,江长明熟悉那种眼神,那种朦朦的似乎带点风又带点雨的眼神看似很柔情,里面却是火,是风暴。一旦燃起来,是能让男人失去理智的。他有点害怕,有点担忧,细心想一想,自己并没有什么过失的地方,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所里,他在林静然面前,都是正儿八经的,连句不合适的玩笑都没开过。江长明是个思想和作风都很传统的人,甚至有些守旧。特别是在感情上,他已完完全全把自己交给了白洋,内心一点空白都没留。静然这样,他便在心底里恐慌。所以孟小舟托他做媒时,便很热情地应了下来。潜意识里他有这样的想法,就是想暗示林静然,千万不可有非分之想。

这天白洋去看自己的老师,吃过饭,他想跟林静然认真谈谈。没想他还在漱口,林静然冷不丁从身后抱住他,身子牢牢贴他背上。江长明吓得一阵哆嗦,林静然却不管不顾,手在他胸膛上摩挲,口里发出梦呓般的颤音。江长明转过身,想拒开她,林静然却猛地吻住了他。那是两片性感的嘴唇,里面呼出的是年轻女子芬芳的气息,那气息带着薄荷的清香,带着沙枣花的迷离,还有一股子腾腾升起的青春的热浪。江长明被林静然吻得透不过气,感觉心快要跳出来,林静然丰满的乳房紧贴在他胸上,随着身体的颤动发出一波儿一波儿的袭击,江长明有种晕眩,这是被一具陌生而新鲜的女人身体激起的本能反应。他在挣扎着,想让自己的嘴唇逃开,林静然的香舌却像游蛇一样窜进来,她身上浓郁的气味铺天盖地,令他不可抗拒。林静然完全疯了,好像等这个机会等了好久,她二十六岁的身体发出迫切的需要,双腿已腾空,紧紧箍住江长明的下肢。

不能!

江长明猛地推开林静然,林静然没一点准备,重重摔倒在地。等江长明恢复镇静试图想跟她耐心做解释时,地上爬起的林静然猛地一拍门,冲了出去。

第二天,林静然从他家搬了出去,紧跟着她便申请去了孟小舟的课题组。等江长明意识到问题有可能走向极端时,林静然已跟孟小舟双双出入沙漠所,俨然一对热恋中的恋人……

往事不堪回首。

江长明从回想中收回神,主动跟林静然打了个电话。林静然在电话里说:“你回来吧,周副省长找你。”江长明纳闷,他从没跟周晓哲有过接触,周晓哲找他什么事?

这天江长明刚从试验点回到宾馆,就看见周晓哲在一干人的陪同下等在宾馆。看到他,五佛县长忙迎上来,热情地说:“江专家,周省长等你多时了。”

江长明被带到会客室,周晓哲的态度很友好,也很轻松,了解了一番江长明最近的工作,然后开门见山说:“你准备准备,跟我回去。”

路上周晓哲又随意问起沙漠所的事,江长明把自己的看法毫不保留地谈了出来,没想到周晓哲很感兴趣,尤其是他提出的将胡杨河流域的治理提高到危及人类生存的高度来重新认识这一观点,更是赢得周晓哲的赞同。江长明适时地建议道:“应该把流域治理跟社会的和谐发展融为一体,集中有限资源,开展综合整治。特别是沙漠所,不应只为课题而课题,而要充分发挥资源优势,帮助市县两级想办法,出主意,最大可能地减少政府决策失误。”

“政府的每项决策都关系到流域的未来,不能把治理跟发展分割开来。”江长明说。周晓哲点头道:“我们的决策是出了不少偏差,还需要你们专家的提醒。”

回到省城,周晓哲又约江长明单独谈了两次,没想两人谈得很投机。特别在胡杨河流域的综合治理方面,两人的观点竟不谋而合,这是周晓哲到该省工作以来最为痛快的一次对话,江长明带有前瞻性的观点给了他很大启发,他握着江长明的手,有种相见恨晚的感慨。江长明没想到周晓哲这么善谈,做为一名政府高官,他是低姿态的,他的虚心和诚恳打动了江长明,江长明觉得以前对他有点误解,把他跟那些夸夸其谈,不言正事的官僚等同了起来。

他把这次下去的所见所闻全吐了出来,尤其谈到五羊婆,江长明几乎动了感情:“婆媳俩苦上两个月,挣八百块钱,就激动成那个样,这跟我们追求的小康社会还有多大距离?况且那八百块钱,也是以植被为代价的。”一谈植被,江长明差点又激动起来,还好,他控制住了自己。

周晓哲把他反映的问题全都记了下来,说过两天就下去,五佛和沙县的问题的确很严重,他已责成有关部门,认真研究,拿出积极的对策来。

周晓哲最后说:“我想把郑达远的课题跟你的课题合并,由你独立主持,资金的事我来协调,你全身心投入,尽早拿出成果,你看怎样?”

江长明感动地说:“其实我也有这个想法,只是怕上面通不过,所以没敢提出来。”

“哪个上面,孟小舟还是我?”周晓哲打趣地问。

“二者皆有吧。”江长明实话实说。

周晓哲笑道:“看来政府跟你们之间还是缺少交流,你的坦率提醒我,我们不能把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只喊在口头上,下一步我打算搞个论坛,专门请方方面面的专家给我们上课,挑我们的刺,号我们的脉。”

合并课题的事在沙漠所引起一阵骚动,有人说江长明利用林静然,走高调,给孟小舟来了个先斩后奏。也有人担心两个重大课题集于一人身上,怕是步险棋。江长明自己也感到有很大压力,特别对郑达远的课题,他介入的少,掌握资料不是很具体,一下两下怕很难深入进去。他找到孟小舟,想把他手里的资料要过来。孟小舟却突然装傻:“啥资料,能给你的我全给你了,课题资料都在郑老那儿,你找几个研究生要。”

江长明惊大眼睛:“几年的数据不都在你这儿吗,怎么能说没有?”

“什么数据,这课题哪出过数据?”孟小舟显得比他还惊愕。

江长明哑巴了,他决然没想到,孟小舟会如此卑鄙,居然不往出拿数据!他没再问下去,但心里已很清楚,孟小舟不舒服。课题合并而且由他独立负责,等于是剥夺了孟小舟很大的权力。在沙漠所,你手里没重大课题就等于是闲人,而一个学术机构是不欢迎闲人的。

江长明愤愤的离开孟小舟办公室,两人虽是没争吵,但江长明心里,却堵了疙瘩。数据是课题组共享的,是大家的劳动成果和智慧结晶,怎么能如此荒唐地据为已有呢?

几个研究生也是面面相觑,不相信他们的老师、一个在国际上已有知名度的专家、沙漠所新一代所长会做出这样的事。

怎么办?几个研究生把目光对住江长明,江长明想了一会,懊丧地说:“还能怎么办,课题你们是参与了的,看有没有办法补救?”

研究生的回答令他大失所望,他们除了自己参与过的试验和调查外,什么记录也没有。

“这怎么可能,课题搞了近三年,你们都做了些什么?”江长明不满了,这个情况是他未曾想到的。

几个研究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目光最后落在自己那薄薄的一沓资料上,不敢抬头看江长明。

“说话呀,你们哑巴了?”江长明愤怒了,要知道,他们跟的可是国际上最负盛名的沙漠专家郑达远啊。

问了半天,除了问出一肚子气,江长明一无所获。他做梦也没想到,孟小舟竟然利用课题组副组长的职权,一开始便将几个研究生排斥在外,三年里很少给他们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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